活着的几个细节

秦皇岛简枫

    1.提着喜乐的灯盏，去看松果和马褂木
    去看望一下老朋友，今天是元旦。我涂了新鲜的唇彩，用新的头绳扎了头发，戴了青蓝色的绒线帽子。她们在等我，穿过长长短短的街巷，穿过高高低低的坡地，穿过开花的落叶的一天又一天。我看见她们姿态各异地等着我，迎着风独立的，靠着树思想的，发呆的神往的。有一个人看起来颇为熟悉，从远处走过来，又向更远处走去。从熟悉到陌生，也不需要太久。
    远山距离我很近的样子，那些苍翠的事物那些打着褶皱的沟沟壑壑，那些酷似我亲人的劳作者，让我恍惚间又重回故园。在植物茂盛的地方，在河流即将入海的地方，一群新鲜的树木托举起更新鲜的果子。季节仿佛失去了明显的分界，一枚松果注视着雪雨风霜，注视着一条河湍急和静止。她们在等我，而我注定要去赴约。
    漫长的一生，不过是由几个重要的邀约组成。到头来赴约便成了顶要紧的事，先前的事今后的事都被一次赴约系得死死的。无非是两种结局，挣脱不得或者系得更紧，直至窒息。我去看望老朋友，像是给紧张的生活松了松绑带，长舒一口气，某种悬于头顶的尖锐锋利的东西暂时不见了踪影。与朋友在一起可以随意踢一脚石子，可以扯一把烂草和枯枝，不必在意谁说些闲言碎语。云朵又往远处躲了躲，聚聚散散摇摇摆摆。我这次看上的松果和上次不一样，却都让我惊喜。我把一枚松果捧在手心里，我的心拐进了旁的岔路口。跟随一条河流奔向无意义的那一段，没有时间的恒久没有爱情长远，更没有藏匿于洞穴里谜一样的故事。我独自走在腊月初十的植物园，远远地遇见几个人从不同方向走过来，他们迅疾又去了相反的方向。
    也许我再次遇见的松果和上次一模一样，就是上次那一枚。大风能改变很多事物，走向和内质，甚至生与死。抬头看，天空被树枝切割成各种形态，一滴水飞过来正中我的眉心。我听见水的嘀嗒声合着我的心跳，我们在同一世界里无比恐慌和自卑。

    2.油滋拉馅儿饺子
    油滋拉是前天晚上炼好的，我把炼好的猪油放一个搪瓷盆里。厨房朝北，窗台上温度相对低一些。炼油滋拉我放一点盐几片姜，又特意切了一些肥瘦放里边。闲了往嘴里扔一块儿当个零嘴儿，好吃得很。这零嘴儿一年到头也就吃这么一遭，因为杀年猪这事只有年关将至才做。
    山里杀猪有意思，我是年年闹腾着要去看。今年没闹腾成，听说山里也是一家子一家子的发烧，杀猪帮忙过称的都不好找。渔夫回来说二姐夫家杀猪只有婆婆儿媳妇两人切肉，吃肉的将将凑合一桌人。山里杀猪是大事，一年到头也就这些日子热闹热闹，男人女人自我放松一下，用年做由头置办几样衣裳鞋脚袜子什么的。
    杀猪以红白下水挂起来为结束，血豆腐切成片撒在热气腾腾的杀猪菜上，高粱米红豆饭端上来，可劲儿造。我的二姐和老嫂子她们在堂屋里来回走，不住地盛菜。嘴里说吃肉吃肉啊。我的炼油滋拉这件事就这么远了风声地开始了，切一盆子白花花的肉能炼出七八两油滋拉。除去一会儿叼一口叼一口地，更是没啥玩意儿了。得抓紧包一顿正宗的油滋拉大馅儿，要不然就辜负了这年头到年尾的念念不忘。
    泡点木耳和粉条，把北窗台上的七八两不足的油滋拉倒砧板上切成大颗粒。来一碗葱姜碎，放生抽老抽面酱白腐乳调味。把一棵肥胖的白菜头切碎，不用攥水直接和粉条木耳葱姜油滋拉搅拌好，薄皮大馅儿开包。家人最好聚齐，窗外最好有雪，最好有娃娃们七嘴八舌的吵闹。这尘世里的烟火气，一下子顶上了房梁子。

    3.我只是佩戴一点金光
    这样的时候也不多。像邂逅，需要好运气和好心情。金光在十点半才有，先是在楼群间跳跃，在树林里和我们捉迷藏。我们带着弟弟奔跑，弟弟像一只小企鹅笨笨的。卖糖葫芦的爷爷阴沉着脸，大街上行人稀少，只有我们带着弟弟停留在糖葫芦车跟前。
    我时常遇见相熟悉姐妹，在街角在村口在菜店，这些不同状态里的女人们，在这个寒冬带着凛凛的风走近我，与我最大程度的重叠。我想起许多年前我刚工作，我妈总担心我的工作干不长，放了寒暑假就忧心忡忡，得到开学了我有上班了才把悬着的心撂下。
    母亲去世八年多，很少梦见她。我常想念她，最近更是。居家的日子，除了一点家务可忙乎，也无旁的事。就想念母亲，慢慢地想，太阳明天适合想念。
    我咳嗽也不厉害，到纠缠得很。每天都要咳嗽一阵，也有痰。黄昏时厉害一点。不影响吃饭睡觉。睡觉前我要找一支糖浆喝下去。有时候头昏沉，感觉一种混浊的状态，不清亮。偶尔会想，这状态很是贴近生命的尽头啊。心里想写的字，懒得写。就一天天恹恹地，做一点吃的。去窗户那看看。感觉世界除了宽阔的街巷和偶尔的鸟过，没别的多年的减肥计划也搁置了。体重秤也收起来，胖了几斤也不知道。读书，只读孩子的书。纯净的清浅的，和孩子们一起哈哈笑，像是重新又长大一遍。
    我母亲胆子小，她要是活到现在也能吓坏了。她闺女胆子大，战战兢兢地在冰上走。炼油滋拉呢，一阵纯正的乡下土猪肉的味儿，很香。

    4.窗外的事物
    只有在扒住窗台，往下看，才感觉到一缕凛冽的风直接灌进心口。置换出了体内沉郁的那部分，每天都要打开窗户，让个体的孤单融入到尘世里去。
    又有好几天没出去了。没发过烧，偶尔恶心夜里咳嗽。每天都要打开广缘e购，订一些吃的。我和娃就稳稳当当地等着快递送货上门，娃去取然后说谢谢叔叔。平日里水果不敢多吃，担忧血糖告急，这一回去他奶奶的吧。橘子橙子玉菇甜瓜想吃啥买啥，与活着相比较别的都小事一桩。
    我没有丧失味觉，但我混淆了时间概念。昨天的事不甚清晰，明天的事也稀里糊涂，即使是今天仅仅是太阳明亮那么一小会儿，才能感知这是阴历腊月初二或者什么别的日子。
    娃想怎么作怎么闹我都不想责备，闹去吧。多么鲜活的娃，她们想把餐桌地下做成床榻就去做吧。她们想把长围巾做成裙子也成，爱干啥就干啥，只要愿意只要喜欢。
    其实开窗也看不到什么，只是那么一点远山而已。我又把窗子关上了，风很硬像无影无形的小刀子，一下一下地割肉。阳光明媚显得很宽阔，我却以为这宽阔里竟是孤单。偶尔有公交车过来，上车的下车的都少。都在家里抱着药等发烧或者正在发烧，大地上升起一股浓重的粘稠的红色热浪。
    我想着再开一回窗子，伸手狠狠地抓一把那红色。我忽然就胆怯起来，我这几天我穿的是母亲在的时候喜欢的一套秋衣裤，细小的格子，棉质的，我想让母亲护卫我闯过这一关。我是她最牵挂的人，她放不下我。母亲，你知道哀鸿遍野吗？
    我和娃除了踢艾草包就是画画，随意画随意踢，随意聊一些无意义的事情。娃说他长大了挣好多钱给姥姥买花裙子，我说那敢情好，那时候姥姥都七老八十了，穿上你买的花裙子一定特别好看。他说姥姥是大美女，我说必须的。想想七老八十这个词，很美好。

    5.意义是虚无的
    我说的意义大体上有两个层面。一是欢愉心二是痛苦心。我们的日子多而繁，如那树叶新生然后青翠再凋敝。如那星子灿烂若河然后天亮了，一切有如泡影。真正欢愉的和真正痛苦的毕竟少之又少，多的是不痛不痒，或者说麻木更为恰当。
    麻木如果成为生活里见惯不惯的常态，是一件可怕的事情。然而我们习惯了，周围人都这样，因为爱既稀缺又奢侈。那么既然稀缺又奢侈，还谈那个做什么呢。麻木的状态里欢愉也可能来过，痛苦也可能来过。谁知道呢，都来过了吧。
    意义这东西变得没棱没角，像个浑圆的石头蛋子。我有点想念老家大河套里干净的八月份，透澈的天空下我们搓洗破旧的衣衫。坐上一块扁平的大石头，屁股被烫得舒服极了。现在回想起来，我能感觉这个场景在心里有着非凡的意义。后来有一年我结婚了有了娃，还学会了腌酸菜，去过河边寻一块压缸石。我以为我抱回来的就是那块烫得屁股很舒服的板正的石头，其实是也不是了。
    意义这事在发生的那一刻已经完成了使命。即使我们忽略掉了没有真切的觉察，那一刻的意义也不会重新来过。等到再来，自然变换了新的意义所在。我们时常在麻木的状态里自得其乐，肆无忌惮地消耗掉体内能够感知到意义的全部触角。陌生的敏锐的激动的怦然的探究的欣喜的，一点点地消耗直到有一天我们仰头看云的那一刻，才惊觉有些东西多久没来了啊。
    你要记得那一刻仰头看云的眼睛积蓄了盈眶的泪水，以至于你都不敢再低头看人间，你担心噼啪掉落的声响让旁人惊讶。你这是怎么了，怎么了吗。因为你分明感悟到了许多个此刻在心里轰然流淌，穿越了某个狭窄的通道，去了别处。
    意义也可以说就是此刻。此刻就是当下的每一个细节的堆叠，太阳又升起来了，照上窗外的光秃秃的树干。叶子落光了，冬天就没处躲藏了，没处多棒也好，满世界一起发高烧。你细听全是哎呀哎呀的呻吟声，此起彼伏的络绎不绝。意义来了，用疼与哭的方式来，鸟雀还有精力叫唤，它们就在我的窗台上。它们看见了不一样的我，蒙头垢面鼻子眼睛都肿胀，像个失语者更像一个怨妇，完全没了风度。娃在另个屋里喊姥姥我要吃烤地瓜。意义，在烤箱里，滋滋冒油。而我也不知是心喜还是麻木，管他呢。
    人生可能真的没有什么意义，但是我还是想着，让此刻变得有不同。这不同，或许与意义有点关联。

   

lvhq018

这是一组温暖的组合：琐碎的温暖、散漫的温暖、承接的温暖、慵懒的温暖、思索的温暖、颓废的温暖……细读，无论是谁，都会陶醉，陶醉在温暖中，不想自拔。说什么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读者能读出的那种氤氲的氛围，已经足够了。

秦皇岛简枫

lvhq018 发表于 2023-1-3 18:37
这是一组温暖的组合：琐碎的温暖、散漫的温暖、承接的温暖、慵懒的温暖、思索的温暖、颓废的温暖……细读， ...

嗯嗯。最近总是在想活着就是胜利，就是幸福。

草舍煮字

最可心的赴约，是奔赴知己的神交，以及与大自然的神交。
寻常人家的刀锋上有舌尖上的美食，更有其乐融融的亲情。
油滋啦我们这里叫做油渣，小时候父母经常藏得死死的，估计他们自己都忘了。有一次在厨房被鸡找到了，啄食了几颗撒了一地。我从赶跑鸡，鸡粪的空隙中小心捡起，躲到场院秸秆垛里，晒着太阳美美地享受了一个下午。当时没想过撒点盐和姜这种奢侈的做法。最后父母也没提起过油渣这回事。
七老八十，简枫老得优雅。优雅老去，就是花裙子的心态，最好还加上孙辈给买花裙子的童声。
曾经有个中财文友说，读小说可以不问它的意义，它无非是演绎了某个人异样的生活。读者读小说来经历不同人的生活，这还不算意义吗？人生的意义，其实也就是走在追求自己希望的生活的路上。

香薰古琴

满满的生活气息，满满的诗情写意。生活里的温度都写出来了，脑袋够用 ，文笔也好。

童心是

诗意浓厚的生活气息！欣赏学习！

童心是

简枫老师文采斐然成章！点赞支持才女！

淡淡不如风

油滋拉——比肉还香的东西。当年是蒸着吃，放点葱花和酱油，扯一块铺在饭上，那个香哟。
现在不敢吃了，偶尔的吃点油滋拉酸菜馅饺子，过过小瘾。

秦皇岛简枫

淡淡不如风 发表于 2023-1-6 10:39
油滋拉——比肉还香的东西。当年是蒸着吃，放点葱花和酱油，扯一块铺在饭上，那个香哟。
现在不敢吃了，偶 ...

我也是很喜欢吃，现在平均下来一年能吃到两次差不多。

秦皇岛简枫

童心是 发表于 2023-1-5 16:09
简枫老师文采斐然成章！点赞支持才女！

谢谢您阅读。您读了吗？

秦皇岛简枫

香薰古琴 发表于 2023-1-4 08:55
满满的生活气息，满满的诗情写意。生活里的温度都写出来了，脑袋够用 ，文笔也好。

过什么日子写什么字，太高大上写不出来。

秦皇岛简枫

草舍煮字 发表于 2023-1-4 08:52
最可心的赴约，是奔赴知己的神交，以及与大自然的神交。
寻常人家的刀锋上有舌尖上的美食，更有其乐融融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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