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乡偶书

淡淡不如风

　　站在桥头，看河水滔滔，不禁感叹：这就是我小时候的河。


　　   淫雨霏霏


　　濛濛细雨伴随了一路，到了家乡的地面上，先回住处去备水——因为前几天的洪水侵袭，雪乡林业局供水限时，而且不鼓励居民直接饮用。所以这段时间，当地的矿泉水公司着实火了一把。


　　临来前给家乡有哥们儿打电话：买条鲤鱼，用大锅炖，汤多点，少放点豆腐，焖点米饭，用鱼汤泡饭，就点白酒……


　　哥们儿烦了：知道怎么做，不用你教我。


　　媳妇在旁边说，你可真幸福，还能有人这么侍候你。我颇为自得，从小玩到大，四十多年的哥们儿了，我“恃宠而娇”一回半回也不为过吧。


　　哥们儿家的老妈已经年近九旬，视力模糊却谈兴颇佳，跟我不停地讲这次洪水的困扰，七天没水没电，左邻右舍家家冰箱清空，存的那些冻肉冻肘子可劲儿造光。多亏家里有火灶和大锅，否则做饭都是问题——市场上所有卖面食的都排长队，排在后面的人根本买不着。


　　鱼和豆腐端上来的时候，酒也斟满了，我喝了一口汤，赞了句“正是我想喝的味道”，话音未落，雨哗哗地下起来。于是在这个初秋的傍晚，窗外淫雨霏霏，室内香气四溢，我们把酒言欢，谈这一年来的经历，谈这次洪水的影响，又回顾了98年洪水的过往……


　　雨一直下，不疾不徐，却也没有停的意思。多年以前我就喜欢在两个日子喝酒，一是雪天、二是雨天。听雨水淅淅漓漓，似乎时光也被冲刷得缓慢下来，老天爷都不着急出太阳，世上凡人又何苦着急外出，且在家中小酌，小烧酒一口口滑入胃肠，把避雨时间喝成了煮雨时光。直喝到外面的世界一片漆黑，直喝到再也看不到雨水顺檐而落，直喝到雨滴声变成了催眠曲，人什么时候醉的，雨什么时候停的，一切的一切，都无所谓了。


　　时过境迁，再没那个体力去酣醉，但听雨漫饮的情怀依旧。一杯酒下肚，蓦然觉得明天的婚礼可去可不去了，因为婚宴上的酒哪里有此时惬意？此时的无拘无束？


　　   选择题答案


　　同学家的儿子新婚之喜。来了不少老朋友，女生多数苍老，脸上的肉松垮，头发稀疏，鬓边尽是染发后新长的白茬，围在一桌录个视频吧，都得把美颜调到极致才敢出镜。录完了大家看，美颜后的“我”脸蛋粉嫩紧致，剑眉朗目，几个人都说还是我最帅。我啼笑皆非：我年轻时脸蛋都没这么好看过，但你们几个年轻时就这么老。大家哄笑，其实我是认真的，当年大家条件不好，穿得破破烂烂的，还真没现在精神呢。


　　大厅里人声嘈杂，彼此聊天是没有主题的，逮着什么说什么，但谁也没有绕开这次的洪水话题。据说，本次林业局公开报了8人失踪，是以林场职工为标准的，而正在林场修水库的河北山东云贵等地的工人出了事，都算在了施工方的账上。98年洪水虽大，但是河水漫过河堤总是要有过程的，在此之前大家还有时间撤离。这次的突发事件是山洪，小道消息说是上游的吉林境内某水库泄洪，接到消息撤离的那些林场居民遭了殃，老弱病残跑不快，山洪裹挟着泥沙树木轰隆隆拍过来，失踪的这几个多半是在逃跑过程中被冲走的。来不及撤或不想撤的那些人被洪水封了门，泥沙漫进门缝窗缝进来，过了炕沿陷了人的腿脚，基本上就没往上漫，所以没跑出去的只是受了惊吓，却没有生命之虞。


　　在这场婚礼进行曲的空闲中，主持人在台上煽情爱情的旋律，台下却有无数看客在谈论着洪水中的故事。那个一直没有答案的选择题——媳妇和妈妈先落水，你先救啊个？——在这场水患中终于有了答案。


　　林场的一家三口，来不及撤离呢，洪水就进了屋。电光石火的刹那间，家里的男人抱起老妈就往外冲，家里的媳妇没跑出去。跑到外面的娘俩儿随即就被洪水冲得身不由己，幸亏水中冲下半截木质的电线，男人一手搂死，另一只手紧紧搂着老妈，就这样娘俩儿保全了性命；媳妇跳到炕头上，眼看着水进了屋上了炕，没过了膝盖就此打住，她也逃过了一劫，只不知心里阴影面积有多少。但我想：男人的选择是对的！


　　台上的新郎正在听主持人说：当你的手牵定她的手，从这一刻起，无论贫穷和富贵，健康和疾病，你都将关心她，呵护她，珍惜她，保护她，理解她，尊重她照顾她，谦让她，陪伴她，一生一世，直到永远，你愿意吗?


　　我为新郎斩钉截铁的“我愿意”而鼓掌，心里却想着：要不要加上一条，无论洪水或火灾，你都将……


　　其实加不加都无所谓，平时的誓言即便真诚，但事发时的第一反应却不由得誓言来约束。到那时候，谁知道“下意识”的引领下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呢？


　　   桥和家


　　酒店就在河边，来去都得经过大桥。酒后的几个同学不想坐车，想在这桥边走走。河水没有消退，奔流不息。我指着河边露出了几块石头说，这就是我小时候河的样子，那时候家长就在这石头上洗衣服，我们几个小孩就在河边捉鱼，现在，除了涨水能看到原貌，平时就是一条小河沟了，连小学生都敢趟水过河。


　　河边是近几年新修的堤坝，足有六米高。大坝外围是附近的居民区，最低的一处房子水痕明显——上窗棂往下全是深颜色，只有上窗棂到房檐这一小段距离是浅颜色。我们都在网上发过的视频里看过这间房子，那时候的洪水已经漫过堤坝，把这整间房屋都浸泡在水中。即便水这么大，但人员仍然有充足的时间撤离，可叹那些被猝不及防的山洪冲走的人，是多么悲哀与不幸。


　　这条河边曾发生过许多的故事。当年河面甚宽，河水很深，河北面的居民想到镇里来得靠船来摆渡，每年都有人因为泅水而溺毙；后来林业局就计划修一座桥，结果因为资金没到位，修了几个桥墩就搁浅了，这一搁就是三十年。三十年后林业局转型为营林局，国家有拨款了，突然就有了资金把桥修上了——也就是我们脚下的这座桥。


　　新桥建成的那几年，大河已经听不到溺水的消息了，因为河水浅的只见石头，经常有人挽起裤腿就能趟过去。而站在桥上看看水势——也只能选择像现在这样，在涨水的时候来看了。


　　当然，我是不希望这样的。因为我站在桥上看河水，河水中流淌着却是受灾人的眼泪。


　　回去的路上，搭了同学的便车。她的老家也在山上的某个林场，这次林场没有出人命，是因为整个场部几乎没人，只剩下几百幢老房屋在风雨中斑驳，又在这场洪水中和淤泥搅在一起。她这次来除了参加婚礼，还带来了一车旧衣物，捐给了受灾的林场。她说见了几个受灾的发小同学，有人哭了，说“家没了”。其实那个“家”只是个摆设，她们在镇上在市里都有楼房，平时除了几个月时间去林场种种木耳菌，根本不会到那个“家”去。但真正没了的时候，她们才觉得——生命中某一个重要的组成，就这么没了。


　　我默默无语。因为我也有这样一个“家”，就在林业局的某条小胡同中。前后两幢平房，有前院和后园。我也长久地住在市里，也任由着这个“家”在风雨中斑驳。我的家对过就是一条小溪，是这条大河的支流，涨水的时候家中也进过水。


　　这次洪水后，高中时曾在这个家中住过的同学打来电话，这位在仕途上颇为顺利的某书记叫着我的小名，问老房子有没有遭水灾。而作为房主的我却一无所知，这次回到家乡，前后五分钟的路，我也没回家去看看……


　　不想回去、不敢回去、不愿回去——具体是什么，我也不知道。

东方玉洁

三不回去，就是这样，有些物事人非。

草舍煮字

家在那里还有个念想，有个回忆。
其实就算是人回去了，时光却回不去了。
有没有被冲垮都是伤感，不如端起杯子，都在酒里了。

淡淡不如风

东方玉洁 发表于 2023-8-17 10:33
三不回去，就是这样，有些物事人非。

请教：三不回去都指哪三不？

淡淡不如风

草舍煮字 发表于 2023-8-17 16:49
家在那里还有个念想，有个回忆。
其实就算是人回去了，时光却回不去了。
有没有被冲垮都是伤感，不如端起 ...

也只能端起酒，庆幸还能端起酒。

香薰古琴

回乡偶书，感慨万千，越写越伤感。

香薰古琴

听雨慢吟，回乡怀旧，洪水冲垮了道路房屋，冲不走儿时的记忆。乡愁是游子心上最柔软的部分，近乡情更怯，五分钟的路没有回家看看，乡情友情却将沉甸甸的往事捞上来。文字优美细腻，情怀溢出文章之外，加精华鼓励。

幸福小草

奇怪，你们牡丹江咋就每一次雨都是暴烈瓢泼，好像大雨都在黑龙江东部，灾害不小。而西部地区即便报了暴雨也是淅淅沥沥，这多少年都没看见过暴雨的样子。
这篇写得好！

淡淡不如风

幸福小草 发表于 2023-8-23 16:28
奇怪，你们牡丹江咋就每一次雨都是暴烈瓢泼，好像大雨都在黑龙江东部，灾害不小。而西部地区即便报了暴雨也 ...

92年、98年、加上今年，一年比一年水大。但总体还行，按时间比例来说，还算风调雨顺。

淡淡不如风

香薰古琴 发表于 2023-8-23 15:40
听雨慢吟，回乡怀旧，洪水冲垮了道路房屋，冲不走儿时的记忆。乡愁是游子心上最柔软的部分，近乡情更怯，五 ...

所以说古人厉害，近乡情更怯，更没有比这形容得更恰当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