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墩张干

一窗烟雨

      
                            石墩张干


       张干长得像石墩，脾气也像石墩，所以得外号“石墩”。石墩本名张恩赣，进学堂第一节课，先生教写自己名字，他愤怒地大叫：“谁给我起的这名？这么多笔画，这不是要人命吗？”先生气得举起竹板要打手心，他不哭也不躲，站得像根棍子，伸出手，任凭先生打成馒头也不肯写。先生无奈，只好给他把赣改成干，他却得寸进尺，连恩也不要了，就写张干。这下，惹恼了他父亲张旭，“混球，你这是要跟老子平辈吗？”按家谱，石墩所属的恩字辈，要用双字做名，他的上辈才是单字名。可他不管这套，梗着脖子跟老子叫号：“就要一个字，你能咋着？有本事打死我。”
　　
　　“这孩子让你惯得，无法无天了。”守旧的爷爷更是容不得破坏规矩。
　　
　　张旭便抄起顶门杠，高高举起，决心教训忤逆的不肖子。可顶门杠也吓不倒张干，挺着小胸脯迎上前，他爹只好又轻轻放下。张干是独苗，打死就会绝后。
　　
　　“只要混小子能好好念书，爱叫啥就让他叫啥吧。”张旭对老爷子说 。
　　
　　可张干并不想好好念书，也许不是他不想，是脑子有病，一念书就犯困，到了课堂就往桌上一趴迅速入睡，先生见了，把教鞭在讲台上敲得啪啪响，几个一起读书的堂兄弟都吓得心惊肉跳，他却呼呼大睡，哈喇子顺着嘴角往下淌。
　　
　　“这孩子脑子里是不是有瞌睡虫啊？”张干娘忧心忡忡地跟丈夫嘀咕。
　　
　　“可下了学他就精神啊。”
　　
　　在先生看来，张干不只是脑子不正常，手也不对劲。张干的手，骨节粗大，皮糙肉厚，下河能摸鱼，上山能套兔，却握不住小小的毛笔，写出的字，东倒西歪，比蜘蛛爬的还难看，先生手把手的教也无济于事。
　　
　　“书不会背，字不会写，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一点用没有，真乃朽木不可雕也。”先生摇头叹息，宁可不挣这份学费，也要退掉这个让他伤透脑筋的石墩。
　　
　　“唉，当真不是读书的料。”张旭只好死了那份望子成龙的心，“不读就不读吧，只要不惹事生非，别让我操心就成。”
　　
　　可张干偏偏不让他省心，没等成年就离家出走了。
　　
　　事情是这样的： 庚子年间，丰润县来了几位洋教士，走村串庄的传教，县城里还建了座教堂。罗文口村马姓家族几十口都入了教，他们不光是自己信教，还劝街坊邻居也信，可基督教义到了他们嘴里，完全变了味儿。
　　
　　“你们能吃上饭，是因为我们的天父恩赐，你们受了恩赐，还不感恩，必遭天谴。明年二月二，天要刮黑风，把不信教的都刮死，家产都归信教的。”
　　
　　这些话饱含恶意，哪里是传教，分明是诅咒威胁，自然招致村民不满，可大家隐忍不发，都是在背后议论，有人说，“老马家这么诅咒，咋就没人出面教训教训他们？”立刻有人接道，“他们聪明，不特指某一家，一说就是所有不信教的，谁能为大家伙儿的事出面打架？”
　　
　　大人做事衡量利弊得失，小张干可没那么多心眼，他憋足劲要找机会跟马家的孩子干一架，出出心头这口恶气。
　　
　　这天，张干从马姓人家门前路过，恰好见一群小孩吵吵嚷嚷的争论着什么，凑近一看，是马家的小栓子趾高气扬地在宣讲：“吃饭之前要祷告，要感谢天父赐给你食物，不祷告就吃，那是猪。”
　　
　　“你他妈才是猪。”张干冲进人群，“成天占我们便宜，早就想跟你算账了。”
　　
　　“占你啥便宜了？”小拴子蒙圈。
　　
　　“咋没占？我们管天叫老天爷，你们叫天爸爸，这不是明摆着压我们一头？不是占便宜是啥？当我们是傻子？想给我们当爹，没门。老子是你爷。”
　　
　　“去你妈的，你给谁当爷？”小栓子唾了一口，攥紧拳头宣战。
　　
　　“就给你当。”张干抢先动手，说着就上去搡了小拴子一把，后者抬腿踢了他一脚，两人扭打到一起，旁边几个马氏家族的孩子，此刻都把基督教旨抛到脑后，一拥而上对着张干拳打脚踢。一虎难敌十狼，当大人们闻讯赶来，把混战的双方拉开，张干不仅鼻青脸肿还掉了一颗牙。
　　
　　浑身泥土的张干并没哭，攥着那颗牙直奔村公所，找村长显大人评理。
　　
　　“谁家的混小子？”显大人瞥了一眼来告状的半大小子，问村会的助理员。
　　
　　“老张家的，打渔的张旭是他爹。”
　　
　　“打渔的啊。”显大人拉着长音，慢悠悠地说完，掀开盖碗，低头轻吹飘在上面的茶叶。
　　
　　见村长不说话，张干又急又气，恨不得上前砸了他的茶碗。
　　
　　“村长，你倒是说，我有理没理。”
　　
　　显大人白了他一眼，放下茶碗，“你不知道义和团烧了教堂，惹恼洋人？”
　　
　　“不知。烧了好。”
　　
　　“说啥？混小子。”显大人怒喝，“如今，朝廷不惯着义和团了，袁世凯大将军要剿灭拳匪。你小子再胡说八道，就绑到菜市口，斩首，懂不懂？”
　　
　　张干毕竟还是孩子，听了这话，便不敢再吭声，可还是不肯走，显大人便给助理员丢了个眼色，后者跟杂役上前，连推带搡把张干轰出村公所，“回去，回去，显大人是一村之长，忙得脚打后脑勺，哪有工夫管小孩子打架。”
　　
　　“打架都不管，当官的还管啥？管啥？”
　　
　　张干跳着脚，在村公所大门外嚷嚷半天也没人搭理他，最后，只好回家。
　　
　　回到家，余怒未消，想了想，就去找堂弟张腾亚。
　　
　　“腾亚，你写个状子，我去县衙门评理。”
　　
　　“评什么理？”
　　
　　“信教的管老天爷叫天爸爸，占咱们便宜。”
　　
　　“你找县太爷评这个理？”腾亚哭笑不得，感觉跟他讲道理也是白费工夫，就说：“这个状子我不能写。”
　　
　　张干登时恼了，“你们读书人就是没胆，书念的越多，胆越小，活该挨欺负。”
　　
　　腾亚娘闻声进屋，从柜子上的小笸箩里抓了把瓜子递给他，张干不接，一甩袖子走了，到门口又回头：“张腾亚，你没种，不配当我兄弟。”
　　
　　张干丢下这句话就一溜烟跑没影儿了，到天黑也没回家，爷爷稳不住神，催促他爹妈快去找。两口子挨家挨户的打听，本族的叔叔大爷也都急了，河边山根找个遍，婶子大娘也全体出动，村前村后的一声声呼唤，众人忙活到后半夜，才得到准信儿，说张干去投义和团了。
　　
　　几天后，张干得意洋洋地回来，让腾亚跟他去看团友表演刀枪不入。
　　
　　“我才不信。装神弄鬼的。”
　　
　　“你不信？”张干眼睛瞪得像铜铃铛。“义和拳是神功，就是古书里说的金钟罩铁布衫，练成了，刀枪不入。”
　　
　　“用神功对付洋人的洋枪洋炮？”
　　
　　“那当然。大师兄说了，义和团扶清灭洋，朝廷的兵不行，见了洋人就腿软，打洋鬼子，还得靠咱们义和团。”
　　
　　“扶清灭洋？不是反清复明吗？洋鬼子固然可恶，大清朝也没给你任何好处。”
　　
　　“照你这么说，洋鬼子就不打了呗？”张干气得直喘粗气。
　　
　　“洋鬼子欺负咱，当然该打。可靠着神功是打不了的。”
　　
　　“那你说靠啥？”
　　
　　“洋枪洋炮，就像先生说的，‘师夷长技以制夷’。”
　　
　　“洋枪洋炮，也得有啊。”张干忿忿地走了，边走边嘟囔，“读书人，就会空口说白话。”
　　这话让腾亚面皮有点发热。才满十岁的他懂什么“师夷制夷”，那些话是他从先生那里听来的，鹦鹉学舌而已。先生出身名门，是齐家坨大才子进士张佩纶的叔伯侄子，因张佩纶娶了李鸿章的闺女，齐家坨张氏家族人便都以李中堂亲属自居，对其政绩津津乐道。腾亚的先生常给学生讲洋务运动，讲李鸿章如何从欧洲列强手里购买坚船利炮。小小年纪的张腾亚便成了“中体西用”的拥趸者。      “但是，用从人家买来的跟人家打仗，能占优吗？”这个多思的孩子跟老师讨论自己的疑惑。
      ”这个......”老师语塞。“所以啊，少年要勤奋读书，读书强国。”
      “可四书五经里没讲咋造洋枪洋炮，即使读得倒背如流，也不能强国啊？”这话，到了嘴边又咽回去。
       正是因为从圣贤书里找不到当下的救国之策，才使得张腾亚觉得自己确实像“空口说白话”，不由得汗颜。
     
　　       张干这一走，再回来，是直挺挺躺在门板上，胸前一大片血，两眼瞪得溜圆，他娘摩挲半天也合不上。
　　
　　据说，是丰润的义和团要去北京，帮老佛爷打洋鬼子，出发前，给县太爷表演刀枪不入。张干为能上阵杀敌兴奋不已，刚练几日神功，就毛遂自荐当肉靶，光了膀子，信心十足的在县衙大院当央站定，冲师兄高喊：“开枪”。也不知是开枪的师兄失手，还是他功夫没练到家，或者是大师兄的符咒失灵，或者是表演用的枪拿错，不管因为啥，总之是表演失败。
　　
　　事发太突然，家里一点准备都没有，棺材和装裹衣物都是现买的。爷爷和他爹娘痛不欲生，丧事办得很潦草。好在坟地上佳，那是早些年，爷爷花大价钱购得。风水先生说阴宅格局影响最大的是隔代，爷爷为保佑独苗孙子，花掉一辈子积蓄，买的回龙顾祖风水局，却想不到，结实如石墩的孙子会抢他前面先睡进去。可怜张旭夫妻，小心呵护十几年，到底还是绝了后。
　　
　　“这都是命，命啊。”爷爷老泪纵横。

莹莹子期

好作品！张干是愚人，认死理，张干是倔人不认输，张干是莽人过于粗鲁，但张干又是一个热血仗义的人，一个在民族大义上理性的人，这样多面的张干竟让我想起啊Q,但对于张干的赤胆忠心啊Q又是不能及的。作品刻画人物饱满，立体，具有多面性。非常好的作品。欣赏，问候。

邱天

人物张干有骨气，性子刚烈，是汉子，却死于非命，因了愚昧。本文有警示作用，好文！

荷花淀派

一篇有着鲜明社会背景的作品，在文章的字里行间能感受到晚清时期的历史面貌。“石墩张干”人物形象刻画的饱满，个性十足。这篇小说从选题、到故事脉络有着历史正剧的影子，如果把它打造成一篇长篇小说，弄好了具有轰动性。

一窗烟雨

莹莹子期 发表于 2023-8-11 21:40
好作品！张干是愚人，认死理，张干是倔人不认输，张干是莽人过于粗鲁，但张干又是一个热血仗义的人，一个在 ...

感谢莹莹子期版主点评。张干在生活中实有其人，是我杂合了几个祖辈族人写成。张干的蛮勇，张干的无知，是十九世纪乡村国民中很大一部分人的典型特征。心智未开的国人，空有爱国热情和勇气，却死得毫无价值。

一窗烟雨

邱天 发表于 2023-8-12 06:51
人物张干有骨气，性子刚烈，是汉子，却死于非命，因了愚昧。本文有警示作用，好文！

张干的死像一个笑话，张干的死戳穿一个神话。遗憾的是，张干并未真的绝后，当今类似张干这种人比比皆是。但愿此文能起到警示作用。感谢邱天版主点评。

一窗烟雨

荷花淀派 发表于 2023-8-12 08:45
一篇有着鲜明社会背景的作品，在文章的字里行间能感受到晚清时期的历史面貌。“石墩张干”人物形象刻画的饱 ...

张干是我家史小说中一个人物，单拉出来独立成篇了，本意是想将他和张腾亚做对比来写。篇幅所限，未能充分展开，感觉让张干死的有点早，这个角色在长篇中后续还应该出现，也许表演失败只是重伤，伤愈后的他为逃避朝廷抓捕拳匪，不得不闯关东 ，关东也不能立足又去海参崴淘金，苏俄十月革命后返回家乡，最后在张腾亚影响下加入抗日队伍。荷花淀派版主老师觉得这样设计如何？

荷花淀派

一窗烟雨 发表于 2023-8-12 11:21
张干是我家史小说中一个人物，单拉出来独立成篇了，本意是想将他和张腾亚做对比来写。篇幅所限，未能充分 ...

在老师的描述里很是精彩、很是厚重，令人期待。个人建议，在写之前一定要查阅相关的资料，做好笔记。历史走向、出处一定不要出现偏差。

小平_gMTT8

         石墩张干，憨厚耿直，有点“愚”的形象很有时代的代表性。此篇符合小说人物塑造的要求。期待你的好作品！

一窗烟雨

小平_gMTT8 发表于 2023-8-16 07:45
石墩张干，憨厚耿直，有点“愚”的形象很有时代的代表性。此篇符合小说人物塑造的要求。期待你的 ...

感谢点评。前几天参加了一个写作课培训班，此文就是人物塑造课后作业，完成后感觉可以独立成篇，就加工了一下。手头还有个作品，倾注很多心血，希望能在纸媒发布，但是目前纸媒的现状挺令人灰心，再加工加工后，发布到梦游太虚，请文友们点评。

幸福小草

嗯呐，我这一趟出游，加上家里来人，这忙也累着，除了照相根本就没拿手机看 ，孙子太淘气，抢了手机就玩，给我闹腾的还没抽出时间读呢。这个人物我还是熟悉，因为读过你不少作品的。
看着计酬了，祝贺！

一窗烟雨

幸福小草 发表于 2023-8-18 18:38
嗯呐，我这一趟出游，加上家里来人，这忙也累着，除了照相根本就没拿手机看 ，孙子太淘气，抢了手机就玩， ...

天气太热了，我这几天啥都没写。开电脑就觉得烤得难受，呆着还热汗涔涔。是的，拙作得到版主鼓励，给计酬了。非常感谢大家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