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猫殇

心在天山

　（短篇小说）

　　猫殇

文\心在天山

　　


　　许山岗本来是教书的，“大鸣大放”时因嘴惹祸，头上罩一顶“右派”帽子，被打回老家修地球。“右派”不能与贫下中农为伍，因此举家又被赶到距犁头塅村三华里远的老牛垴“坐山种田”。


　　许山岗老婆叫安巧娥亚名猫妹，是个贤淑而泼辣的女人。儿子蒙蒙年幼，没有玩具哄他，许山岗就养了一只花媌陪儿子玩。那时谁家都寡穷，没谷米养鸡鸭，许山岗养了几只只吃青草、菜叶不吃五谷的兔子。如果这荒山野地里哪天突然来了客人没好酒好菜招待，杀只兔子也可以应急。


　　那日饥肠辘辘的花猫咬了一只兔子想独享大餐，许山岗急得爆嚷从花猫嘴中一把夺下兔子。细视之，许山岗愣住了，花猫咬的不是家兔，而是野兔。家养的几只兔子静静地缩在窝里，安然无恙。老牛恼四壁苍山，灌木、茅草蓬勃，洇开荫蓊一片，野兽繁多，连白肚子山老鼠也有一两斤重一只，说到野兔就更多更肥了。


　　花猫能捕捉野兔，一家人窃喜。以后每当花猫捉到野兔，都被许山岗千方百计从嘴中夺走。人比花猫还饿，也比花猫霸道。


　　许山岗一家人虽然远居异地，与贫下中农船开岸开老死不相往来，但队长杨云贵却要上老牛垴管生产管改造，说白了管的就是许山岗这样的人。杨云贵同许山岗年龄相仿，也是有妻室有儿女的人。他不好劳动，却喜欢捋拳头喊口号打打斗斗那一套。他是贫农子弟，且是队长，他有权管许山岗，管得宽管得滥就是没人管他杨云贵这种人。当杨云贵昂着脑壳起着官腔出现在老牛垴，许山岗像见到钦差大臣那样恭谨谦卑，忙不迭地让猫妹煮饭炒菜招待杨云贵。


　　猫妹一脸愁容，米缸空空如也，更谈不上鸡鸭之类诸荤菜，也不知拿什么招待杨云贵。许山岗想到了野兔肉，猫妹舍不得，那野兔肉是留给蒙蒙吃的。杨云贵咆哮，叫你炒你就炒，还磨蹭什么！


　　杨云贵喝着瓜菜掺半的稀粥，吃着野兔肉，一脸的灿烂。心里一高兴，眼睛就老往年轻俊秀的猫妹身上游移，猫妹就觉得身上爬着绿头苍蝇一样不自在。


　　花猫虎视眈眈，不时在杨云贵面前怪声怪气地乱叫，杨云贵觉得很碍眼又不好当着许山岗夫妻的面驱赶花猫，心里别别的老不舒服。


　　杨云贵持根狗尾草剔着牙下山了，猫妹望着远去的身影呸了一声，同时射出一把酽痰。


　　许山岗说，猫妹你怄什么气，你傻哩！难道我舍得炒野兔肉给杨云贵吃？我是想，以后上面下拨返销粮、救济粮，救济款，不就凭杨云贵一句话，想给谁就给谁，杨云贵这种人得罪不起呀。我这人就心直，以前心里想的就是脸上写的，心里想说的就是想要做的。大鸣大放说话冲没遮拦，敞开肚皮让人看，结果秋后算账授人以柄中枪。唉！这人嘛踢破一回脚趾学会一回乖，逼得你戴个假面具过日子！


　　以后杨云贵常来检查生产，能吃到野兔肉喝到红薯酒，还能看到猫妹亲手为自己下厨，那滋味非同一般。只是花猫看到杨云贵来了，既不捉老鼠，也不睡觉，老在杨云贵跟前兜来兜去。杨云贵把野兔骨头扔到地上想把花猫引开，花猫不睬也不啃，只是用眼睛鼓鼓地死盯着杨云贵不放。


　　某天猫妹身体不适，待在家里休息，许山岗一个人上山劳作去了。傍晚时许山岗回到家里，见猫妹衣冠不整，神情恹恹地躺在床上，花猫烦躁不安地猴在床前。


　　许山岗问猫妹，是不是病加重了。猫妹无语。许山岗再问，猫妹眼里的泪水就淆淆地掉，她说杨云贵今天来过这儿。


　　他……他？许山岗的嗓子颤抖。猫妹哇地哭了……


　　原来今天杨云贵又来检查生产，见许山岗不在，竟对猫妹动手动脚。猫妹不从，杨云贵劈胸把猫妹抱住，死紧往床上按。


　　眼看杨云贵就要得手，突然杨云贵唉哟一声，脖子上就冒出殷红的血来。原来是那只花猫蹿蹦而起，一口咬住杨云贵的脖子。杨云贵不放手花猫就不松口，杨云贵松开手，猫妹就趁势逃脱。花猫一纵身跳到了屋梁上，还回头冲着杨云贵妙妙妙叫上几嗓子，杨云贵气得牙齿咬得格格叫，却又奈花猫不何……


　　许山岗唏嘘一声，一时语塞。


　　杨云贵再不来检查生产，自然下拨的返销粮、救济粮，救济款再没许山岗家的份。杨云贵说，“右派”分子还想吃返销粮、救济粮，救济款，想得美！活该饿死！


　　许山岗懊恼，都是猫妹不冷静以小失大乱了大谋。以后怎么办，大人小孩都饿得像晒萎了的蕨菜，这日子怎么过？


　　我不想吃救济粮，也不想过日子，只想死！猫妹火着嗓子，声音拖得老长。听起来这是气话，但也是真话，猫妹也是个笃实之人，不会说假话。


　　许山岗口唇一阵痉挛，想说，但发不出声来。


　　许山岗拎着野兔肉下山送给杨云贵，想修补关系，问杨云贵怎么不来检查生产了？杨云贵苦笑，你家的“描”太凶了，闹不好会把命都弄丢了！


　　隔些日子，许山岗对杨云贵说，现在你可以放心到老牛垴检查生产了。


　　花猫不见了，猫妹是早饭过后才发现的。她猝见禾场边上有呕吐物，还有挣扎的痕迹，就愣住了。许山岗蹙着眉头说，不用找了，花猫回不来了，留着它是个祸害。


　　猫妹哭了，一耳光朝许山岗脸上扇去。骂一句，你软骨头，鼻涕虫，还不如一只猫！


　　那天杨云贵再次上老牛垴检查生产，猫妹一反常态地热情起来，说你杨云贵好久都没来检查生产了，这一次你一定要吃了中饭再走。


　　杨云贵吃了仅有的一点野兔肉，吃了硬饭喝了红薯酒，还差点醉了。


　　杨云贵酒醉饭饱下山，还没到家，突然肚子破着嗓子霍霍地叫，紧接着哗哗地水泻，一不留神噗地一响兜了一裤裆的屎臭。杨云贵惊了毛，莫不是猫妹搞报复在饭菜里放了毒。


　　后来治保主任带着两个背着枪的民兵上老牛垴找猫妹的皮绊，猫妹却不见了，一同消失的还有蒙蒙。


　　他娘的畏罪潜逃！杨云贵坚信自己被放了毒，更加恐慌，好像死的日子说到就到了，在生的日子屈指可数了。治保主任把杨云贵送到公社卫生院，同时把许山岗也押走了。


　　许山岗指使老婆放毒，当然是罪不可赦。许山风极力否认指使妻子放毒，但说了几皮箩却无济于事。许山岗被五花大绑挂着黑牌游斗，被民兵一阵乱拳打得眼暴脖歪眼冒金星，这回蹲大牢是蹲定了，他有这个心理准备。


　　其实是闹了一场虚惊，猫妹心里有气，用桐油炒了野兔肉，杨云贵吃了野兔肉闹水泻。医生按住杨云贵灌了肥皂水洗肠清胃，一番呕吐清理干净。生命无大碍，只是人瘦得如同农药瓶中的“骷髅”商标，呈一副让人恐怖的死相……


　　事情弄清楚了，许山岗枉挨了一阵冤打，没被抓去坐牢算是万幸。心里冤得慌又无处伸冤，锄头把捅破了睾丸，挨痛蒙冤有娘骂不出。他曾想过逃往别处，但天地太窄了，无处可遁，他仍待在老牛垴消磨日子。


　　许山岗长期受到管制，半个月要到大队部向治保主任作一次思想汇报或参加一次“四类分子”“集训”。


　　许山岗白天忙，多是晚上去汇报。从老牛垴去犁头塅大队部皆是缠脚的山路，一路上林木丰茂，野草丛生，常有野兽出没毒蛇挡道。好在花猫与许山岗形影相随，花猫一直跑在前面开路，许山岗倒没遭受过毒蛇野兽的惊扰。


　　现在花猫已经死去，没谁给许山岗做伴，他只能麻起胆子一个人走夜路。他的脑中时常浮现出花猫的影子——许山岗在花猫吃的食物中掺和了一种叫“三步跳”的毒草，花猫进食后栽倒在地上奄奄一息。他不忍心看到花猫临死前的惨状，就闭着眼睛把花猫扔进了山中的灌木丛中，怪不得当时猫妹四处寻找花猫未果。


　　那天晚上，许山岗做完思想汇报从大队部返回老牛垴，走到半路上突然听到呼呼喷响鼻的声音，须臾就传来嚓嚓的缠绕打斗声。碰巧手电没电了摁不亮，许山岗囚在黑暗中不知道眼前发生了什么事情，吓得浑身哆嗦不能自持，抱着头蹲在地上不敢动弹。


　　他一直蹲在原地捱到天亮才敢行动，睁开眼睛一看，竟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地上躺着一条已经死去的五步蛇和一只花猫……


　　后来许山岗平反恢复了工作，离开老牛垴去了县城第一中学担任教导主任。


　　再后来，猫妹带着蒙蒙回到犁头塅，确切地说是回到了老牛垴。这回没有谁驱赶他们母子，更不会有人斗胆敢骚扰她，是她自己坚持要带着蒙蒙回到老牛垴。她说金窝银窝当不了自己的狗窝，自己住惯了的地方，总有点恋旧难舍的感觉。这感觉随着岁月的流逝，不是逾来逾寡淡，而是愈来愈浓烈。


　　许山岗专程上了一趟老牛垴，他是来接猫妹母子进城的。


　　猫妹不肯进城，她只让蒙蒙跟随许山岗进城读书。其时已经恢复高考好几年了，她不能让蒙蒙永远待在老牛垴误了前程。至于许山岗提出的要与她破镜重圆，当即遭到猫妹断然拒绝。她说男人有知识招女人崇拜，男人没骨气遭女人鄙夷。他让她伤透了心，她绝不跟许山岗走。


　　许山岗无奈，只得带着蒙蒙怏怏离去。


　　当许山岗再次来到老牛垴时，身边跟着杨云贵父子。杨云贵的儿子盼盼高中毕业高考落榜，还想复读一年拼搏一回。当时就县城一中办了一个复读班，想复读的人很多，大多数人却进不了复读班。杨云贵想通过许山岗的关系将盼盼送进复读班。许山岗与杨云贵积怨难释，说什么也不答应帮这个忙。杨云贵缠住不放，一直缠着许山岗上了老牛垴。


　　杨云贵跟猫妹认了错，还细述了请求许山岗帮忙让盼盼读复读班的这码事。杨云贵态度够真诚，几乎要给猫妹跪下，他想请猫妹帮着自己给许山岗说几句好话，让盼盼好梦成真。


　　猫妹阴着脸好久不吭声，末了兀自喟叹一回。说大人的恩怨不要影响到其孩子受委屈，朌盼是无辜的。将心比心，她很同情盼盼。你许山岗有这个能力，就帮盼盼一回吧！她不记前嫌，还帮盼盼说话，这让杨云贵感动得想哭。


　　盼盼激动得眼泪汪汪，就要朝猫妹跪下去。


　　猫妹发了火，大声说，男人膝下有黄金，不能跪！我只是做个顺手人情，说不上是帮你！你别想多了！


　　许山岗答应帮盼盼弄进复读班，但猫妹必需跟着他一起进城。


　　许山岗说到这个问题，猫妹犹豫了……


　　后来杨云贵送给猫妹一件礼物，礼物不珍贵，就一只很普通的花猫崽崽……


　　（字数：3734字）

王排

欢迎欢迎马上欣赏拜读老师大作。

王排

读完秋殇读猫殇.这个清明果然很殇。

王排

作品语言流畅自然，情节跌宕起伏，标韪与内容一致.读完感觉不错.故事就是这么讲。

邱天

一篇好小说。作者深得小说写作要领，故事结构设计合理，且叙述有张有弛，值得邱天学习！

王排

今天再次拜读老师大作，深深敬佩老师的作品写的太精彩了。写的是猫.说的是人，描绘的生活揭露的是人性.。护家护妇的猫呀.却遇上了贪婪软骨头的男人…
一篇上等佳作，令人百读不厌。

心在天山

王排 发表于 2023-4-6 22:28
作品语言流畅自然，情节跌宕起伏，标韪与内容一致.读完感觉不错.故事就是这么讲。

谢谢你关注支持，大家努力，共勉

荷花淀派

一篇知青题材小说，本人非常喜欢的背景作品。主人公的人物形象饱满，插队的故事逼真有生活。个人感觉后半部分收的太紧，“后来”“在后来”等一笔就把平反、进城等带过去，建议用一定的笔墨记叙一下。

心在天山

荷花淀派 发表于 2023-4-8 11:21
一篇知青题材小说，本人非常喜欢的背景作品。主人公的人物形象饱满，插队的故事逼真有生活。个人感觉后半部 ...

严格地说这篇小说应该是**时期发生的事，不是知青方面的小说。谢谢你的关注和鼓励。问好。

草舍煮字

很好的故事素材，很好地表现了那段社会现实，和在当时的高压下农村普通知识分子及夫妻生活的艰辛和苦恼、无奈。尤其喜欢结尾，收得干净利落，令读者会心。
欠缺之处，个人觉得对主人公言行的心理依据和过程表现不足，外在的描述毕竟是是心理的间接表现，这就使得人物形象不够鲜活生动。

心在天山

草舍煮字 发表于 2023-4-8 15:46
很好的故事素材，很好地表现了那段社会现实，和在当时的高压下农村普通知识分子及夫妻生活的艰辛和苦恼、无 ...

您提的建议值得深思，“许山岗”这个人物描写是单薄了一点，我会做一些修改。谢谢您赐教，远握。

邱天

心在天山 发表于 2023-4-8 20:34
您提的建议值得深思，“许山岗”这个人物描写是单薄了一点，我会做一些修改。谢谢您赐教，远握。

评论员指出了缺点，能虚心改正，很好的态度。批评与自我批评是好风气，在太虚能看见，是值得开心的事儿。

心在天山

邱天 发表于 2023-4-9 07:16
评论员指出了缺点，能虚心改正，很好的态度。批评与自我批评是好风气，在太虚能看见，是值得开心的事儿。

别人能提出意见，难能可贵。不接爱意见的人，多是骄傲自负。也难出成果。我来中财就是为了提高和开心，无端地与人斗嘴争执，没意思。谢谢您的关心、理解。

邱天

心在天山 发表于 2023-4-9 11:23
别人能提出意见，难能可贵。不接爱意见的人，多是骄傲自负。也难出成果。我来中财就是为了提高和开心，无 ...

是呀，是呀！我原本以为您的这一篇小说很漂亮，这是因为我的鉴赏能力还不够档次。看评论员说了、指出了，才知道这篇小说尚存不足之处，对邱天来说，也是一种提醒——读小说得从本质上挖掘，都说“内行人看门道，外行人看热闹”，如今看来，我只能属于“外行人”看得挺热闹，对比能指出毛病的评论员，邱天不服都不行！

王排

一段特别时期里的故事，却非常有代表性。本是中篇的架子，在浓缩的篇幅里说了个大概 。有点意犹未尽。如果可能，老师不妨再续作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