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唐僧没有肉 于 2023-5-5 09:49 编辑
【题外话】:魏晋人物中我有一段相当长时间特别喜欢嵇康,觉得他是天下士子的精神偶像,是读书人的风度和脊梁。闲来无事写了一个小中篇,大约五万字,暂定名“绝响”。冒昧不惮粗陋陆续贴在宝处,冀同好朋友垂阅法正。
小说,记录人类灵魂的秘史。
——题记
01
苍山叠翠,白云出岫,古道穿行山林间,逶迤如灵蛇。
古木森森,蓊蓊郁郁,一片偌大的树林背靠着青山,青翠就顺着山坡像铺毡子似的一直蔓延到山顶,几乎看不到边际,不知是林子为驿道让路,还是驿道影响了林子往前的心情,一条古驿道正好爬过树林的边缘。
林子以松柏为主,间有杂树,虽粗细有别,但皆盈怀抱,高低偃仰生姿,妍媸别具丰韵,一副阅尽千年沧桑模样。
林子深处,人迹罕至,当然就成了鸟兽们的乐园。虎豹也许顾及自己尊贵的身份,倒是不曾轻易露面,于是欢了猴群和狼獾一类的小动物。猴子们没有一霎安静的时候,它们成群结队,嘴里“吱吱”地叫喊着,在树林间上窜下跳争吃打闹;各种鸟儿也不甘寂寞,在树枝上跳来跳去,叽叽喳喳地交流着各自的故事;刺猬拖着笨拙的身躯缓慢地穿行在草丛里,小小的眼睛骨碌骨碌地四处张望,似乎充满了惊惧;偶尔一两只野兔突然窜出来,像闪过一道鞭影,一晃又消失在草里;就在这安静而又热闹的山林里,出现了一只火红的狐狸——狐狸虽然常见,可通身红透如火的却很稀罕,没有谁知道它从哪里来,有人们的记忆里,好像有了这片林子就理应会有这么一只狐狸,它是树林的精灵。此时,它正悠闲而又机警地奔跑在丛林间,林中那清新的空气让它快乐,猴群的嬉戏让它安心,它奔跑着,那轻捷的身影像一道炫目的闪电划过人们的眼帘,人们还没来得及惊叹,它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当然,它偶尔也会停下来,支棱起尖尖的耳朵听那远处传来的打铁的声音。
叮——当——,叮——当——!叮叮——当当——!
山下,就在这山林旁,驿道边,搭着一个简陋的铁匠铺子。郁郁古树如伞遮着正午的阳光,向秀坐在炉前,正一推一送地拉着风箱。炉火烧得正旺,那火焰像一汪熔化了的金子,赤黄里微微泛着青色。向秀立起身子,拿一把长长的铁钳,从那熊熊的火里钳出红红的铁片,放到砧板上,嵇康挥起铁锤,先是像举行某种仪式似的挥着铁锤点了几下,然后以一种时高时低时轻时重时快时慢的节奏敲打着铁片,嘴里扯着“嗬——哟,嗬——哟”的号子,那号子高亢而悠扬,似歌吟却又似乎在宣泄。在锤头的敲打下,铁片上迸出一团团金色的花朵,片片金黄,在空中舞着,慢慢地变成火红,灰红,渐渐淡了下来,变成灰青颜色,溅落在地面上,也有一些落在火炉旁边的水盆里,水盆发出“咝咝 ”的脆响,水面上腾起缕缕烟雾,砧板上的铁片像面团一样柔顺,三下五下,已经有了锄头的模样。
嵇康向手心里吐一口唾沫,又把锤头高高挥起,他似乎不是在打铁,倒像在舞蹈。看,他的全身在动,双手紧握铁锤,高高低低的挥舞,双脚前后交错着移动,似乎和着某种乐曲的鼓点,腰肢扭动,浑身的肌肉在舞。也许,他是以砧板为琴,以铁锤为键,那忽快忽慢地节奏是在演奏着梦中的音乐?
有人听吗?他不在乎,有人听懂吗?他也不在乎,他只是在用心灵演绎最美的乐曲,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快乐里。炉火映着他赤裸的上身,映着他身上晶亮的汗珠,映着他古铜一般色彩健硕得像石头一样突起的腱子。
火红的铁片暗了,灰了,向秀夹起铁片,放进旁边的水盆里,铁片“咝咝”地响着,腾起一团白色的烟雾,像一尾欢快的鱼。
嵇康直起身,拄着铁锤,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汗珠布满了额头,细密而又均匀,这些汗珠顺着鼻梁汇成一条浅浅的溪流,挂在鼻尖上,一颗一颗的,如珍珠,在阳光照射下,闪着晶亮亮的光泽,嵇康用手掌抹一把额头的汗水,甩了甩手掌,那汗水就像箭一般地直射出去,“噗噗”地溅在地上。
“凌扶摇兮憩瀛洲。要列子兮为好仇。
餐沆瀣兮带朝霞。眇翩翩兮薄天游。 齐万物兮超自得。委性命兮任去留。”
嵇康长吟如啸,谷间松涛阵阵,飞鸟盘旋往复啼鸣不已,似与嵇康应和。
拉着风箱的向秀一下子立起身来,大声叫好:“好一个‘齐万物兮超自得,委性命兮任去留’!”
“忙着呢?”
“嗯,来了。”
“打一把镢头,钝得不能用了。”
“放那儿,明天过来拿。”
“昨天放这儿的菜刀打好了吗?”
“嗯,这把就是,试试吧。”
不断有人前来,有的是来取打好的东西,锄头啦,镰刀啦,铁锨啦,菜刀啦;有的则是把废在家里的铁家伙送来让他重新打造。
不管是过来送东西让他重新打造,还是过来拿已经打好的家伙什的,他们都不是交代几句便走,他们总会站在嵇康旁边,看他打铁的样子,时而插几句闲片儿,有时,他们会替向秀拉一阵风箱,或者替嵇康挥几下铁锤,嵇康有时也就顺手给了他,看着,笑着,那人挥了不几下,脸上就露出狼狈的样子,嵇康从那人手里接过锤子,那人便也不争,看嵇康舞蹈般抡锤的样子,笑着摇头:“得有把子力气。”
有人拿着打好的家伙什儿掂量,把镰刀的锋刃对着阳光,眯着眼睛瞧那锋刃的线条,或者吹一口气,把刃口放在耳边听风拂过刃口的声音,还有人用拇指肚儿在刃口上拂拭,来来往往的人说着笑着。
嵇康停下手,望着他们,偶尔回一个招呼,不冷漠,却也不见刻意的热情。
取东西的就有人递过钱来,嵇康摆了摆手,笑容淡淡的:“不要。”
“不要钱?”来人惊讶,看周围的人,有人就附和一句:“对,不要钱,就是图个玩儿。”
打铁玩儿?人们看看那熊熊的炉火,炉火映着嵇康浑身的汗珠黝黑的脸。最累不过打铁匠,这个玩儿可太稀奇,也难怪人们满脸疑惑。
嵇康微笑,淡淡的。
这时代真逗,有人玩醉酒,有人玩服药,有人玩疯狂,有人玩呆傻,有人玩耍在朝堂之上,有人潜遁于山林之间,他这玩儿,倒也新鲜。
于是每到饭时,就有人拿来了酒,端来了菜和饭。乡野草民,没什么过多的讲究,酒和菜全用粗劣的瓦盆盛着。嵇康倒也不推辞,他和向秀扔下手中的工具,在火炉旁边的平地上盘腿坐下,与三三两两的山民一起端起酒,高声大嗓地谈笑,大口大口地喝酒。
“子期子期,鲲鹏之翼自在云端任人想象驰骋,何复蛇足添笔?”嵇康端着酒却不喝,坏坏地看着向秀来这么一句——向秀正致力补注《庄子》,嵇康觉得庄子玄妙,任何注释都没有意义,反倒可能损害庄子原本的玄奥,所以才揶喻向秀。
向秀头也不抬,自顾自斟酒夹菜:“叔夜聪明,曝日锻铁锱铢不进却乐此不疲,又是为何?”
向秀也不是善茬子,他不是为自己辩解却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你嵇康何等聪明人,终日打铁不收分文又是为何?
嵇康大笑,仰头痛饮,笑声几乎把树叶震落:“痛快,子期!畅快事,畅快酒,乐而忘忧,乐此不疲!”
围在一起喝酒的乡民听得一头雾水,有人忍不住好奇问一句:“你俩念叨些什么?”
嵇向二人同时大笑,嵇康对着好奇的人群说:“我让他喝酒,他却劝我打铁。来,喝酒……”
附近的乡民都愿意往这里来,这个驿道旁山林边的小小铁匠铺子简直成了附近男人谈笑的聚集地,他们都喜欢这个打铁的男人,觉得这个男人不光长得帅气,身上还具有一种神秘的力量,这种力量既让每一个人乐意接近,却又让人自然地产生一种仰望的感觉。
搭眼一看,这个打铁的男人,明显和大家不一样,他的言谈举止,他眉眼间不经意流露出来的气度都让人羡慕和佩服。但就是这个不一样的男人,他会微笑着听你说话,会顺着你的话头扯几句天南地北,会和你一样一腚坐在土垃地上喝酒吃菜,这一切又和大家完全一个样,让人心里安稳,浑身放松。
人们都已经知道了,他叫嵇康,却不知道他除了会打铁,还会弹琴,和着琴曲的旋律放声高歌,更不知道当他宅在家里的时候著书立说谈古论今,他的大名早已传遍天下。
就在他们喝酒聊天的当儿,一队豪华的车马正浩浩荡荡离开洛阳,向这小小的铁匠铺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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