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接到一个电话,家中三弟打来,“轮椅”一个词倒是引发了许多回忆。
还记得很多年前写过一个故事:两个穷途末路的逃犯窜入山中小屋,发现一个坐在轮椅上的男人写好了遗书、正要自我了断。逃犯还指望着挟持人质呢,怎么舍得让他死,于是连哄带劝,只求他好好活下去。逃犯说什么也不想活了,变着法的为难逃犯,而逃犯则曲意逢迎。
最后,警察为保护人质,答应给逃犯提供加满油的车子。而就在押着轮椅上的男人准备上车的时候,男人站起来了——是的,站起来制住了逃犯。原来,“残疾”男人也是逃犯,十年前抢了银行,东躲西藏在山间,落下一身病根,一到阴天下雨就站不起来,只能坐轮椅。他现在不用**了,因为有立大功表现,肯定会获得减刑。
这个故事发在《中国故事》上了,现在看脱离生活的成分比较大,过于戏剧性就不是好故事。而我本人,也没接触过轮椅,这个情节无非是闭门造车。而眼下这个电话里的“轮椅”却似乎真的让我“坐”上了。
“大哥,身体怎么搞的?怎么还坐上轮椅了?”
三弟的话没头没脑,让人云里雾里。但我知道他不会乱讲话,这事——大概率是父亲又在搞小动作了。
作为上世纪五十年代的独生子,父亲的身上有太多的“幼稚”——这话放在七十岁的老人身上有着千般万般的不合适,但要想替换这个词却很难。年轻时他就迷恋于心机,很简单的事也不直接说,总要搞点小动作来达到自己的目的,经常把明事做成暗事——而他却常常为这种小伎俩沾沾自喜。有一段时间,我甚至怀疑他小时候三国书看得太早,以至于被那些诡谲手腕洗脑,连带着生活中也无法自拔。长此以往养成习惯,可就积重难返了。
父亲的很多老部下、老朋友,或多或少都得过他的帮助,但随着交往的加深,几乎无一例外地走在了他的对立面。他欺骗别人、利用别人都是不加考虑的。而欺骗的目的却往往不使自己获利,属于既损人又不利己的那种。甚至——他连自己的儿女骗起来也是不眨眼睛,演技高超得几可乱真,骗完后他跟没事人似的,毫无愧疚之心。
曾经有一次,当时我只有26岁,因为我们股长领我下户查账,过后听说企业给了股长一些礼金。作为主管领导的父亲设计了一个省反贪局来抓我的骗局,他愁得茶饭不思,给我脑补反贪局对待贪污犯的一些手段。最终确定真没我什么事,他才算把我放了,开始盘问我们股长去了。
当时把我吓出病了,住了几天院,才缓过味来。省反贪局来抓我一个临时工,只因为在企业工作时吃了几顿饭,喝了几回酒?连这都要从省里派来专案组查?够油钱吗?出院时,才知道父亲早已经去新马泰旅游了,临走前一天布了个局,想从我嘴里套出点话来。
凡此种种,不一而足。后来父亲退休了也不改初衷,改变的是我——再没相信他说过的话。他到了晚年了,三个儿子都在身边,但那两个都忙,只有我有空闲,能时时去陪伴。有一次他到小区内的酒馆吃饭,见着我就说那的湖鱼好吃,只是太贵,别人请客他不好意思点,只点了一道家常鱼。我马上就给他叫了几道鱼吃,他一个劲地说我真敢花钱。不过几百块钱的菜而已,又不是天天吃。我是唯物主义者,事生不事死,老人健在,他想吃什么喝什么,都随便;等老人不在了,哭天嚎地买天价骨灰盒,又有什么意义。
父亲曾和我谈过他和继母的身后事。继母的身后有她的亲生子三弟呢?这个我也得靠后。父亲的事如果我做主,那就是不买骨灰盒,放弃收骨灰,或者用塑料袋装起来抛洒。凡是唯心的东西我是一概不能沾。所以我建议父亲找二弟来主持,他信神信鬼信命,还精心打造了“祖坟”,要以唯心的角度来主持后事——二弟最合适。
那是年前的事了。那以后父亲就经常找别扭。去年他过生日时我正住院,从医院临时出来给他订了饭店,真是强打精神让一家人围着他乐呵了一场,而他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即便他明明知道我在住院。随后仲秋节又陪他去过节,他也没给我好脸色。一个月后突然来电话,问我会不会点外卖,想吃韭菜馅饺子了。我还真不会点餐。但随即让家里人帮忙,饺子给他送上了楼。
几天后电话又来,父亲破口大骂,告诉我以后不许登门,否则打死勿论;死后不许我参加葬礼。第二条我欣然接受,毕竟信仰冲突,父亲这也算懂得尊重我的信仰了。第一条为啥子?
父亲竟然说:“我开口要饺子,你就没想想我为什么要饺子?你就没想想我身体已经不行了,躺床上好几天了,做不了饭了才找的你?”
哦,他这是烦我了吧。我自以为做得很到位了,想吃啥买啥,三天两头去陪伴,可我给予的却不是他想要的!他居然找了个这样的借口。但因为对他实在太了解了,我也没和他生气,只是告诉他——谨遵父命!
恰巧那阵子也阳了,基础病太多,后遗症严重,一连四五个月人都没力气,当然,也没和父亲再见过面。这场病几乎摧毁了我的五脏六腑,我几乎不出去见人了,和二弟三弟偶尔打个电话,也没见过面。这次听说“我坐轮椅了”,三弟开着车来了。一进门看到我行走自如,他倒愣了。
原来早上父亲和三弟说:“看见你大哥了,坐着轮椅,很惦记!”所以打发三弟过来看看。
一时错愕,但几乎是下意识地断定——这是父亲又在重复他的“三十六计”。我问三弟,端午节是下周吧?三弟说,对,今天是父亲节。
答案随即揭晓。所谓“看到我坐轮椅”纯属子虚乌有,这是父亲又开始欺骗三弟,用这种方式让三弟过来问候我,来证明父亲还在关心着我。同时也希望启发我的思维功能——父亲节了,你父亲还在惦记着你,你就没啥感悟吗?
一切还和几十年前一样,都是星星点点的小事,都是绕了七八十个大弯的谎言,所不同的是眼前这位刚刚成年的三弟还是那么信任父亲,一如我当年对他深信不疑一样。我没有揭穿幼稚的谎言,轻描淡写地说肯定是认错人了,然后聊了聊家常,并请三弟代我买些礼品——给两位老人。
我知道,这是父亲寂寞了。他在禁止我登门之后,突然发现他身边并没有什么老朋友,而另两个儿子虽然都不远,可人家太忙,见面并不容易。想我了就直说嘛,父子之间那么较真干嘛?但这在别人家是一句话的事,在他这却是必须得使点“兵法”的事。于是,我就这么坐在“轮椅”了。
端午——其实唯物主义者也是不能过“端午”的。三百六十五天是一样的,每一天都是地球自转一圈而已。表示日期和时间的只是代号,方便人们生活罢了。所谓的传统佳节,所谓的吉祥意义,不过是人的唯心杜撰。杜撰得多了,就成了习俗;杜撰得久了,就成了历史,成了传统国学符号。
但我可以不过自己的生日,端午还是要随着家人的愿。他们愿意吃粽子我就买几个,愿意上馆子我就安排。二弟也在这天早晨打来电话,想约我去父亲家过节。没等我说什么,他就急着表态:“我都不好意思劝你来过节,那事本来就是老头做错了,他自己不好意思和你说,这不,看到你坐轮椅就特地打发老三来看你……”
“啊!”我惊呼,“他看到我坐轮椅了?他都没停下脚步?就这么视而不见地过去了?这得多大怨多大仇?就算看到邻居家孩子坐轮椅了,也得站下来问几嘴吧?”
“他……他不是看错了吗?”
“不对呀,看错了怎么特地打发老三来了呢?”
“……”
这个命名叫做“端午”的普通一天里,天晴了。连续两天雨,气温堪比深秋。打开前后窗,那飒飒凉风流淌而过,哪里有所谓的“酷暑”迹象?我坐在摇椅上,吱呀吱呀地摇着摇着,想来,坐轮椅肯定是没有摇椅舒服的。不能保证未来的某一天,年老体衰的我会不会真的坐上轮椅,只能确定,今天的我还能在这条有韵律有节奏的“小舟”上——在这个和其他365天一样平常的日子里悠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