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一孔 于 2023-4-14 08:27 编辑
范进是一个经典的文学形象,来源于吴敬梓的《儒林外史》。那本书里的故事我还是小时候看的,印象深的是王冕,骑着牛,吹着笛子,画个画什么的,很是潇洒惬意;上初中之后就开始知道范进了,在老师的反复分析不断鞭挞之后,他成了一笑话;推而广之,那个社会也是一个笑话。
他的笑话体现在不就是一次考试吗?居然就能把他考疯,口吐白沫不省人事,至于吗?社会的笑话体现在一次考试的结果直接导致两份截然不同的待遇:杀猪的老丈人先是满脸的嫌弃,后是百般的谄媚;先是一个百无一用的破落户,后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按照现在的说法是反转太快了。
于是,统一的解析是,《范进中举》这篇课文辛辣地批判了科举制度对于知识分子的迫害,讽刺了像范进这样热衷于功名的人,也极尽嘲笑了像胡屠户这样的势利小人物。这成为定论。
其实,不妨更加从容地来看待这几个问题。
一来关于科举制度是不是当真那么一无是处,一塌糊涂?怕也不是。事实是,唾弃科举的都是没考上的人,吴敬梓也好,蒲松龄也好,都是竭尽所能甚至穷其一生想通过科举登堂入室的,只不过要么时运不济,要么就不擅长考试,加上录取率极低,他们都没考上。当然考不上正常。考不上然后反讽制度本身也是正常。我倒不是说这些文学大师们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但是我始终认为这只是一部分人的观点,不足以完全代表主流观点。
主流观点应该是科举制度打破了阶级固化,畅通了人才流动的渠道。在科举之前,无论是察举还是荐孝廉,包括后来的九品中正制等等方式来选拔人才,听起来有一定的道理,就像古希腊、古罗马搞的民主,看起来都没问题,但是共性是都局限在非常小众的一批人当中,门槛较高,至少得有对应的身份,基本上与大众是无缘的,即便是民主也是精英人物的民主;只有科举通过慢慢调整完善,是几乎所有人都能参与的(一开始也不是),等于是调动了所有人的能动性,的确遴选了不少杰出的人才。那些宰相重臣内阁首辅几乎都是科举得来的,与出身相对来说没有关系,这是主流的观点。甚至可以说,中国的科举制度促进了世界文明,很多国家地区都效仿这样的科举方式,包括英国的文官制度都是从科举演变而来。
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清朝必须是要完蛋的,这是历史的规律,但是直接原因至少包括了突然废除科举,让很多年轻人猝不及防。一个国家那么多年轻人没了方向,没了希望,就是一个巨大的火药桶。辛亥革命是什么?还真不一定是小资产阶级的革命,而是广大知识分子的革命,科举的废止加速了清朝的灭亡。
好事者喜欢拿历朝历代的状元和科举落地的大文人相比较,说状元没几个能留名的,文学家倒是很多人名垂青史,以此来挤兑科举。经不住推敲的,以状元为代表的那些体制内人士做的多半都是实务,文学家做的都是文章,务虚的要多一些。一个是奔着政绩民生去家国大事去的,文章已非正业,最多只是票友;一个就是奔着“语不惊人死不休”然后“藏之深山”去的,写文章是专业,而且是生命的全部价值所系,留个名也很正常。不能因此就厚此薄彼,况且总是觉得文学家伟大又都是文学爱好者的一厢情愿,他们不了解政治、经济、治国理政这些巨擘,恰恰是他们自己没有进入那个领域,虽不至于曲高和寡,但是一叶障目的可能性是有的。谁叫自古以来,文人都太自恋呢?
即便是吴敬梓、蒲松龄当真皇帝老子给个官当当,大概率是着急上火地去了。学而优则仕是他们的核心价值导向。翩然一直云中鹤,飞来飞去县衙间。终南捷径一直是很多文人的梦想,只不过很多人装得太像,也装得太累。
我当然不是说科举必定是最好的,我只能说我们要客观地看待科举,不能以我们的狭隘包括自己的所谓命运不济而彻底否定科举。科举不仅仅就是一篇八股文,也有策论什么的。范进知道自己可能会中,因为他感觉到自己已经打通了,结果还就中了,这恰恰说明了还是有科学和公平的原因在其内。同样,吴敬梓写范进,也不见得他当真就在彻底地否定科举,多少有些自我安慰的成色,他的潜台词实际上是:考不上就考不上吧!范进都考成啥样了?
科举肯定有很多问题,但是它一定不是所有人才选项当中最坏的方式,类似于今天的高考。就事论事,没有科举,像范进这样底层读书人根本不可能完成人生的逆袭,他看起来是科举的受害者,实则是科举的受益者。
其次,作者是不是在嘲讽范进变疯?或者说面对范进我们应该嘲讽吗?
我读不出吴敬梓在嘲讽,我也不觉得范进应该被嘲讽。
有什么值得嘲讽的?一个读书人,家境贫寒,没有背景,备受欺凌和奚落,没有就此屈服。当所有人都对他失望的时候,他顶着了巨大的压力,不抛弃不放弃,含污纳垢,忍气吞声,只为一个信念而矢志不渝。嘲笑也罢,挖苦也好,任人评说。岳父不接济就靠同学周延,才得以成行,最后终于在年过半百的时候,一举高中。这应该嘲讽吗?忍心嘲讽吗?
人嘴两块皮,同样一件事,就看你怎么个说法。同样范进中举这件事,你既可以说迂腐之极,也可以说他百折不挠。你可以把他当作一个笑话,也可以当成一个励志传奇,就在于你是用什么样的心理动机来评论。你居高临下,冷漠待人,他就是个傻子,你大可以嘲笑挖苦;你推己及人,心怀包容,他足以让人心酸,他的成功足以让你为他高兴,发自内心的。
从另外一个侧面也可以看出,他并不傻。他有个预感今年能考中,结果还真就中了,说明他似乎已经找到了读书和科举的路径,他读通了,顿悟了,火候到了,还是个傻子吗?
我们争论的焦点是他怎么就兜不住,一下子就能变疯。这个确实过了一点。但是你想想,每年高考、考研季节,那些孩子、那些家长不都是冰火两重天?喜极而泣的有,顿足捶胸的有,人间百态在几张试卷一个分数的折射下瞬间原形毕现。这些孩子才多大?这些孩子以后还有的是机会!高考好了,考研好了,能和中举相比吗?我们放大一下,假使这些考生已经五十了,也尝尽人间凄苦,现在瞬间有人说,你考上了,不要再读书了,直接到那个县或者市当个县长、局长什么的,你试试看?估计也会有人瞬间被狂喜击溃,诈尸般的感觉,不亚于范进的。
胡屠户一巴掌把范进打回了人间,不是屠户的魅力,只是范进一时短路而已。
范进后期很正常,官也做到了三品,相当于现在正厅级的省教育厅长,官声不差,估计他的感触太深了。
真有问题的话,还是科举制度层面有问题。考个几次就算了,不能没有年龄限制,三十岁不让考的话,范进因为有秀才的身份也可以教教私塾,在乡下当个老师,顺便做做农活贴补家用,也可以继承老丈人杀个猪之类,日子也能过。国家不缺一个范进,他不考有的是人考;再者,这考试间隔期也太长了,考举人,进士的三年才一次,人这一生有几个三年?消耗不起的。
听说公务员35岁的上限年龄要放开。一方面可能给很多人提供了机会,但是另一方面肯定会有大量的高龄考公考编考研人员,当代范进可能会重现江湖。四川一个姑娘,考公五次没有上岸,结果出了问题,觉得自己是局长,很令人心痛。我不忍心把这件事往范进上面联系,可确实太容易想到一块儿了。何必呢?哪条路不走人?哪种工作养不活人?有些路走不通,自己尤其是家人还不愿转头,还不如直接从政策层面上堵死。
只有环境宽松了,路子广了,职业的差别没那么大,生存没那么卷,社会多些包容少些歧视,怎么着日子都能过,也许这些貌似稀奇古怪其实也情有可原的奇葩事才会少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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