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应该明白,所有的一切,在故事的开端,就埋下了伏笔。我就是改变不了自己,一再痴迷那个动人的过程。最终,把自己沦陷了。
我叫木也,雌性,今年29岁了,没有固定职业。整天混群,偶尔也写点诗。
这么一介绍,估计你也了解我了。不务正业,躺平。特别是写诗,我在你心中的分量,全都暴露出来了。没事。反正我也看不见自己是啥模样。
那天,诗社让练笔写新作业。主题是蒙古包新视野。我又不是蒙古人,从小生活在华中地区的一个湖北小镇,对于蒙古包的概念,只有新闻影视中残留一点印象。我写不出来啊,内心充满了焦虑。我就跑到微信里,先和胡达风唠嗑。他是作家,写小说的,和我一样的人生待处理品。平时我们有一句没一句不着边际的聊天,偶尔和他开开玩笑,荤荤素素的从不设防。说到高兴处,他总是咧嘴一笑,不可思议啊,我老得可以做你爸爸了,还拿开涮。就是把我写进小说里,也会让人大跌眼镜。见我不做声,他又长吁短叹地说到,你上次问的孟非文,我打听到他的消息。他博士毕业后出国几年了。这可是高枝,担心你攀不上。我娇羞的说,非文小哥哥真帅,又年轻有为,是理想对象。对他我是有想法的。
什么想法?我猜想得到,此时他的狐疑和不安。
给他写情书,写十四行诗,写上五百行,看他爱不爱我。
不一定。女人追男人没意思。
我可以试试看。
好吧,不过你温柔点,别把人家吓跑了。
只要老天眷顾我,他就会答应我。
别把你的诗太当一回事,神仙都不宠写诗的。
哼,跟你说话真没意思。我去玩了。
老胡丝毫不客气。滚蛋,玩去吧。小心摔着了。
夏日流火,这个城市的毒日头愈发的毒辣,疫情又让现实生活中的人们变得沉默。只有网络潮水澎湃汹涌。某地夜市流氓事件,女诗人与男友撕逼大战,台湾骚动,大白牺牲,高考壮志不言愁。消息铺天盖地,或使人高兴,或使人泪目,或使人愤慨,或使人感动。信息把人类变成蚂蚁,一小再小,在沙漏中产生化学反应。最后轰然倒塌,凝聚成坚固的第二世界。
孟非文我敢爱吗?我只是个高中未完成的无学历废材。虽然搞文学,企图混个风光,哪能和家世显赫,并且是留美科学家的孟非文相提并论。但是,谁让他和我同龄呢?我们拥有一样的荷尔蒙,相同的青春激素,为什么就不能好好发挥潜在的能量,爱一次拥抱一回。碰撞和膨胀男女天性里身体的单纯和邪恶呢。我所不能及的,只不过是世俗定义里似是而非的价值观,太过干净的人实则脏,太过脏的人其实很干净。孟非文,我是真的爱你。
孟非文的父亲,是个享誉文化界的著名作家。孟老先生对家乡年轻作者达到宠爱的地步。关于这一点,胡达风已经跟我提到很多次。他说,你娃好好写,莫贪玩,孟老先生一定会提携你。我说写得再好和孟公子也没有机会。胡达风沉默了一会儿说,最近市里有个征文比赛,纯文学诗歌。孟老先生是评委会成员,你娃打打鸡血熬个夜写个名堂出来。写好了,孟老先生会加你微信好友,你再加孟非文好友。这么一来,缘分拐了个湾,就到你身边来了。
听到这话,我高兴得好比做了梦,又像喝了美酒。
胡达风说,就你这磨磨唧唧的态度,难说。
在夏风拂面的午夜,天上星星眨着眼睛,在想什么心事。小区绿化带清幽起来,散发着淡淡的草香。我就在这氤氲的香味中,构思我的诗歌。
神,就准一下吧
你看一眼春天
春天就炸裂
我想不出哪个地方哪个词
或是香气或是镜子
能对你做出美妙解释
白马过隙
忘川山河
人间故事
发生
失去
这迷一样的梦中
我请求月色陪伴
请求吻你,挨近你
神,就准一下吧
秋气过后
白雪盖着我的心肺
接近凌晨两点,终于完成了构思,我才回到家里。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早上起来我又默读了两遍,一狠心,将稿子发送到大赛邮箱。
我想,如果我入围和得奖了,就有机会由孟老先生得到孟非文微信。孟非文呢,我要给你整个七荤八素的。我可不是七十年代那种以为和男人拉拉手就会怀孕的十八岁傻妞。我是风流的小狐狸精御姐,一旦走进我的阵法,你就再也逃不了。
胡达风上线,听我鼓捣半日,头都麻了。说小冤孽,不是我打击你,你色了这么久,有人搭理你没。这不,人家还是人家,你还是你。你诗写得还不行,要努力。听我的,先敲开孟老先生第一道门,接着进行下去,最后将爱情进行到底。这叫迂回战术。
胡达风一贯喜欢吐槽我的诗,说眼界狭隘,词汇单调。说这类凑数的诗,上不了台面。我有些气不过,把他臭骂一顿。他沉默不语,这一沉默,就是两个月后诗赛成绩公布结果的时候。
9月17号,我拉肚子,吃药也不见好,脸色难受得发白。一趟趟朝厕所跑,不料中途停水,家里漫延着排泄物刺鼻味道。妈妈捏着鼻子紧张地说,娃你吃泻立停不起作用,赶紧去医院看看吧。
额额,好吧。我提起裤子走进卧室收拾完,装好医疗卡准备去医院,妈妈说找哪里知道吗?我说消化内科。就拖着疲惫的身子走了。
我在朋友圈发了个,泻立停不能办到的事,只有麻烦医院了。
胡达风留言到,不会吧,你娃,也有今天。
我呵斥道,胡达风,去屎。
你头像那个小虎妞,营养丰富胖乎乎。
那是我小时候。
现在居然拉成这驴样。
胡达风,滚。
K市第一人民医院,消化内科副主任医师是胡瑞。
我低头看了看手机挂号单,没错,就是胡瑞医生。我把这事告诉了胡达风。
胡达风发了个狂笑的表情,我弟弟从小就喜欢文学,你可以向他请教诗歌,说不定就进步了。你身上肯定有股特别的嗖味吧,正好配上诗人的身份,哈哈哈。
我捂着肚子一步步挪到七楼消化内科,出了电梯口,胡瑞医生是个37,8岁的大夫,办公室依然和50,60岁老教授办公室一样,围得水泄不通。我浑身冒着冷汗,拉了一天,现在几乎有寸步难行的势头,好不容易找到了座位。一个圆脸黄牙胖胖的中年妇女捷足先登,毫不客气覆盖了座位。我愁眉苦脸的央求,大姐,您也看病呐?我情况比您严重,路都走不了了,要不您行行方便,让我先来。胖大姐丝毫不动,鼻子哼了一声,谁先来谁坐。这时候,我连投江的心都有了。诶,谁身上有怪味道。
请109号,木也到候诊室就诊。
他奶奶的,终于轮到我了。
胡瑞和胡达风的长相,还真有点近似。胡瑞个子矮一点,他哥五大三粗胡子拉碴,而他俨然是个白面书生。像是从聊斋里走出来的另类帅哥。
腹泻的情况多是由于不合理饮食或消化道细菌感染引起。你最近吃了什么?
我说凉菜,冰激凌。
这些东西先不要吃,对你腹泻的情况,我给你开蒙脱石散、双歧杆菌活菌散、乳酸菌素片、双歧杆菌四联活菌片。
真像。你说什么。他问。我说你和作家胡达风有点像。他楞了一下,怎么,认识吗?他是我哥。
你这哥哥就是个老顽童。我在心里沸腾着思绪。
我故作镇静地笑了,比划着竖起大拇指。发表过长篇小说《藤》《卫原先生》《古镜传说》的胡达风老师,谁不认识。
此乃本市小说界泰斗。
胡瑞有点激动,扶了扶眼镜说,刚开始我哥和我一起学写诗,后来一起发表在省里市里刊物。唉,再后来。他嘘了一声,方便加微信聊吗?他面露窘态,指着门外。
对哦,现在工作是大事。
我扫您微信了,再见,胡医生。
再见!
一路上,我的嘴没闲着,胡达风,好你个老小子,居然还写过诗。兴致一来,完全忘却了拉肚子带来的不适。
徐徐的晚风吹得我格外舒服。卧在床上,仰着小脚丫,和胡瑞医生聊得津津有味。
我哥吧,写了十年诗歌,当时从市里到省里,文化圈就没有不知道胡达风的诗歌。我上初中时,我哥已经在鞭炮场工人多年了。其实他学习也好,父亲死得早。当时母亲病重,在最后的时间,他许诺母亲一定把我照顾好。他说,我考到哪里,他就供到哪里。
在去鞭炮场之前,他曾经交了个朦胧的女朋友,叫杨娇艺,在上大学,是村长的女儿。村长为了分开他俩,故意把杨娇分配到很远的地方工作。我哥和杨娇艺鸿雁传书三年。女孩文笔特别好,志向也很高远。可以说我哥的文化根基和杨娇艺密不可分,她写诗,他说他没有理由不写诗。在他给她写了一千多首诗歌以后,就传来了她以身殉职的消息。我哥的心就是在这一刻死去的,25岁的他,开始留起了胡子。从此只写小说,不再写诗歌。他说,没有了她,青春的过程都是假的。
我上了大学后,我哥有时来看我,同学们还以为他是我的父亲。其实,他只大我12岁。他吃了半辈子苦,养大了我,自己成了孤家寡人的作家。
我默默地听着他的叙述,像是在阅读一本厚重的小说。
随后,我心倏忽往下沉。老胡在我世界里越来越高大,深不可测。喉咙有些发梗。我根本没有想到,老胡的人生,居然是这么悲惨而又伟大。
老胡不婚之谜的解开,让我产生了联想。我想找个合适的方式,安慰他。
文学比赛的结果出来了,我连个末等奖都没有得到。
彩霞当空的傍晚,我站在窗前。外面万家灯火,蛐蛐哑着嗓子唱,一颗颗星星探出头。云儿模糊不清,空旷的夜慢慢来临。我突然有一种释然的感觉。
胡达风依然冷静如冰石,他的新小说又要出版了。省市文联专门报道了胡达风再次出版于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奇迹,老胡真的又发财了,吃黄金也吃得起了。我又咋呼起来,胡达风,几十万,你是不是要去嫖娼啊?一辈子不要女人的男人会嫖娼吗?
我是故意的,他的爱情在25岁杨娇艺死的时候就消亡了。他的青春化作对家里的责任和文学里的火焰,不再涉及私人化的东西。我内心再次沉甸甸起来。
唉,你也真是,一把年纪了,不做费腰的事更好。
你个娃,你们现在正是走肾的年纪,我奉劝一句。
啥?
我就不说,我就不说,你能拿我怎么样?
你这个老怪物,小心我打你。
好了,我有个访谈要写,过会儿说。
跟他这么一打闹,我有了释然的感觉。
翻到胡瑞医生的微信。跟他聊起了病情。
胡医生你好,我吃了一天药就不拉肚子了。
哦,好的好的。饮食方面注意。
嗯嗯,打死我都不敢乱吃东西了。
他又交代一些注意事项,很关心我的样子。
生活就是这样无聊,把一个带病之身的人欺负得更加无可遁形。自从在科学杂志上看到孟非文的著作和英俊的相貌,我便痴迷不悟起来。做梦也想进入这个庞大的世界,以满足我青春时代最后的自尊和虚荣。可是,事实上我所有的努力,都是空欢喜一场。我始终无法拿到这段爱情的入场券。
已经久不玩游戏了,今夜却泡在网吧里。
我好累啊。我要在虚拟角逐中杀伐决断,来场真正的胜利。让我的身体在灵魂阵痛中,逐渐迷失方向。
第二天早上回到家我倒头就睡,亲爸亲妈也叫不醒。
下午5点的阳光照得我朦朦胧胧,手机没关,一个声音清脆响起。
桃李春风诗歌大赛孟双,请求添加为好友。
你好,木也。谢谢你参加本次大赛,我加你微信的目的,是要告知你一件事,你不要以这次评选结果,作为唯一的判断你诗歌好坏的标准。说实话,你的诗歌富有张力。我个人认为,得三等奖没有问题。在评比阶段,有评委和我们意见不太一致。所以你要沉住气,以后机会是有的。
感谢孟老先生厚爱。我一定努力。
好的,常联系!
我心里的怅惘,层层叠加。
这回出奇的顺利,我和孟非文成为微信好友。只是孟非文对我越来越没有兴趣。他广袤的学识,丰富的感情经历,富庶生活环境和我有着天壤之别。直到有一天,我发现自己其实已经走出他的世界很远很远,已经完全陌生化了我的感情。我终于明白了,攀附豪门是一件多么不现实的事。
这么轻描淡写地说明我的他的故事,因为内心很烦。写诗,还能做什么呢。
很久没有联系胡达风了,我敲开小窗。他告诉我说,他正在五台山修心。佛法有三:一是佛所说之法,即八万四千法门;二是佛所证之法,即无上之真理;三是佛所知之法,包括世出世间一切法。我说,老胡你真成佛了。
胡达风说你个小样,少糊弄你胡大爷。
什么大爷,是在炫耀自己硕果累累吧?
你胡大爷还用得着炫耀吗?哈哈。你娃学什么不好,学着酸你胡大爷。哈哈。滚。
想知道我怎么成为作家的吗?告诉你无妨,就是吃苦耐劳,奉献,不然怎么会有胡瑞医生呢。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带着刺,这么不讲道理,而胡达风教育我的话,句句击中我内心的痛点。29岁了,四肢健全,精神健康,却从未向家庭贡献过什么。
这么一想,我要给自己一个证明的机会。
这是我来到盛云酒楼工作的第二个月,我过第一个月的餐厅服务员试用期,领班和老板对我的态度逐渐好转。门窗桌椅边角我也能擦干净,一切都在迅速运转中。
一场紧锣密鼓筹备后的宴会,应该是喜宴,我看到孟非文和他的未婚妻对着孟老先生和孟伯母,以及女方父母,毕恭毕敬的鞠躬敬茶。而此时,我只能装作没看见。在库房登梯子的时候,我不小心摔了下来。领班说你去医院看看有没有问题,毕竟从这么危险的地方掉下来。
我逃也似的离开了,我以为没什么事,只象征性的跟胡瑞医生说了,结果胡瑞医生硬拉着我做了检查。我居然怀孕了,那毫无疑问,孩子是孟非文的。
我担心父母知道,偷偷在私人诊室做了流产手术。因为月份太大,对我身体造成了大量伤害。我恐怕以后再不能要小孩了。
躺在第一人民医院床上输液,胡瑞医生一脸凝重。唉,木也,你怎么这么傻,你这以后怎么办呢?
我是创伤性出血,脑海里浮现的却是杨娇艺。现在的爱情永远没有那么纯粹了,只有诗只有远方,干净得就像丁香花蕊。我想念胡达风,要在杨娇艺的坟前放满丁香。然后把胡达风这一生的爱和期待告诉她,爱有多难懂。等待是一场雨,等待是一个悬崖,为爱的人奋不顾身跳下去,落个粉身碎骨也愿意。
夏天来了,夏天又走了,夏天再也不回来了,我也要等你,在秋高草长里,在日月星辰里,在深海广阔之间。我遇见你灵魂的光芒,我再没有什么遗憾,在尘世回首,我看到从没改变的自己,从没改变的你。
胡达风终于从五台山回来了,他来看我,眼神中带着一种寒冷的善良。他什么也没说,给了我张银行卡,狠狠地扔到桌上。突然间,他打破沉默,娃,养好身体,你必须得结婚生子。这是命令!我苦闷起来,因丧失自我救赎而绝望。当我不再因生计愁苦,不同的新的恶意又袭面而来。我要离开这个城市。从此,和这个城市告别。
我睡在病床上,沉默的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哭得像个孩子。对,在你眼中,我永远都是小孩。贪玩,好事,不讲道理,懒惰,无聊。你从来不知道我会因你而伤心,快乐,复杂,简单。从来不知道我如此恳切的爱你,而你像风一样飘走。
十月如期的到来,一场接一场雨的下,像是要把这个世界洗的干干净净。我留长了头发,买了新的跑鞋,带着手提电脑,去了西藏、云南、江苏,我走了很远很远的路。
时间变成云朵的样子,在天上空空的流动,胡达风在朋友圈发了动态,他又去了五台山。
这回,他真的悟道了。
我,哪里仙山,愿意收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