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爱吃鸡蛋。
荷包蛋、煎蛋、蒸蛋、茶叶蛋、甚至是鸡蛋糕、蛋黄月饼、蛋挞等等,只要与蛋有关,就是我的盘中餐。我也从来不怕吃多,吃撑,吃腻,吃出心血管疾病。我想我前生,要么是一枚蛋,要么是一只鸡,才会对鸡蛋心心念念。
鸡蛋的烹饪方法很多,而我喜爱的,会做的,却仅仅只有几种。如果要排个名次,当首推水煮荷包蛋。
一锅清水,烧开,转小火,打入鸡蛋,蛋液凝结后加入醪糟和糖,再大火煮开,出锅。圆鼓鼓的荷包蛋漂浮于碗面,衬着点点醪糟,如于浮萍中展露的团荷,单品相就是一副艺术品。轻轻咬一口,蛋白的滑,蛋黄的软,汤水的甜,混和成一股甘泉,顺着舌尖滑到喉咙,一直甜到了心底。
当然,若是再配上手工小汤圆和枸杞,那就更加养眼养身了。
现在的人可能觉得荷包蛋没什么稀奇,在我小时候,荷包蛋却是一道珍贵的美食,只有客人和产妇才有资格享用。
小时,我特别盼望家里来客,因为在我们那儿,荷包蛋是一道餐前点心。客人吃蛋,小孩喝汤,各得其所,不亦乐乎。那个时候,我最喜欢男客人,因为男的大多不爱吃甜食,我们小孩就有机会分得一份。当然,这种机率是极小的。在那个年头,鸡蛋是最廉价的营养品,自己在家舍不得吃,出门做客,谁又舍得浪费资源呢?
相对来讲,还是女人最有口福,因为按我们的风俗,荷包蛋是一道必不可少的月子餐。荷包蛋做起来方便快捷,吃着营养爽口,还具有催奶的功效。因此,只要是生了小孩,亲戚朋友邻里必以自家的鸡蛋相赠。娘家人还要给鸡蛋印上红红的“囍”字,煞是喜庆。
小时候,我就想着,等我坐月子时,一定要把荷包蛋吃个够,吃到连鸡都不想看一眼为止。但是做了两个月子,还是对荷包蛋痴馋不改,还是戒不掉对蛋瘾。没办法,谁叫我是鸡蛋大王呢?
其次,当属炒鸡蛋。
大火,坐锅放油,烧到冒烟时,高举碗,让搅匀的蛋液像细线一样注入油锅里,凝结,翻转……多年以来,我一直以为这样煎的蛋会松软膨大,因为小时候父亲就是这样做的。
父亲是名赤脚医生,好酒,好吃,也好客。但凡在家坐诊,聊得兴起,就要留患者吃饭。家里养着一大群鸡,什么都缺,就是不缺鸡蛋。没肉的时候,父亲就会向母亲要鸡蛋下酒,母亲通常黑着脸,把蛋往桌上一搁就出门干活去了。父亲也不计较母亲的态度,心满意足地自己抄起锅铲,亲自掌勺去了。父亲煎的蛋黄澄澄的,香气扑鼻,很是诱人,但我们只能尝一小口,得留着招待客人。
长大后,我知道父亲的方法并不实用,只要油放多一点,蛋液下锅就能膨胀得大一些。但每次煎蛋,我还是习惯性地按父亲的方法操作。有些东西,可能就是这样,明知是错,一旦根植于骨子里,就无法剔除。
我对蒸蛋倒没那么馋,但却是做得最多的。
蒸蛋的营养高,易于消化,女儿小时,我就经常给她蒸蛋羹吃。但我不是个好妈妈,蒸的蛋不是汽水多了,就是蛋羹不够滑嫩,再不就是蒸老了。我思来想去,觉得是少了一味原料:米汤。那些有米汤蒸鸡蛋的记忆已经很悠久了,但还鲜活如初——鸡蛋搅散,洒上盐,掺半碗米汤,放一筷猪油,放入煨在火坑里的铁罐子里,开饭时,一碗香喷喷滑嫩嫩的蛋羹就出锅了。再淋上一点儿童酱油,撒上葱花,就把小侄女们一个个喂成了大姑娘。
在我看来,不管怎么做,还是土鸡蛋最放心。所以,我总是千方百计地寻找土鸡蛋,而且只认乡下买的土鸡蛋。
我托婆婆到乡下买土鸡蛋,婆婆总是买到假的。她说,人家说的是土鸡蛋,都是本乡本土的,不会蒙人吧。婆婆是被蒙了。试想想,小贩以贩卖鸡蛋为生,哪有那么多走地鸡呢?只有亲自去村里买,才能放心。于是,一得闲,我就跟着公公婆婆,到镇子周边村子去买鸡蛋。
其实,于其说买鸡蛋,不如说窜门。因为转来转去,能联系上的,都是沾亲带戚的关系。先打个电话,确定了数量,约好时间,去了先摆龙门阵,吹到天黑才作罢。有时,买一二十个鸡蛋,人家还要送上一些蔬菜和水果,弄得自己都挺难为情。
我喜欢去乡下,喜欢看成群的鸡鸭在身边追逐打闹,那会唤回我久远的记忆。
母鸡、公鸡,大鸡、小鸡,成群结队,追来逐去,是童年记忆的连环画。而母亲,就是那手持木枝在泥土上绘画的王冕。母亲养的鸡壮,鸡生的蛋也大。但是,我们天天跟鸡生活在一起,数着鸡蛋长大,却很少吃到鸡蛋。母亲总是把蛋存在一个瓦缸里,隔三岔五就拎到街上去卖钱。卖得的钱,她买日杂用品,给我们添置新衣,交学费。
我小时对母亲非常不满,因为天天捡蛋,却吃不上鸡蛋。母亲不仅对我们抠,对自己也抠。有一年,她病了,身体虚弱得床都爬不起来。父亲给他煮了荷包蛋,说是补充营养。但母亲端着碗,却皱着眉头不肯动筷子,我以为母亲不想吃,自告奋勇地分担了母亲的忧愁,连一粒醪糟渣都没留下。事后我才知道,不是母亲吃不下,是舍不得吃。
鸡蛋是个神奇的个体,一层薄薄的壳,里面包裹着粘稠的液体。未加工前,鸡蛋分为蛋壳和蛋液两部分,蛋液是一个混沌体,可流动,可分离,可搅拌,可作配料,也可作主食。一旦整体加热,就变成了三部分——蛋壳,蛋白,以及蛋黄。蛋黄和蛋白,本是一体,此时却自成一体,各有各的形状、颜色、味道,各有各的营养价值,各有各的归宿。
每次吃煮鸡蛋,女儿只吃蛋白,蛋黄都是我的。我喜欢吃蛋黄,相对于蛋白,我更喜欢蛋黄的绵软。我觉得,鸡蛋的香味,都是由蛋黄发散出来的。如果把鸡蛋等同于人来看待,蛋黄就是包裹在身体最里层的灵魂。人没了灵魂就失去了生命的价值,同样,不吃蛋黄就没摄入鸡蛋的营养成份。于是,在女儿成长的岁月里,我隔三差五的要消化掉两三个蛋黄。哪怕听说胆固醇都在蛋黄里,我也乐此不彼。直到听说,胆固醇高了会导致发胖,我才找到自己一直减肥失败的原因,恐慌的同时,依然无法割舍对鸡蛋的爱。
人的心里一旦有了阴影、有了空缺,就会不自觉地去填补、修复。我想,我对鸡蛋的爱,其实并非完全出于贪吃,更多的是一种无意识的记忆修复。因为,时光煮过的蛋,渗入了过往的心事,散发出当下的心声,是岁月无声的流转,是生活最入味的写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