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费出书

淡淡不如风

　　（一）


　　校门口的保安值班室建得有点高，恰好把这个角度的阳光遮挡住了，形成一个雁形的阴影。老单头恰巧站在这阴影的尖端，费力地抬起头，窗口处已经飘过来几张狐疑的面孔，其中一位用征询的眼神盯着他。老单头忙赔上笑脸，身子不由自主地弯了弯，“找欧阳校长。”


　　“有预约吗？”保安抓起电话，在确定后拨通了电话，然后用手一按电子门按钮，“铮……”门开了一条小缝，老单头挺起胸，大步往里走，却发现根本过不去，侧过身来，身子进去了，后背的包却卡住了。


　　“包里装的什么？”保安手停在按钮上。老单头卡在门里门外，只能用力扭转着颈椎，笑着说：“书，是书，全是书，我的书……”


　　保安笑了，放他进去了。保安室里传来了哄笑，“是‘叔’，全是‘叔’，咱们都长了一辈哈……”老单头没听见，轻车熟路地奔了南楼，三楼左转，第二间办公室，轻敲两下，没反应，轻推一下门，屋里只有副校长欧阳，他松了口气，径直走了进去。


　　欧阳示意他坐下，看完了手头的文件，捡两件要紧的签了字，给工作群里发了几条消息，又捡起桌上的一本书翻了又翻，这才端起茶来啜了一口。回过头来，看老单头拉开了包正要往外掏书，便皱起眉头，从桌下翻出一瓶矿泉水递过去，“单大爷，喝口水吧！”


　　“小是非，不……欧阳校长，你看我这本书签售的事儿？”


　　欧阳咧咧嘴笑了：“单大爷，先喝水。我呢，是你看着长大的，咱们两家论交情是没的说，到家了你就是我的亲大爷，可这是学校，我不过是个副校长。你的事情我也跟唐校长说了，他不发话我也没这个权力呀！再说，现在自费出书的也太多了，得到重视的微乎其微……”


　　“欧阳校长，你可不能这么说啊！我这可是二三十年才拼的一本文集，十几万字容易吗？其中一些小文是有深度和可取之处的，我那是写一篇备一篇，把辛辛苦苦创作的精神食粮牢牢掌握在手中，这是一件简单而纯粹、绵长而久远、装帧精美的艺术品……”


　　欧阳把桌上的一本书递过来，同时也截断了老单头的滔滔不绝，“现在学校在推广这本书，已经第三次印刷了，深得学生们喜欢。”


　　老单头接过来一翻，翘起的嘴角立刻耷拉下来，渐渐形成一个圆形，与瞪圆的双眼相互照应——“五梅图”！中下方那朵梅花丰满而有神韵，周围四朵梅花含苞待放，神来墨笔，如行云流水绕素笺；彼岸花开，似群星伴月遗纸间。再往下翻，还是五朵梅花，几百页梅花神采相似，形态却不尽相同，但每一页都是形神俱备的，他不禁脱口而出：“以老夫五十多年艺术经验来看，这……这是大家之作呀！我要买一本……不巧……没带钱，用我的书换一本可好？”


　　欧阳还没及回答，咣当一声，门开了。一个胖小子戴着红领巾，牵着一条小金毛，兴冲冲进来：“欧阳叔叔，我要出第六本书了！”


　　欧阳笑着迎上去，哈下腰摸摸胖脑袋瓜，饶有兴趣地问：“这次还是梅花图吗？有没有样本，让叔叔看看？”


　　胖小子略带羞涩地一笑，从书包里翻出纸张和颜料盒，喊了声“天使，作画！”见金毛不理不睬，胖小子也不恼火，又从包里翻出一块饼子来，上面还检了根绳，在金毛眼前像荡秋千似的一悠，却并不给它吃。金毛呜呜了几声，乖乖地上前，用爪子在颜料盒里蘸了蘸，“啪”地就印在了纸上，一枚黄中透绿的梅花跃然纸上。


　　“啧啧啧……这可太好了，要说唐校长家里就是不乏艺术细胞，这书要是出了，肯定得大火呀！这书价咱可得拿捏好了，不能定低了，这事交给叔叔，我给你联系几个出版社的朋友，给个合理价位！”


　　胖小子道了谢，欢天喜地地走了，走时手时牵着绳，绳上挂着饼子，金毛一路跟随着。


　　老单头已经背上了包，又把那瓶矿泉水装进去，一声不吭往外就走。“单大爷，这是40块钱，你上次送的样书我留下一本，这是书钱！多给了一块，不用找了！”


　　老单头回头怒视，吼了一声：“你ＴＭＤ这是施舍，你不是爱书的人，你根本不懂得文学，你要学过《易经》就好了，你就知道什么叫口德了！”劈手夺过钱，恨恨走了，只是背包太重，走得太急了竟然一个踉跄，虽然没从楼梯处栽下来，也觉得后背及腰椎处一阵剧痛，再起步时，背已经驼了。


　　（二）


　　小广场上已经集满了人。老单头找个长条椅坐下，吃力地把背包卸下来，椅子紧邻着一棵老榆树，他把后背靠上去，用力向后倚，但除了加剧痛感外，并没有起到作用。已经看到几张熟悉的面孔路过，这个广场上有不少熟人，这不奇怪，离老单头家的小区最近，这也成了老头老太太们健身休闲的首选。


　　老单头喘着粗气，汗水已经和身体凝在了一起，这几本书怎么这么重啊！好在，总算是卖出去了一本。老单头自我安慰着，这也算开张了，有一就有二，等我把家里堆的一千本都卖了，本钱是回不过来了，至少老伴不会闹了，她总念叨着要吃煎饼果子，那还不可劲造？


　　又想到999本书上哪去卖，老单头感觉这气是喘不匀了，他就想在长椅上躺下来，让太阳给晒化了，融化为气体，存于宇宙之间，无形而有神，不用再费力搬运这些书，却能清楚地看到大家在疯狂传阅，此书又连续几十次印刷，价格翻了无数，一时呈“洛阳纸贵”之势……突然有人向这边走来，已经瘫软成泥的老单头霍然坐直了身子，从容地翻出一本书，安详地读起来，阳光透过榆树叶，把书页分割得斑斑驳驳，这一页正写到高中时，班里的学委找他借了两块钱，班长也借了一块五，小组长还让他买了冰棍，都说好了第二天还，结果到现在五十七年了，小组长都过世二十多年了，这几笔账还在挂着……


　　一条人影把光影覆盖了。老单头一看，心里有三分不满，老洛太太，住在对面13号楼9单元602室，有点大舌头，人称“洛鞋垫”，还有点精神病，说话着三不着四，听说还爱光着身子在客厅跑，但老单头坚决不信，他用望远镜观察了五年半，最后证实这是条谣言。老单头不喜欢她，是因为老洛太太不像个有文化的，一开始给他叫“dān老师”，后来老单头特意纠正一回，这才称呼为“shàn老师”，按说这是小事，恶心人的是老洛太太一叫“shàn老师”的时候，眼神先瞄老单头的裤裆，好像那里缺了些什么似的。老单头毕竟是精研《易经》的高人，以儒雅博学闻名于17号楼9单元，他实在没有勇气给她解释“单”不等于“骟”，所以在她走过来的时候，随手把书放在两腿之间，算是为了不必要的猜想做一下虚无的遮挡。


　　老洛太太是来要书的。这让老单头又喜又惊，喜的是来粉丝了，惊的是不给钱白要书咋能行，要是都不给钱自己不得赔死？眼见着他犹豫，老洛太太一脸失望，转身要走。老单头终于横下心来，刚才有了第一个买书的，现在又来了第一个女粉丝，万事开头难，开了头还怕书没有销路，还怕女粉少了吗？老洛太太看着不太正常，但知音难遇，红颜知己更是可遇不可求……他几步追上去，把书皮摩挲了一番，郑重地塞在老洛太太手中，嘱咐了几句一定要轻拿轻放，细细翻阅，如果看好了，可以推荐给同道中人公诸同好。老洛太太一脸欣喜，夺过来目测着厚度，连连答应。


　　看到那个背影渐行渐远，老单头心生欢喜，幻想着老洛太太回到家中，沐浴焚香，看书前搬了一盘兰花摆在床头柜上，又给手上抹了精油，从此每一页书上都留下了薰衣草的香味，看着看着，老洛太太抬起眼来，望着窗外的蓝天白云，伸手再轻抚一下兰花青翠欲滴的叶片，笑靥如花，一时如痴如醉，任流年抛洒于文字之中，连午饭都忘了吃……回过身时老单头的后背的刺痛又是轮番轰炸。他咬着牙背着书出了广场，到小区门口时遇到了小蓝车——卖快餐的。他摸出了十块钱，看到前面的人在喊着加蛋加肠，他把钱放了回去，往家走去。


　　（三）


　　老单头手中的钥匙在锁孔里颤抖了半天，门结结巴巴地打开了。连人带书几乎一同交给地板处理了，好半天都爬不起来。老伴颤巍巍过来，扶起他，告诉他锅里还有一个半馒头，没菜，她是蘸着盐面吃了半个。


　　老单头想用手摸摸老伴的头发，可胳膊刚才扭了筋，伸到一半就痉挛了，他语气坚定地说：“等我把这些书卖了，我让你吃香的喝辣的。”


　　老伴扶着墙坐下来，正坐在一摞没拆封的书捆上，笑眯眯地哭了：“香的辣的都吃不动了，要是有套煎饼果子该多好！”


　　老单头看着老伴屁股底下的书捆，甚至听到了文字的哭声。他想一把把老伴扯下来，但也只能暗暗长叹。他缓了口气，推门出去了。饭口已过，门口的煎饼果子摊冷清了下来，老单头交了十块钱，要了份加蛋加肠的煎饼果子，闻着孜然和辣椒酱的香气，老单头的舌头卷了卷，提着煎饼果子奔向了13号楼9单元，抬着头望着6楼，高不可攀啊！老洛太太的老伴老石头半身不遂，此时正在阳台，坐在轮椅上浇花。老单头后悔了，刚才就应该再给摊主加五块钱上楼费，让他给送上来，顺便捎带一句话：吃饱肚子再看书！现在老洛太太已经看得入了迷，她老伴还在家，这煎饼果子也不好往上送啊！


　　他就这样仰着头看6楼，也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老石头无意间搭了眼楼下，“老……老沙……有戏么？”他在问“老单，有事吗？”


　　老单头讪讪地收回目光。转身想奔对面楼回家。老石头又接了一句：“老……老锅，阳行泥……”


　　老单头一头雾水，拿着煎饼果子爬到了6楼，掏钥匙的时候翻译过来了，“老洛，凉亭呢！”他瞬间回到了18岁，蹬蹬蹬蹿下楼，一路小跑，心花怒放：这老洛舌头大，但却是个雅人，这样的雅人怎么能窝在床上看书？凉亭那绿草如菌，鸟语花香，八面来风，偶有蛐蛐在草丛里鸣叫，这不正是读书的好去处吗？


　　他一路狂奔，手里的食品袋颠啊颠啊，差点都追不上他了。没到凉亭呢，就看到几条人影在围坐，老洛太太的笑声已经传过来。老单头更是激动，没想我的知音全在这，“南朝三谢”“郊寒岛瘦”“竹林七贤”……全在这凉亭之中，他甚至后悔，为什么不背着包出来，那些书到了这里，还能剩得下？他又琢磨，一会儿要是来索要签名，是给签行草，还是给签正楷呢？


　　凉亭里笑语正酣，老洛太太高声叫着：“乃门宅（你们来）看看这一张……，红中，大扣！”


　　老单头像树一样，栽在了凉亭外。全身上下只有眼睛会动，他没看清凉亭里打牌的都是谁，只看到了麻将桌子的一条腿下，赫然垫着一本书——一本自费出版的书，封面已破损，正张着嘴嘴冲他乐……

唐僧没有肉

噗嗤一声，屏幕湿了。你混小子赔我电脑屏幕，虽然是老掉牙的戴尔商务机，换个屏幕也得花半月烟酒钱。你这脑袋里全装的啥啊，满是不平和鄙夷啊
看看花，想想美女，多好的世界，和春天。

小平_gMTT8

               出书难，         自费出书更可怜。
        “金毛” 画梅有人爱，           老单出书赔了钱。


     “知识圈里” 怪相多，也怪“小知“不自量。
         

洛雨漁舟妙玉桌

点高与雁影
全垒摞结束

长字盛长书
长影胜长行

书集珠珠落
出在过程醒

字不如烬力
时短更显强

五梅与火柴
力久和薪旺

点如万线穿
启在线如花

小平_gMTT8

         导读：


南朝三谢—— 是对南朝三位谢姓名士的称呼，分别 是 南朝宋名士谢灵运，南朝宋文学家谢惠连，南朝齐诗人谢朓。

小平_gMTT8

         文化常识：

“郊寒岛瘦”指唐朝著名的两位诗人孟郊和贾岛，二人以苦吟著称。

因其评审遭际大体相当，诗之风格清奇悲凄，幽峭枯寂，格局狭隘窄小，破碎急促，且讲究酷音推敲，锤字炼句，往往给人以寒瘦窘迫之感，故被后世称为“郊寒岛瘦”。

最早提出这一评语的是苏轼：“元轻白俗，郊寒岛瘦。”

小平_gMTT8

竹林七贤：       指的是三国魏正始年间，嵇康、阮籍、山涛、向秀、刘伶、王戎及阮咸七人，先有七贤之称。因常在当时的山阳县竹林之下，喝酒、纵歌，肆意酣畅，世谓七贤，后与地名竹林合称。七人是当时玄学的代表人物。

邱天

鸡犬过霜桥，一路梅花竹叶。




“金毛画梅”这个桥段用得有点意思。

邱天

自费出书，不在乎书本质量，有钱就行。


现在的出版社正愁着没有“作家”愿意自费出书呢！而真正的好作品，因为没有钱出书，“望洋兴叹”哈！


本文有讽刺意味。

小平_gMTT8

          老单头窃以为诸多名人贤士都在清凉亭上欣赏自己自费出的书呢！却原来是一群牌友把自己的“心血”（自费书）用来垫牌桌。


        ——    致命的讽刺场面。

淡淡不如风

邱天 发表于 2023-4-14 16:48
自费出书，不在乎书本质量，有钱就行。

小说可以夸张，现实也许还不如小说。一部分卖废纸了，一部分在书架上吃灰。
连垫桌脚的资格都没有。

淡淡不如风

小平_gMTT8 发表于 2023-4-14 16:56
老单头窃以为诸多名人贤士都在清凉亭上欣赏自己自费出的书呢！却原来是一群牌友把自己的“心血” ...

前面有伏笔吧。我记得这是习惯。
洛鞋垫接到书的时候，肯定有一句伏笔。

淡淡不如风

唐僧没有肉 发表于 2023-4-14 11:31
噗嗤一声，屏幕湿了。你混小子赔我电脑屏幕，虽然是老掉牙的戴尔商务机，换个屏幕也得花半月烟酒钱。你这脑 ...

你看，能让人笑也算是文字的功能。
再说，你看到的是不平和鄙夷，可我再读的时候，怎么满屏悲悯呢？

唐僧没有肉

淡淡不如风 发表于 2023-4-14 17:57
你看，能让人笑也算是文字的功能。
再说，你看到的是不平和鄙夷，可我再读的时候，怎么满屏悲悯呢？

你有点侮辱悲悯了，蛋蛋。我读出来更多的是你内心的刻薄，反正咱是老掐了，知道你皮厚实。

洛雨漁舟妙玉桌

淡淡不如风 发表于 2023-4-14 17:57
你看，能让人笑也算是文字的功能。
再说，你看到的是不平和鄙夷，可我再读的时候，怎么满屏悲悯呢？

是有深意。
远看铁砂掌，颗颗钢珠，黑近眼前。
近瞧朱砂手，粒粒分明，传递功力。
实则有提示，分享，转达，心向。如风，淡淡。

此为个人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