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猬

何足道哉

　　刺猬


　　青玉和如烟站在窗前喝茶聊天，等待尚未到来的同学。


　　阳光照进来，将两个人笼在光亮里，像是染上了一层很柔和的，细腻的光芒。逆光的效果很好，形象立体饱满，那些细微的，比如眼角的细密的皱纹，还有鬓边星星白发，都被阳光遮掩。两个女人站在聚光灯底下，像耀眼的明星。


　　我们在这边聊天，看着她们两个在窗前说笑。大卫转了一下茶杯，抬眼看看两个明媚的女人，笑道，两个美女，还是那么在意自己的形象，看看人家站的地方，看看咱俩。我笑了，女人的小心思，不用去猜，猜也猜不透。大卫凑过来，压低声音，眼睛却看向窗前。猜猜看，青玉漂亮给谁看。那还用说，给晓东呗。大卫不置可否笑笑，喝口茶，不再说话。


　　毕业之后，就没再见过青玉。先是听说她进了本地一家剧团，后来传言说她辞了剧团的工作，到外省去了。始终没有见到她人，没有确切消息。只有同学凑在一起，有人提起，才想起已经多年未见到她了。


　　我们这一茬人，经历了太多坎坷与磨难，上山下乡，然后回城，进工厂，考学，下岗。生活之艰难，已是寻常之事。说起生活经历，谁都有外人不知道的艰辛。所以，遇在一起，很少打听一个人的过往。


　　有人陆续进来。晓东来了。大卫努努嘴，冲着门口看。我回过头，看见青玉并没有特别表示，只是瞟了一眼走进来的晓东，点头示意一下，继续和如烟聊天，她的目光，却不时看向我们这里。晓东也没有过去与青玉打招呼，坐在了另外一桌。


　　怎么回事，他们两个好像不爱了？


　　他们的事，你知道多少。


　　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上学时候的事情知道，毕业之后，只是听说了一些，还不知道是否准确。


　　那你就是不知道。大卫意味深长地笑了，很多同学说你脑子缺根弦，看来你不冤枉。我有些懵，他们的事，和我有什么关系？


　　知道什么是当局者迷吗？我愈加不明白。谁是当局者。


　　说说你知道的。


　　晓东的父亲和我的父亲都在一个单位，我们两家住在一个家属院，他家东院，我家西院。上学的时候青玉总喜欢到晓东家里去玩，那个时候青玉就出落得婷婷玉立，一个妥妥的美人坯子。晓东的父母很喜欢青玉，是拿青玉当作准儿媳妇来待的，左右邻居这样看，同学们也认为两个人将来肯定会在一起。妈妈曾经还挺眼馋，说青玉那么好的一个姑娘让人家占上了，为什么不领回自己家。我有些羞恼，说又不是地盘，谁想占就占。妈妈指着我的鼻子骂我不争气，脑子缺根弦。


　　看看，伯母和我们想到一块去了，你脑子的确缺根弦。大卫笑出声来，引来不少目光。我赶紧扯了他一把，有这么好笑吗？


　　我看向窗前，两个女人还热聊着，不时对在座的人指指点点。青玉的目光飘过来，对上了我的目光，似乎有那么一瞬的凝滞，我心一跳，赶紧收回目光，去想她的往事。


　　青玉进了剧团不久，就传出她跟剧团团长的一些事情，据说团长夫人堵在宿舍门口，将青玉打了一顿。从此，青玉就消失了。那时候大家都忙，这种事情又不好问出口，时间一长，就烟一样消散了。说不准，晓东就是因为这个传闻和青玉分手的。大卫撇撇嘴，说你缺根弦，这种不靠谱的八卦，你也信。


　　晓东他们过来，坐在我们对面，看着我，聊什么，眼里没人了，我来了也不招呼一声。大卫不屑地说，就你能装，来了就来了，谁招呼谁。晓东不乐意了，瞪眼，你看我不顺眼，为什么还要邀请我。我那哪是邀请，是通知，青玉回来了，给青玉接风。你是沾了青玉的光，真会给自己贴金。两个人在学校就这样，见面就掐，谁又都不在意。嘴上掐架，一边找了位子坐下。大卫招招手，两位美女，别聊了，过来坐桌了。他站起身，拉过如烟，来坐哥身边，有日子没见了，亲热亲热。如烟锤了他一下，坐在他身边的椅子上。青玉看了看座位，只有我身边的位子空着，就自然坐下。


　　酒过三巡，脸上都有些热了，身上那些铠甲，纷纷卸下。脑子里所有的戒备，被酒精消解，也渐渐淡去。


　　我是喝不了酒的。几杯下肚，脑子就有些发懵，坐到旁边的沙发，喝杯茶，清醒一下。过了一会儿，人们三三两两离席，各自说话去了。看见青玉和大卫说几句，点点头，朝我走过来。我有些意外，站起身，看向她。


　　似乎还是那时的身材，高挑，修长，婷婷玉立。酒红T恤，牛仔短裙，愈显得肤色白皙。优雅的步履散发出更加成熟的韵味，轻盈，有活力。脸上并没有过多岁月的痕迹，光洁，细腻，像羊脂玉。眼波流转，似有湖水潋滟。


　　斜坐在我对面，一双好看的眼睛看着我，似乎要从我的脸上看出什么。半天，轻声问：一切都好吗？我点点头，你呢？她的眼睛一下子红了，盈了泪花。摇摇头，不好，眼泪就涌出来。我一下子慌了，赶紧从茶几抽出一张纸，递过去。她一手掩面，一手去接。我的手触到她的手指，微凉，却被灼了一下，赶紧收回。就是那么一瞬，我分明感觉到她手指微颤，人也僵了一下。她向后靠靠，双腿交错，一双裸腿就暴露在空气中，白皙里透着粉红。她擦擦泪水，羞怯一笑，几年没见，有点小激动。我递给她一杯茶，她抿了一小口，放下，看着我。


　　呆了一会儿，她说，我回来好几天了，也想了好几天，该不该见见你。


　　我心一跳，看着她，等她说话。


　　我隐约想到了什么。所以让大卫组了这个局。


　　她点点头，有些遗憾虽然无法弥补，也应该说清楚，不然会遗憾终生。我不知说什么，只是有些紧张地看着她。期望她说些什么，又害怕她说出的遗憾与我有关，而我却一直站在局外。她坐直了身子，微微前倾，一似若有若无的香味还有酒气萦绕我的鼻息。我有些痴迷，端起茶杯，喝口凉茶，稍微清醒了些。


　　这些年，过得一直不好，我把自己活成了一只刺猬。她泪眼婆娑，似乎有些幽怨。


　　我的心一阵剧痛，像被一把刀戳了一下。


　　这么多年了，我一直想找一个人痛痛快快哭一场，可是找谁呢？没人爱，没人疼，流泪给谁看。每次都想到了你，想坐在你的旁边，靠着你的肩头，把这末多年的苦，这末多年的难倾诉一下。擦着眼泪，红着眼看着我的眼。你看，现在你就在我的面前，可是我却失去了痛哭的勇气。你说，我是不是很傻。


　　我扯了一张纸给她。在我面前，你不用顾忌什么。


　　那年从剧团出走，的确与那个团长有关。一次演出结束，大家都喝了一点酒，那个团长就仗着酒劲闯进了她的宿舍，欲图不轨。她拼尽全力才挣脱那个人的撕扯，推门跑出去。她不敢跟人说，就跑到晓东家里，第二天一早，就买票坐车回老家了。听她的叙述，我的心一点点往下沉，果然是去了晓东家。我竟然那么天真，真得以为自己错过了什么，弄得失魂落魄。想想真可笑。这样想着，心也凉下去。


　　晓东过来，聊什么呢？这么投入，人都散了。我还在自怨自艾中，没回过神来。青玉站起身，表哥，你还没走？怎么，嫌我碍事了？我是来警告这小子，别再伤着我妹子。看见青玉脸上的泪痕，转向我。果然，又惹我妹妹流泪了。青玉有些慌乱，扯着晓东的衣袖。表哥，我们只是说说话。


　　什么？你叫他什么？我愈加懵懂，你们是......


　　都说你脑子少一根弦，还真没冤枉你，也不知我妹子是不是脑子也少了一根弦，那么痴情。晓东翻着白眼，没有好脸色。


　　你们不是......


　　不是什么？你脑子里装的是浆糊吗？


　　王叔王婶不是把青玉当作儿媳妇了吗？晓东来了气，撸起袖子往前凑，你哪只耳朵听见了，来，告诉我。青玉赶紧走到我俩中间，表哥，你走吧，这里没你什么事。一边往外推。晓东一边挣扎，一边冲着我喊，小子，没脑子不怨你，没心就是你不对了，表妹交给你了，照顾好她，她再有什么事我跟你没完。一边虚张声势嚷嚷，一边出去了。


　　大厅里只剩下我和青玉两个人。空空荡荡。我的心也空空荡荡。


　　我抬头看着青玉。青玉面色平静，眉眼如常。青玉，我想去握她的手，却停下来，拿起一杯茶，喝了几口。青玉关切地说，茶凉了。我摇摇头。没事，让我冷静一下。


　　青玉笑了，像是绽开的白玉兰。


　　我们在公园一张长椅上坐下。太阳偏西了，阳光已不那么强烈，光线穿过一层层树枝树叶照过来，有些斑斑点点，洒落在草坪，长椅，还有我们的身上，像许多往事，既真实又迷幻。


　　青玉，你说，我脑子是不是真缺一根弦，什么都不懂。


　　青玉低笑，娇媚而妖娆。我似乎从来没有感觉到青玉这么美，这么妩媚动人。她扬起脸，幽幽说道，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明明爱着一个人，却不让人家知道，苦着自己。摇摇头，那时候真是傻。


　　青玉从老家出去，到了南方一座城市，一个人，几乎什么活都做过，什么苦都吃过，什么样的人都遇见过。就像一片飘萍，被风吹着，被水飘着，到处流浪。日子过得小心翼翼，提心吊胆，随时提防那些不知道什么时候到来的意外。那些年，自己活的一点都不像自己，就像一只刺猬。即使不去刺伤别人，也将满身的针刺竖起来，警告别人，保护自己。这是半天之内几次听见“刺猬”这个词语。青玉诉说时语气平静，像是诉说一段遥远的故事，我却像是被那些刺针一针一针刺穿，内心已是千疮百孔。


　　月亮升起来，洒一地皎洁的月光来，连地上都变得空明澄澈。我们踏着月光，送青玉去酒店。我们都轻松了很多。许多往事，许多遗憾，都像这月光一样，变得清澈皎洁起来。我们的身影，跟在我们身后，一会拉长，一会又缩短，一会两个影子分开很远，一会又重叠在一起，成了一个人。青玉笑着，转过身，指着我们的影子说，看看我们的身影，多像我之前多次做过的梦啊，虚虚实实，分分合合。不过现在好了。她仰起头，对着月亮。月光照过来，她的脸庞，就如一轮满月，清幽、光洁。月亮可以作证，我青玉从此就是一块青玉，发出月亮一样的光，不再沉湎于往事，不再象一只刺猬，好好生活。她随口吟咏起苏东坡的诗句“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长发飘飘，神采飞扬。


　　看着眼前的青玉，就想起了她学校时的样子，那么明媚动人，那么激情四射。


　　又待了两天，青玉乘飞机返回南方了。我们几个同学去机场送别，青玉挨个与我们拥抱告别。这是我从同学到现在惟一一次与青玉拥抱。我感觉到了她身体的柔软与温热。贴在我的耳边，她低声说，哥，现在我轻松多了，我会将一身的针刺拔掉，轻轻松松生活。我用力拥抱她，外面生活不如意就回来，家里有你的亲人在等着。她的泪水溢出来，蹭在我的脸上，温热，然后是清凉。


　　飞机消失在遥远的天际，看不见了。


　　天空一片澄澈。几朵白云过来，几只飞鸟也过来，不久，也消失不见。


　　可是我知道，天空有白云飘过，有鸟儿飞过。


　　

邱天

同学和同学，同事跟同事，男人与女人……情与爱，恋与恨，多少事是可以记怀，又有多少事可以忘却，人都是生活在矛盾中的，想起了，说起了，就是回忆，最终时间可以历练一切，该得到的，该抛弃的，让时间去抉择吧！这篇小说看是写一次聚会，写一些人的聊天，但小说主题厚重，很值得细品和回味！

一篇很好的小说！大家不妨读读！

小平_gMTT8

     问好何足道哉老师！


            喜见妙作。

小平_gMTT8

    “青玉和如烟站在窗前喝茶聊天，等待尚未到来的同学。

       阳光照进来，将两个人笼在光亮里，像是染上了一层很柔和的，细腻的光芒。逆光的效果很好，形象立体饱满，那些细微的，比如眼角的细密的皱纹，还有鬓边星星白发，都被阳光遮掩。两个女人站在聚光灯底下，像耀眼的明星。”


     这个开头的描述角度很好，特别是“逆光”的运用很妙！


不细心可能注意不到，“逆光” 是什么？
       “逆光”是被拍摄物体在光源与相机之间，容易造成不完全曝光，但可以取得比较鲜明的物体轮廓。


       理解了这一点就容易品味出这个开篇的妙笔所在。
      

洛雨漁舟妙玉桌

有点看似轻描淡写，实则暗流悄动。

原来，人家的月光和翅膀，只为有的人清亮、振动么，我以为的月光对星辉，星辉也可对月光。那翅膀谁都有，只是有的不用或不会用。

草舍煮字

同意邱老师的点评，意犹未尽。
读罢仍觉一些关键点缺乏交待。

何足道哉

邱天 发表于 2023-5-4 15:55
同学和同学，同事跟同事，男人与女人……情与爱，恋与恨，多少事是可以记怀，又有多少事可以忘却，人都是生 ...

老兄精妙点评，谢谢。

何足道哉

小平_gMTT8 发表于 2023-5-4 16:31
问好何足道哉老师！

谢谢小平版，远握。

何足道哉

小平_gMTT8 发表于 2023-5-4 16:47
“青玉和如烟站在窗前喝茶聊天，等待尚未到来的同学。

       阳光照进来 ...

谢谢版主解惑，问好老师。

何足道哉

洛雨漁舟妙玉桌 发表于 2023-5-4 18:34
有点看似轻描淡写，实则暗流悄动。

原来，人家的月光和翅膀，只为有的人清亮、振动么，我以为的月光对星 ...

精彩点评，诗意寓意盎然。

何足道哉

草舍煮字 发表于 2023-5-4 21:56
同意邱老师的点评，意犹未尽。
读罢仍觉一些关键点缺乏交待。

留些悬念给读者，或许更加蕴藉一些。
谢谢煮字光临。

邱天

何足道哉 发表于 2023-5-5 07:46
老兄精妙点评，谢谢。

也请对邱天拙作赐教一二，可否？谢谢！

荷花淀派

一篇有着时代背景的作品，特别注意到作者的文笔，词句的运用娴熟流畅，让读者读起来很安心。个人感觉作品的框架，时间跨度是比较大的。正如草舍老师说的，文章的一些关键点选用一笔带过，缺少一定的交代，感觉不够连贯。

心在天山

为情而爱，为情而累，写不完的爱情主题。小说耐爱，让人沉思。

草舍煮字

荷花淀派 发表于 2023-5-5 08:05
一篇有着时代背景的作品，特别注意到作者的文笔，词句的运用娴熟流畅，让读者读起来很安心。个人感觉作品的 ...

是的，女主既深爱又矜持，可以理解。但她没有适时暗示却选择远离，可以解读为那场宿舍事变所致。而这一远离却导致了自己深爱的人误解。好吧，恋爱中的人没那么理智，只想给对方一个完美的自己。但她的表哥知道内情，却没有及早给他们牵线，似乎更缺根弦。当然，何老师的回复也对，这块留白给读者去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