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响（02）

唐僧没有肉

　　“公子，我们去哪？”随从小心翼翼地掀开轿帘，陪着笑脸，语气柔软中透着敬畏。


　　“城外，驿道，铁匠铺。”钟会瞧也不瞧，话语俭省，然而却字字如钉，冷冷的，尖尖的，硬硬的，让人不敢碰撞。


　　“铁匠铺……找那铁匠，嵇康？”随从惊讶得脱口而出——其实，他心里还压着半句话呢，“那个疯子——？”


　　“嵇康？那也是你叫的吗？”钟会目光刺了过来，像寒风中呼啸而来的利箭。随从不由地身子一矬跪了下来，脊梁骨登时觉得一阵寒冷，他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再也不敢出声。


　　“他可是我的老熟人啦。”钟会长叹一声，不耐烦地挥手让随从起身，可他话语透出的味儿和脸上神情却极矛盾，期盼，失落还是怅惘与遗憾？


　　还没等人们细猜，那神情早已一闪而过，如风过水面的细波完全消失。


　　钟会鞭头一指，车响马喧，浩浩荡荡，扬起满路黄尘……


　　这钟会可不是一般人物，论出身，他是魏国太傅大书法家钟繇的小儿子，他的哥哥叫钟毓，后来也是官至青州刺史；论才智，他更堪称神童，五岁时父亲钟繇带他去拜见蒋济。结果蒋济一见钟会便大惊，脱口赞他说“非常人”。像他这样的人尖子，多谋略，精玄学，善书法，少年得志难免眼高过顶，什么人也不放在眼里。可不知怎的，一提嵇康这个名字他脸上不由掠过一层淡淡的灰……


　　“当年——”钟会坐在车里，自言自语，心里突然生出一种说不出的压抑和懊恼，冷汗不知啥时候冒在额头上。他烦闷地摇了摇头，眼前浮现出几年前的事儿。


　　那年，二十岁出头的钟会刚写完《四本论》，可谓意气风发。对于人的“才德”与“品性”这个话题人们争论已久，比如傅嘏认为人的才能和品性是相同的，有才能的人一定品性高；而李丰则完全相反，他认为人的才能和品性根本就是两回事，不能把二者混为一谈。“简直是扯淡！”钟会对这两种观点就说了五个字。于是把自己的观点写成洋洋洒洒一本书。


　　给谁看一看呢？


　　钟会揣摩着，权衡着，一个个名字就在这种权衡中先后否决。


　　“嵇叔夜，只有嵇叔夜！”电闪火花般撕开了黑暗，钟会兴奋地拍了下大腿。


　　可是，可是……怎么送给他？他会看么？


　　钟会忐忑万分，一时间竟然坐立不安。


　　终于，钟会下定决心，揣着满肚子心思，把书揣了怀里去嵇康家拜访。可当他站到嵇康的大门前，钟会却怎么也没有勇气走进去，好像那大门是一道高高的通向圣地的台阶，他怕自己攀不上去。他徘徊在嵇康的门前，一次次鼓励自己，可脚步总是不听话钉在那里，徘徊了很久，最后瞧着左右无人，偷偷地把书稿投到了嵇康的大门里……


　　而今，钟会投身司马昭大将军门下，官星高照，红得发紫。再见嵇康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呢？想到这里，钟会的嘴角轻轻一扯，心里涌起一种连自己恐怕都难以完全明白当然也就难以对人言说的情绪。


　　乘肥衣轻，车马如云，尘土飞扬，几乎遮蔽了驿道的天空，那些最想围观的人吓得早已跑得远远的，他们聚拢成一堆蚂蚁，远远的探头，侧目，更有饶舌的人卖弄着自己的推断和听闻。


　　车嶙嶙，马萧萧，尘土飞扬，遮蔽了大半个天空。可这车马的喧腾却没有遮住铁锤清脆的叮当声。


　　叮当，叮当，叮当叮当——，时高时低，时快时慢的节奏一如既往。


　　炉火熊熊，甚至连那推拉风箱的节奏也依然长长短短。


　　嵇康挥着铁锤，重一下轻一下地敲打着铁片，嘴里扯着“嗬——哟，嗬——哟”的号子，片片铁花迸溅开来，眩目的金，耀眼的红，然后渐渐暗淡，最后跌落在地上，落在水里，发出“咝咝”的声响，腾起缕缕烟雾。


　　“叮——当，叮叮——当当——”天地那么静，静得好像只有铁锤敲击铁片的声音，那么响亮，那么清脆，高一锤，低一锤；紧一锤，慢一锤……


　　宾从疑惑，偷偷瞧钟会，钟会悻悻，尴尬地望着打铁人，打铁人挥舞着铁锤，敲打的声音依旧……


　　这真是一次奇怪的会面：来访的没有下车，他原本设计好了对方迎接，然后自己下车的各种姿势，甚至想好了见面时寒暄话语，可此时坐在车上的他甚至犹豫着是不是挑开帘子；被访的似乎根本就没看到这喧腾的车马，他抡着铁锤，嘴里发出“嗬哟嗬哟”的声音，似乎没有停下来招呼寒暄的意思。


　　钟会开始怀疑自己来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他自己也没弄明白出发时满肚子的豪情和得意甚至有点报复似的恶毒跑哪里去了，他眼前不由地晃过自己揣着书徘徊在对方大门口的样子，原本不高的门槛竟然像云中垂下的天梯，而自己，逡巡在门口，像一个沿街乞讨的叫花子……


　　一张高傲的脸逼到他的脸前，嘴角扯出一道让人尴尬的弧线，眼角瞥来丝丝鄙夷……


　　已经过去好多年，他钟会早已不再是当时的钟会了，这驿道旁靠树搭建的铁匠铺也没有什么门槛啊，可他纳闷自己的心里为什么竟然会和以前一样发虚呢，在他的车马与嵇康的铁匠铺之间，分明又出现了紧闭的大门，而他逡巡着，不敢叩击门上的铁环，那大门前分明又出现了高高的台阶，就像云中垂下来的半截天梯。


　　难道这次来访，会和几年前投到大门里的《四本论》一样的结局吗？钟会眼前闪过司马大将军充满期待的眼睛，耳边回荡起自己许下的豪言壮语。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一时，空气宁静得令人窒息。


　　整个车队凝固了般，甚至连那马的呼吸。


　　“找那铁匠，嵇康？”


　　“那个疯子——？”


　　“嵇康？那也是你叫的吗？”


　　“他可是我的老熟人啦。”


　　来时的对话又在他的耳边荡了开来，像石子激起的波纹一圈圈散开。


　　钟会的脸阴了晴，晴了阴，没有一个人敢正面看他。


　　车队调头，依然如来时那样浩浩荡荡，却似乎再也搅不起驿道的半点风尘。


　　“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然而就在此时，叮当声停，淡淡的问声传来，那声音竟然也带有金属撞击的脆响。


　　钟会一惊，旋即回答：“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


　　未完待续

洛雨漁舟妙玉桌

小小铁匠铺，竟也是一翻拳脚天地。                  

唐僧没有肉

这个版块确实太冷清了，原先还有个管理员，现在连管理员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