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前,我能想到的最重要的事就是回家过年,因为属鸡的已经整整90岁的母亲在拥有众多基础病的情况下,居然没去赶老年人排队进入天堂的潮流,靠着顽强的抵抗力,依然幸存于人间。我要陪伴她迎接新的起点。
我选择自驾回老家。这对于今天的我,而且对于刚刚康复还有明显体虚后遗症的我来说,两千里奔波,显然有宣示“回家”决心的味道,但更重要的,是我听信专家的预测,说春节前后会迎来新冠疫情的高峰。当然,这也符合我自己的判断,我能感觉到人们的蠢蠢欲动,我也能感觉到人口大迁徙的征兆,所以按照常识,我觉得春节前后存在流行病“流行”的基础。开车能规避许多人与人的交集。“最后信专家一次”,我心里默默说,其实也是为自己有可能的预判失误找开脱的借口。
穿过三百多公里的“白毛风”(这几年突然在官方媒体上用“风吹雪”取代了“白毛风”,既削弱了这种气候现象的刚硬,又破坏了百姓的约定俗成,不伦不类。不知是不是“专家”的意思)区域,我们走进了家门。尽管一路上做足了心理建设,但踏进家门的那一刻,我仍然感到不适。与以往满屋子哥哥姐姐弟弟妹妹长辈晚辈哄哄嚷嚷热气腾腾的氛围相比,眼前的这种只有大嫂和侄子在厨房熬奶茶、妈妈一个人坐在客厅用浑浊的眼光打量我们的情景,还是让我鼻子一酸。
一直以来,母亲都是爱热闹的人,年轻时她喜欢经常做一大桌子饭跟业已成家立业的儿女们一起享受子孙绕膝的天伦之乐,年老后,她喜欢看着儿女们在厨房做一大桌子饭吃吃喝喝笑声欢天,尤其是过年过节,更是不容任何儿女躲清静。这是家风,父亲留下的家风,父亲虽然离世三十四年了,依然没有丝毫改变。所以拥有八个儿女、延绵四代人的母亲并不缺热闹,有时,人多得甚至能把楼房撑破。我惊讶于一个大半辈子以“大家族”为生命支撑的年逾九十的人忽然之间在面对如此清冷的氛围中表现出的平静而淡漠的状态。很快,在我与母亲的寒暄中,她悄悄对我说了句:“过年你们回来了,还要来很多人,太麻烦了,闹腾。”语气中除了显露出一丝无奈外,没有任何色彩。哦,她好像已经对“热闹”淡漠了!也许长时间封控,她已经习惯了家里只有保姆和她的日子了吧?我想。
老家没有禁炮,年三十剧烈的鞭炮声和璀璨的礼花像是探索者,小心翼翼地尝试着新的年味,母亲也随着我们的欢乐调整着自己的状态,偶尔还会唠叨两句“孩子们没回来,就好像缺了一大堆人”,她所说的“孩子们”,是指她的孙子辈们,以及孙子辈的孩子们。其实缺少的热闹不光是孩子们缺席造成的,还有她的儿女们的缺席。因为担心疫情在春节期间爆发,大家达成了默契,一是不下饭馆,二是减少流动。二姐夫因为居然还没有感染,成了重点保护对象,连自己家门都不敢出;三姐夫由于已经发展成新冠肺炎,刚刚出院,还在家里调养,也不便出门;已经73岁的大姐感染后身体欠佳,加之儿女们从秦皇岛回来探望(大概和我的心理状态一样吧),也出不了门,其余的兄弟姐妹虽已康复,也因为心理的恐惧或其他事情的牵绊而减少了流动。年就这样在被切割成碎片的聚散中流逝了,只有在大年初二,因为是姑娘回娘家的日子,四个姐妹算是聚齐了,但没吃饭,看望了一下母亲,留下一些半成品食材,各自散去了——这在以往是不可想象的,因为从前,从三十到初六都是回娘家的日子,不管儿子还是女儿,这是我们的家俗家风。平静是2023年春节的主基调,十多天下来,我们也稍微适应了这种格调,只有在有时母亲刚吃完中午饭又唠唠叨叨催促我们准备晚饭时,才会让人对曾经的人声鼎沸、热闹非凡的大家族的繁华场面产出些许回忆。
如果说风俗是一条河,那么经过长久的冰封,当我们再踏入其中时,它已经不是原来的河了。河道依旧,而我们却要重新认识并适应新的缓缓流动的河水。不管你愿意不愿意,新的风俗总要诞生。怀旧的人会抱怨人心不古,试图把它拉回到原来的样子,已经从旧有的习惯中解脱出来并形成新习惯的人会竭力按照新习惯去做。这实际上是两种或两种以上的模式的较量,其结果是各方达成平衡,而平衡的状态,就是新风俗。我们认识并适应后,会积淀为习惯,后人称之为“传承”。
在认识并适应自家的新模式中,返程的日子不知不觉就到了,这期间,我们经历了几十年都没经历了的零下38°、局部零下42°的极寒天气。年初六,为了节约过路费,更为了上班,我们踏上了来时的路。临走的时候,坐在沙发上的母亲突然伤心地哭了——确切地说,她干瘪的眼眶里并没有流出泪水,只是将脸掬成一个哭泣的形状——那种无助而遗憾的表情伴随我的整个返程,并保佑我平安回到自己的家。
路没变,车流量却大增。穿过几百公里的“白毛风”地带后,车流像一条条小溪汇聚到高速公路上,形成返程大潮。服务区好像停车场,加油排两小时队。什么短缺什么就会成为资源,现在,在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服务区,“迅速”就是每个人短缺的,于是它就变为资源。一辆蒙A牌照的奥迪车居然明目张胆地跑到最前面要插队加油,加油员居然就准备给他加油!后面的车当然不让。好不容易排到加油口的蒙K车主率先急了,下车破口大骂,但无论怎么骂,加油员就是要给蒙A先加油,蒙A车主干脆连车都不下。排在第二、第三的京N车主迅速下车,什么也不说,举起手机就录像,没录几秒,蒙A撒腿就跑,连油也不加了。这年头,录像比讲理、吵架更有效,为什么呢?因为录像是证据。这印证了我的判断,疫情结束,“特权”的旧习惯又要抬头,但它被“抖音”打败了,这就是较量。
看着这样壮观的、我从未见过的返程大军,我心里油然升起一股敬意,敬所有义无反顾回家过年的人,当然也敬我自己。我仿佛能看到在不久的将来,繁荣再次降临我们的土地。繁荣不是任何经济学家创造的经济模型带来的,而是我们自己带来的。就像春节期间霸屏的各个城市炫耀的五彩缤纷的礼花,哪一束在夜空中绽放的光芒不是百姓自己添加的?我倒是奇怪,很多城市既然颁布了“禁放令”,为什么不去浇灭这种热情呢?既然明知道禁止不了,为什么要颁布“禁放令”呢?百姓冒着犯法的危险恢复了年味,尴尬不?
令我尴尬的是,一回到我的城市,满大街的烟火气和一张张健健康康的笑脸告诉我,我预期的疫情大规模流行没有到来,当然,高兴远远超过了尴尬。专家的预期又破灭了,我用这个理由化解了自己的尴尬。神奇的是,疫情好像消失了一样,人们似乎已经懒得再谈“新冠”两个字。疫情的防线,专家没筑起来,封城没筑起来,网格化没筑起来,医疗没筑起来,大白没筑起来,核酸没筑起来,连花清瘟没筑起来,健康码行程码没筑起来……最后,我们用自己的身体筑起来了,用我们的血肉筑起疫情防控新的长城。还是《国际歌》唱得好,从来就没有救世主…全靠我们自己。
生和存构成了“生存”,春节前,我们靠自己的抵抗力完成了“生”;春节期间以及春节后,我们一定能靠自己完成“存”,那奔涌在高速公路上气势磅礴的回家过年的大军能证明这一点,生存是复苏的原动力——人民,人民,只有人民才是推动历史发展的真正动力!
最后,还是要添添堵,因为这是这个春节绕不开的背景。围绕胡鑫宇同学的悬疑终于在今天(2023年2月2日,正月十二)尘埃落定,尽管网上又发起了新一轮质疑,质疑的对错,事件的真假,不是我要说的,我要说的是,这个年,民众身上多了一样东西:戾气——就是对公众媒体上说的什么也不信,当然,这也不是我要说的,我要说的是,戾气是怎么形成的?当然,这不是本文要讨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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