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化《封神》 由美国人费翔主演的电影《封神第一部:朝歌风云》未上映时,我就知道,这肯定是一部与中国神话没有多大关系的电影,同时也是一部大量充斥着西方文化元素的电影。所以,我不会进电影院去看。后来,网上有资源了,就找来看了一下,果然所料不差。 问题肯定不在于费翔——尽管他明显非普通话也非西北方言的口音总让人有一种出戏的感觉,他长满胡子的混血脸也让人有一种出戏的感觉,但这并不是关键。当然,他的美国人身份也不是关键。关键的是整部电影中人物和故事背后的含义。 《封神》故事拍成的影视剧有很多,而其受西方文化的影响和渗透也不是从现在才开始的。 比如早期的故事情节比较接近原著的达奇傅艺伟版电视剧,其中的人物造型和服装设计,就被一些观众戏称为是“希腊神话混搭圣斗士星矢”,剧中姜子牙的饰演者蓝天野就对此很不满意,认为该剧的服装制作不伦不类。但也只是服装而已,毕竟讲的还是中国故事。 再后来的动画片《哪吒之魔童降世》,也有影评人指出:哪吒的角色设计从整体感觉来说很像海贼王路飞的风格,但是性格一部分是鸣人一部分,是全职猎人的奇犽的形象(笔者不看日本动漫,也不知道这几个人物是怎样的,此处只是引用别人说法)。不管怎么说,电影中那个大眼睛大嘴巴露出两大排牙齿,以及动辄大吼大叫轻狂暴躁吊儿郎当得不可一世的形象,完全不似中国小孩子的形象(类似地,动画片《大圣归来》中的孙悟空也不是中国神话中的形象,当然也不是中国故事)。 其实形象还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整个故事的精神内核:比如电影里的“妖族”“龙族”“人族”“神族”的等级设定,就是典型的西式的,龙王三太子虽然各方面都极为出色,但就是因为出身“龙族”,其悲惨的命运几乎不可更改。同样,哪吒因为是魔珠转世的“魔童”,便要面临着命运的种种不公。这两人,一出生就要面对的这一切,既可以看成是西方极为推崇的“血统论”的翻版,也可以将其视为基督教所称的“原罪”。至于哪吒对命运的反抗,喊出“我命由我不由天”的豪言壮语,则让人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魔戒》中的“我对世界的态度来自于我对世界的认知”。还有评论者指出,哪吒的这一形象,恰似古希腊神话中的推石头的西绪弗斯,带有浓厚的悲情英雄色彩。而中国的传统文化中,所谓的“天命”,也大抵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或者“制天命而用之”,基本不会有这种类似一出生就接受“天遣”的倒霉蛋的形象。 类似的系列动画片的第二部《姜子牙》,很多观众都发现,电影开头的酒馆布置,就是典型的西式风格;而其中发着蓝光的精灵,也是西方神话中的形象;甚至十二金仙的惩罚,也是西式的断头台……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姜子牙的形象,灰发苍苍(为什么不是白发?),手执木杖(中国神仙不应该拿龙头杖吗?),一副苦大仇深的面孔,一片泛滥的“圣母”心,从形象到气质,都与《圣经》里带领犹太人逃离埃及的摩西一般无二。 而《封神第一部:朝歌风云》则更是典型的西式电影。 首先是整个故事的内核:比干用龟甲占卜,发现天下将有大劫,只有商王献祭才可以避免。同时,玉虚宫也发现这一问题,于是把女娲造的封神榜叫姜子牙拿去,交给“天下共主”开启才能消除天遣。从这一设定中不难发现:“天遣”和“献祭”的主题都是西方特有的。希腊神话中,动辄拿牲畜献祭给宙斯以及阿波罗。在圣经里,向耶和华献祭羔羊,乃至儿子(即使只是考验)的记载也多次出现。在中国,尽管商周时期存在着大量的人殉制度(周朝时已大幅度减少,不再是主流),甚至出现了宋襄公把鄫君杀掉来祭祀天地的事件。但与西方的“献祭”有着相当明显的区别:我们只是单纯的祭祀天地,而不是为了消灾除难。对于消灾除难,方法则是“罪己”,即知过而能改。比如《尚书》载,周成王时,因周公掌政,遭人诽谤,被免去职务,结果该年“秋大熟,未获。天大雷电以风,禾尽偃,大木斯拔,邦人大恐。”后来成王了解到周公的冤枉,于是“执书以泣曰:昔公勤劳王家,惟余冲人勿及知。今矢动威以彰周公之德。唯朕小子,其亲逆我国家,礼亦宜之。”成王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亲自出郊去迎接周公,改正了错误,结果便“天乃雨,反风,禾则尽起,岁则大熟。”根本就没有“献祭”一说。再比如,汉武帝晚年,先有巫蛊之惑,又有二师将军全军覆没,同时因连年纷争造成天下动荡,民不聊生。面对这些天灾人祸,汉武帝选择的是发布“罪己诏”,向全天下承认错误。也没有“献祭”一说。在遭受“天遣”时不但要献祭,而且还要活人献祭,是典型的西式思维。况且在中国文化中,也没有“天遣”一说,而是“气数”。这一“气数”又是不可改变的。如以以女娲的大神身份,虽然受到纣王侮辱,但由于殷商“气数未尽”,她也没有办法使其提前灭亡,只能派遣三妖以加速这一过程。 其次,是电影里的弑父情结(注意:是“情结”,不是“情节”)。在一部电影里有这么多弑父的故事,在整个世界电影史上也是罕见的,但《封神》第一部做到了。先是纣王借妃己之手,使大哥殷启当庭弑父,后是纣王直接命令“四伯侯”的儿子弑父取而代之。尽管姬发最终没有动手,但实际上当他把讨论造反的老爹交出去时,就已经宣判了他的死刑。把弑父玩得这么清新脱俗的,也是没谁了。弑父情结,源自希腊神话中的《俄狄浦斯王》,著名的心理学家弗洛伊德对此有详细的分析。而在中国,弑父则是最为大逆不道的行为。所谓“父不正子奔他乡”,纵使亲爹再坏,也是不能杀的。无论电影结尾怎么渲染姬昌父子有多深情,都改变不了姬姬出卖父亲的行为中所暗含的“弑父情结”。不要讲什么“大义灭亲”,那不是对儿子说的。《孟子》里有一个著名的“瞽叟杀人”的故事。有人问孟子,舜为天子,如果他的瞎眼老爹杀了人,他该怎么办呢?孟子的回答是“执之而已矣”——肯定要抓的,这是他的职责所在。再问:那接下来呢?孟子的回答则是“窃负而逃”——把老爹偷出来背走逃命。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别说弑父,就是“其父攘羊,而子证之”都是不应该的,孔子提倡的是“父为子隐,子为父隐”。 再次,是电影里统治世界的野心。对比原著,电影中一个重要的修改就是妲己不再是蛊惑君王的“红颜祸水”,而是只是纣王实现自己野心的工具。或者说,妲己的重要性已经减少到了只能帮助纣王实现野心的地步,而这一野心,就是“成为天下的王”。妲己口里“天下的王”与能够开启封神榜拯救天下的“天下共主”含义略同,但多少还是有所区别。因为“天下共主”不是名义上的,也不是自封的,而是被普遍承认的。《史记·楚世家》载:“夫弑共主,臣世君,大国不亲。”司马贞索隐:“共主,世君,俱是周自谓也。共主,言周为天下共所宗主也;世君言周室代代君於天下。”所以,所谓的“天下共主” 指的就是周,是指武王伐纣建立西周后,被天下诸侯所尊崇,所以才成为“天下共主”。事实上,古代的思想中,“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只要当了天子,就已经是“天下的王”,但纣王明明已经弑父成为商王,反叛的苏护也已经被他灭掉,难道不已经是“天下的王”了吗?实际没有,因为他统治的只是人身,还没有彻底统治人心。而人心是难以彻底收伏的,唯一的办法就是——从肉体上消灭他们。世界上有一个著名的黑暗组织“XX会”,据说,他们的终极目标就是统治全世界。有一个计划,叫“盎撒计划”,就是要大幅度减少他们所认为的“低劣人种”,控制人口数量,节约自然资源,以形成一个以盎撒人为主导的“理想的”世界体系。这种事儿是真是假不太好说,但“天下的王”这一说法真不能不叫人浮想联翩。而在中华文化中,“殷商的王”或“殷天子”,才是正常的说法。 《封神》的导演曾在媒体面前表示,整部电影的“创作元素来源于中国,拒绝日本和美国文化”。为了“讲好中国故事”,他曾经深入研究中国传统文化,在电影中加入大量“中国传统美学以及非遣元素”。这一点很叫人怀疑。试对比早年的动画片《哪吒闹海》和后来的《哪吒传奇》,两者无论从人物形象,动画场景,乃至故事内核,差别相当明显。试看电影《封神》开头的雪原大战,完全是希腊式的,中国文化中的古代战争完全不是这个样子。还有姬昌送给儿子姬发的玉环——暗示要他一定要还家——可惜这个“还乡”主题,也是典型的西式的。不妨联想一下《荷马史诗》中的《伊利亚特》,就会发现两者之间明显的联系。甚至姬发的人生理想“要成一个大英雄”,也是西式的。在中国文化中,从来没有一个少年的志向是要“成为英雄”的,或是为国,或是为民,或是显亲,或是光耀门楣,或是建功立业,或是“治国平天下”……“英雄”是一个很模糊的词,是一个很个人化的词,而在中国文化里,很少有这样的表述。比如《论语》里著名的一个小故事:颜渊、季路侍。子曰:“盍各言尔志?”子路曰:“愿车马衣裘,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颜渊斗仿曰:“愿无伐善,无施劳。”子路曰:“愿闻子之志。”子曰:“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没有一个单说“我自己”要如何如何。 最后再说电影中的一个细节:姬昌吃自己儿子伯邑考做成的肉饼居然毫不知情。实际上,他知情与不知情,对整个故事走向毫无影响,只是演员表演时会略有区别:不知情时就可以毫无顾忌地吃下去,而装作不知情则要既要表现出悲痛又要不形于色。相信无论哪种,老戏骨李雪健都是能够拿捏的。问题在于,不知情,就是完全抹杀了姬昌这一凡事都可先知先觉的“圣人”形象。要知道,在文化意义上,周文王姬昌与整个故事里的其他人完全不同。武王姬发可以去当纣王付卫,姜子牙也可以失去法力成为一个逗逼,妲己也可以成为一个无足轻重的附庸,但文王就不行,因为他是中国文化中的一个“圣人”。自伏羲起,到文王,到周公,到孔子……都绝不是简简单单的历史人物,或是文学形象,而是延续千年中华文化符号。孔子也吃也拉也做爱也生儿育女,也曾“急急如丧家之犬”,但谁要在文艺作品中描写他怎么与老婆缠绵怎么拉完屎拿木片擦屁股……人们就完全不能接受,因为孔子已经不简简单单是孔子个人,而是中华文化的一个符号。(就如有人在小说里写耶稣和抹大拉的玛利亚有一腿并且诞下后人,结果遭到人们声讨一样。)同样,文王的“圣人”形象也是不容篡改的,两千年来,他囚于羑里演《周易》的故事早已深入人心,在电影里居然吃着自己儿子的肉都不知道……那还能算得上是“圣人”吗?对周文王的普通化和世凡俗化,本质上就是对中华文化符号的淡化和弱化,这有什么可说的?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电影《封神第一部:朝歌风云》无论用怎样的中式酒坛子,无论酒坛上用甲骨文还是用小篆写着大大的“二锅头”,但实际里面装的都是威士忌,或是朗姆酒,或是杜松子酒,或是公元前八二年的拉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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