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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鸡蛋 鸡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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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8-21 10:33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鸡蛋,鸡蛋

 

  阅读萧红的《家族以外的人》,里面宗宗件件灵动、鲜活的描写,像是做着以往时代的唤醒,倏忽间,连人带事,眼前飘扬过一个个鲜活的面容。

  从我有记忆起,父亲几乎每天都在生病,罹患多种慢性疾病的父亲,犯起病来整夜整夜地呻吟,难挨的病痛不仅摧残着身体,也在改变着一个人的性格,渐渐地,多病的父亲变得像一根火柴似的,焦虑、暴躁,听不得一点孩子们的欢笑和打闹。

  除了吃饭和睡觉,闲暇时间我们姊妹四人都很少在沉闷的家里停留,我们最多的去处便是距离家里不远、大伯过世的大娘家里,更为难得的是,对应着大娘家的五个孩子,根据自己的年龄,我们都能找到可心的玩伴,不信,我说给你瞧:大姐找大姐;二姐找二姐;我找三姐……一点不牵强。

  好像我所有的童年快乐都离不开大娘家憨厚的三姐,除了极特殊时间,上学、放学,剜菜、玩耍,我们都在一起,有时玩得太晚了,天太黑了,一出屋,黑得和帐幕紧逼住人脸,路过的老周家树行子像藏着神话里的鬼怪似的,不敢回家的我们索性就睡在大娘家里——长的短的,有枕头的,没枕头的,一字排开、一铺连二大炕睡得满满的。摇曳的树影在窗子上爬走。

  父母也知道贪玩的我们没有别的去处,便不必寻找,各自得安。

  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尽管仅仅大我两岁,不过比我矮了一头,又黑又瘦、十二岁的三姐早就有家务分担了,比如,热猪食,喂猪,早晨给鸡们摸蛋等等,都是分内的事情。

  关于三姐所有的分内家务里面,摸蛋是我最感兴趣的。

  摸蛋即为担心产蛋的鸡去别人家生蛋,遭受损失,便每早提前进行人工判断,将有蛋的鸡先行控制的一种行为。

  早晨,杂七杂八的琐事处理完毕,好奇的我便随着三姐、妹妹一起,开始给鸡摸蛋。

  像人,新的一天到来后,为着开门时,强烈的日光吸引,探着脖子的鸡群们开始一个跟着一个、挪动脚步往外走,这时,早有准备的三姐就等在鸡圈门口,安静地观察着,当前面肥壮的公鸡安然走过,接下来一只大胆的母鸡露出三分之一身子的样子,手疾眼快,立刻被三姐按住了,突来的压迫让受惊的母鸡本能地起着低嘎的短音,它被抱在腰间,随后紧闭的门扇距离着姊妹,三姐不慌不忙地倒过手——一只手控制着母鸡的身体,另一只展挺的中指顺着一处粉嫩、湿润、四周起着纹皱,像小花心似的内凹处慢慢地伸进去了,像被做着亲抚,带着琢磨不定的表情、怀里热乎乎地贴靠着的母鸡并不显得急躁和挣扎,也像做着体恤,安静地配合着。

  以往的岁月规定了它。

  在那个特殊的困难时期,一枚鸡蛋在农家绝对是一桩大事情——在无奈的父母眼里,父母一向是很爱护儿女,可当儿女败坏了财物,父母便去爱护财物了,农家无论是菜棵或是一株茅草也要超过人的价值。

  重要的事情严肃做!

  三姐摸蛋的表情总是庄重、严肃的,像一个权威的大将军,除非特殊情况,否则,只要三姐不发声,鸡连同在场的我们,都憋着气,一起做着配合。

  所有的尊严,那一刻,均体现出来了。

  有蛋!声音愉悦、高亢,配合着激动的三姐,我们立刻行动起来,找来水桶抑或筐蓝,不容分说,将准备生蛋的母鸡控制起来,然后进行下一只。

  有时遇到特殊情况,也是需要一番斟酌的,只见抱着一只母鸡的三姐,眼珠滚转,一会现着左边的眼白,一会又现着右边的眼白,模棱两可中,像能抠出蛋来似的,暗暗地我们也在替三姐使劲。

  没有,没有,没有,这个也没有。长出一口气,此时沮丧的三姐速度快着,声音短促生硬,灵魂也在摊落,噗通,噗通,每一只鸡落地的声音都加重着。终于摸到有蛋的鸡了,此刻三姐并未发声,那完全埋没不住的牙齿做着暴露,我们也轻松起来。

  有一次,一连摸到五个蛋,从那众多的蛋里,渺渺地、好像铅笔、橡皮包括头绳似乎都看在眼里了,三姐高兴了,话语自然多了起来:摸蛋也挺好玩的,手指往鸡屁股里一伸,热乎的。她明显有着平常以上的得意,日常认知里的脏污也完全被忽略掉了。

  她的微笑是甜蜜的。

  到底有蛋的鸡摸起来啥感觉?趁势我向高兴的三姐做着延伸。

  有蛋的鸡手指触上去邦硬儿,她眼睛亮着,像看见了似的;没蛋的话,三姐的头沉埋一下:里面软软的。不信,你试试。

  呦,别说,指甲挨上去,果真是一个硬的存在。我惊喜着,可是那到底是一项特殊的工种,一只与其他手指距离着、像被画了记号,带着浅浅的湿度、一见风凉丝丝的中指远远地举在半空,鼻子上的细纹密织着,啊、啊的有点不知所措。

  再看三姐,一刻,他们都笑了,曲背探身进行下一个。

  不行不行,这个马上蛋就要掉下来了,三姐立刻抱起母鸡悬在空中,发着与平常不一样的声音:就在屁股门这呢,快点,快点!布遍的声波旋走满院,再看那鸡,也像做着隐忍的坚持,瞬间,屋宇间零落的家什立刻全撞进眼里了,乒乒乓乓,惊心动魄。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有着丰富摸蛋经验的三姐也有失手的时候,有时,貌似生蛋的母鸡整整被圈了大半天,也没能生出那个诱人的蛋来,被“赦免”的一刻,忽东忽西的奔突中,慌乱着步子,辨不清方向。

  那鸡呀,那可怜的鸡呀,实实在在受了半天委屈,不过,一想到毕竟没有丢蛋的侥幸,宁可枉杀一千,也不可使一人漏网的决心又来了。

  晴朗的天空从山背流照下来,房周的大树在正午垂曲地立在太阳下,敞开的窗、门,远看像个洞。

  咯咯哒,咯咯哒,像开心的锣鼓,像人烟与希望的生发,在三月阳春的日子里,一波接一波地擂响。

  看这鸡蛋多大,还热乎呢,有点像鸭蛋!为着赞美,三姐不自觉地笑着,掸去蛋上的粪屑,掂了几掂,下巴微微向前伸着,现着满足的爱惜里,每一枚鸡蛋都要藏好。

  物以稀为贵。彼时,在那个特殊的年代,鸡蛋可不是随便吃的,平常,只有过生日的时候,母亲才能给我们煮两个,意思意思。

  那么,在日常生活中鸡蛋到底都有多大用场?庆生用鸡蛋,油盐酱醋用鸡蛋,看望病人用鸡蛋,补养身体还用鸡蛋。鸡群是最短平快的生存法宝。

  端午节吃鸡蛋。这是一条永恒不变的真理。不过,在风云变换的时代,也有施之偏颇的时候。

  是年,我们辽北老家效仿阜新哈尔套大集的做法,号召村民 将所有农副产品都拿到社会主义大集上售卖,以增强市场繁荣。在当时土地公有的形势下,农副产品之首的鸡蛋当然是不能随便食用的,为行之有效,各村下派工作组,端午节当天,挨家巡视,一旦发现,严惩不殆。

  鸡蛋,这有鸡蛋!像发现了宝藏,戴眼镜的工作组人员惊叫着:这不是鸡蛋吗?这不是鸡蛋……那不堪的一幕到底在可怜的大娘家上演了,强势的工作组将一盆零星的像海米似的,每一块都不能独立夹起的蛋屑,绿乎乎的一盆韭菜馅料上下翻着,最后咯噔筷子往中间一触,又不解气地将馅盆向前搡着,意在验明正身的确凿样子,弄得斑驳展沿的生铝盆像受了惊吓,咯噔一下,又咯噔一下,一跳一跳的,里面的韭菜也跟着东一头、西一头、不停地颠抖。

  走,他们用下巴指着大娘:到村里去一趟!

  一刻,挑水,压面,拾柴——一个人走在有月光的大道上,冰雪闪着寂寂的光,她寡妇的脚踏在雪地上,就像一只单身的雁,在哽咽着孤飞的寂寞;又联想到饿和冻的滋味,33岁守寡,那日子呀,带着大孩子去山坡割茅草,大雨来了,雨从山坡把娘两个拍滚下来……种种样的苦难像做着激励,把貌似软弱的大娘坚定住了:你说我吃鸡蛋了,我就吃了,不吃鸡蛋吃啥吧,没有肉,没有油……以一个母性的顽强与坚持,到底把强势的工作组给镇住了。

  做了母亲的女人顶天立地。

  像一阵妖风刮过,终于等来了端午节吃鸡蛋的日子。

  妈,今年端午节咱每人能分几个鸡蛋啊?还有小一个月的时间呢,我们的心就远远地系在了一个特殊的日子。

  今年的鸡还挺爱下蛋呢,看样每人能分十个。十个?我们欢喜着,立刻睁大眼睛确认。蒸的,煮的,卧的,挞的,包括土豆地套种的、每天长高的菠菜呀,都为我们看在眼里……早早地带着不可言说的喜悦,悄悄计划上了。

  哇,好香好大的一盆鸡蛋啊!端午节那天,等我们起床时,每人有份(3个)的鸡蛋已经为勤劳的母亲煮好了,它们整体躺在一个装有凉水的瓦盆里,沉静、滋润,红扑扑的,像少女的脸庞,水润可爱。

  那是世界上最美的颜色。

  还好,我们都很自觉,按照母亲吩咐的个数,每人都能严格遵守。不过,有一样——在个头的大小上是绝对不能马虎的。

  现在想来,每一枚鸡蛋其实都差不多,大能大哪去呢?可是在饥饿、食欲旺盛的当时,一定要比出个大小不同来的,从中间的某一个走起,左边的,右边的,上面的,压住的——这个身量宽些,但是短了,那个呢,整体都像瘦着,上来下去,叽里咕噜,对着一盆煮好的鸡蛋,其他什么都不能觉察。

  说大也一定是大的,说小也一定是小的,绝对没有差错。一刻,终于将称心的三个鸡蛋装进了碗里,离开的一刻,下意思地望了望旁边也等着捞鸡蛋的人,一丝侥幸悄悄闪过(为着即将到来的“大戏”的准备,先只吃掉一个鸡蛋)。

  如今,家里需要计量的大小事情,轻易从来不用尺子,包括若干年后某次装修,一眼便识出窗帘盒两端的高度不够对称,结果真的验证了我的判断。

  怎么,火眼金睛啊!每听到大家如此戏谑,都憋不住好笑——就是啊,有过历练的啊!

  一个肚腹极度空虚的人,既便端来一桌满汉全席,也一样从容不迫。

  怎么形容端午节那一桌鸡蛋的盛宴呢?蒸好的鸡蛋像腼腆的少女,笑眯眯的,上到桌来,仍然微起着唇瓣;荷包蛋像无穷碧中(菠菜汤)安卧的卵石,圆润,谦恭也实实在在;塌鸡蛋呢,当当当当踩着激越的鼓点,一袭美丽的裙裾抖开了,白,白得清澈,黄,黄得灿烂,均匀、适口,它的界定应该是中性的。

  与列齐的各种菜肴一样,我们的情趣像燃烧的火苗,在一种强烈的压制中终于摆上餐桌了,我们静默着,除了大快朵颐,顾不得其他。

  幸福的波继续带长。

  酒足饭饱的午后,揣着两个准备好的煮蛋,一蹦一跳地去大娘家,玩撞鸡蛋去了。

  撞鸡蛋是一款民间游戏,即几个小伙伴各持一枚煮好的鸡蛋,在其他小伙伴热切地观望下,在响亮的号子中,像斗鸡似的开始激烈碰撞,先破者为输。

  每一枚鸡蛋都被赋予了光荣的机会。激战中破开的鸡蛋当然除了吃掉,再也派不上用场了,也好,一口一口吃着黄是黄、白是白,透着一种奇香的鸡蛋,甭提有多幸福了——为着那香甜,为着那喜爱,我们细细地咀嚼着,快着脚步、本已走到喉咙口的黄白蛋碎又立刻被逼走回来,在口腔里再重走一遍,伴着被染黄的口水,牙齿上下错磨着,真的是满口香!

  营养丰富的鸡蛋是整整一代人的记忆。

  如今物质极大丰富,其貌不扬的鸡蛋早已不足为奇,甚至还有什么洋鸡蛋、笨鸡蛋的等级之分,不过,在我眼里,同样经过生命运化的鸡蛋,它们的身份是一样的,都是鸡蛋,就是鸡蛋,实实在在。

  世间万物,但凡有过参与,过程总是生动的。那滋养过我生命的鸡蛋啊,每有提起,倏忽间,就像在一起共过患难的老朋友一样,熟悉、亲切并充满敬畏。

  2023、8、17   

评分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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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发表于 2023-8-21 14:21 | 只看该作者
营养丰富的鸡蛋是整整一代人的记忆,哪怕而今,依然。
土鸡蛋广受追捧,哪怕自给有余,农村人自己也不舍得出售,就作为好东西用以人情往来滴。
3#
发表于 2023-8-21 14:24 | 只看该作者
又黑又瘦、十二岁的三姐早就有家务分担了,比如,热猪食,喂猪,早晨给鸡们摸蛋等等,都是分内的事情。

穷人的孩子不得不打小就参与劳动。
这在当下,绝对是匪夷所思。
然而恰恰,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也有好处,动手能力强,不怕苦和累,哪像现在的孩子,没有可比性了
4#
发表于 2023-8-22 14:40 | 只看该作者
一篇朴实佳作,有年代特征,有对过去时光的记忆,文章来源于生活,读后有强烈共鸣。一份回忆一份感恩。学习老师佳作问候老师。
5#
 楼主| 发表于 2023-8-23 09:49 | 只看该作者
秋实 发表于 2023-8-21 14:21
营养丰富的鸡蛋是整整一代人的记忆,哪怕而今,依然。
土鸡蛋广受追捧,哪怕自给有余,农村人自己也不舍得 ...

感谢秋实老师第一时间点评。问好老师!
6#
 楼主| 发表于 2023-8-24 15:44 | 只看该作者
何叶叶 发表于 2023-8-22 14:40
一篇朴实佳作,有年代特征,有对过去时光的记忆,文章来源于生活,读后有强烈共鸣。一份回忆一份感恩。学习 ...

感谢何叶叶老师的中肯点评。问好!
7#
 楼主| 发表于 2023-8-26 10:49 | 只看该作者
秋实 发表于 2023-8-21 14:24
又黑又瘦、十二岁的三姐早就有家务分担了,比如,热猪食,喂猪,早晨给鸡们摸蛋等等,都是分内的事情。

...

我们在给予的同时,也在不可避免地失去…同感。感谢秋实老师留墨。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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