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袋洋葱

露渊

                                                                                                                                两袋洋葱




                                                                                                                                      文/露渊










      我从小不喜欢吃洋葱，那时候油炸葱花却是我们家饭菜里最常见的。最简单的面疙瘩汤少不了，麻雀舌尖面，毛面条子，哪样饭都少不了油炸葱花。很多时候我认为，我之所以没有长高，就是这个油炸葱花给害的。我特别不喜欢那种味道，可是在那个人人都吃不饱饭的年代，不吃就表示你不饿，没有人，更没有其他可吃的东西惯着你。


        那个时候吃饭大多时候是没有下饭菜的，就连饭里面，大多时候都没有绿菜，冬天仅有的菜就是白菜土豆和黄豆芽，都是自家种的。等到春天的时候，我们家院子里最向阳的地方就会露出大葱苗，它就成了我们家饭里面绿色的希望。一开始又少又小，只能是家里来了亲戚才用它下饭，等到天气渐渐暖和，葱苗越长越多我们才能吃到，可每年它探头探脑地长起来的时候，就是我挨饿的时候。等到我家院子里的韭菜探出头，我才像是被拯救过来。


        看到我那个样子，父亲只是叹息，母亲说：“有饭吃就不错了，你还挑三拣四地，我看你还是不饿，有你连葱苗都吃不上的时候。”可是倔强的我宁愿挨饿也不吃。


        可后来，母亲的话真的就验证了。


        那年，我由于长时间在温室大棚劳作，又在一次刮黑风的时候受了伤，腰椎间盘突出严重，不得不重新选择出路。而在公公婆婆心里，庄稼人离开了土地，生活就没有了保障。所以当我决定带着孩子们离开的时候，婆婆见劝说无益，就放了狠话：“踏踏实实在家过日子，等我们死了家里啥都是你们的，否则别想带走一根火柴。”婆婆果然是说到做到，就连一个吃饭碗都没有给我们。


        其实哪有那么狠心的父母，后来婆婆说，她想着只是让我尝尝一无所有的日子。她知道我这个人不撞南墙不回头，等我没饭吃了自然就会回去的。


        而我到了陌生的地方，就没有想过回去。我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了靠刨土吃饭的资格，而一双嗷嗷待育的儿女告诉我，必须活着，必须为了他们活着。


        父亲是在我离家出走一个多月以后才知道的。我那时候嫁到了临县，没有电话，由于搞温室大棚也没有时间回娘家，所以一个多月以后，父亲见我没有回去，就去婆家看我，才知道我的事情。


        清楚地记得那天晚上，我捡破烂回到出租屋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暗了，那一带没有路灯。父亲在出租屋门前的槐树下左右张望，他常年穿着一身中山装，戴着藏蓝色的压扇帽子。


        远远地看到父亲的身影，眼睛很酸，我不敢上前去打招呼，那时候捡垃圾是最丢人的事情。就那样望着，我看到父亲很着急地走来走去，我努力地调整了一下情绪才走过去。


        “爹。”我再说不出话来了。


        父亲着急地走过来，焦急的眼神里是怜爱与无奈。


        “吃饭了吗？孩子们呢？有事怎么不回家？”父亲的声音有些打颤：“身体出了问题，不是还有我吗？你看你，都是两个孩子的妈妈了，还是这样不爱说话。”说着父亲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馒头递过来。


        我接过馒头，带着父亲走进出租屋。


        孩子们扑过来，我把馒头分给他们。父亲背过身去揉眼睛，我赶紧和面，做了汤面片，没有绿菜的那种。


       我笑着给父亲说了我的现状和打算，父亲一直不说话，我清楚地记得父亲担忧的眼神。


       其实父亲又能说什么呢？当初在老家搞温室大棚，父亲就警告过我。父亲说干啥事情都要量力而行，自己的身体情况只有自己知道，我自小就不长个子，干不了太多太重的活。可我还是没有听父亲地劝说，搞了两座大棚，十三年时间就把身体搞垮了。那段时间，由于失去了劳动能力，再加上病魔缠身，甚至有过轻生的念头，可是就算父母有姐姐和妹妹，我的孩子们怎么办？我相信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会超过我对他们的呵护，所以我必须做出选择。


        我没有想过去找父母，真的没有。其实这一点，父亲是知道的。我的性格和我的身高一样倔强，即使连我自己都很讨厌。


       在陌生的地方，为了照顾孩子们上学，我没有找到合适的工作。本来嘛，没有学历，没有一技之长，还带着两个学生，更没有背景，有那个老板肯雇佣我呢？但是骨子里有庄稼人特有的吃苦精神，到哪里都不至于饿死。


       那时候女儿上小学五年级，小宝上幼儿园中班，把孩子们送到学校，父亲也走了，我住的地方离父母家远，骑自行车要三个小时的路程。


         看着父亲的身影渐渐模糊不清，我也开始了我所谓的工作，我奔波于各个大街小巷，成了一个真正捡垃圾的人。


        那时候是八月份，父亲已经确诊了肺气肿的病症。没有人雇他干活，父亲就搞起了后院养殖，我家的后院很大，父亲主要养羊，还有猪，牛，鸡鸭鹅。父亲干完庄稼地里的活，就在村庄附近割草。


         那天是周末，我把孩子们送到婆婆家，到附近烫鸡店打临时工。临近中秋节，烫鸡店生意很火，老板娘人很好，周末干两天一共给我五十块钱工资，直到晚上十点多才回到家。


        远远地我看见父亲的身影，还看见自行车后座上有个化肥袋子。


        生活的奔波已经让我没有了个人情绪，我快步走过去。


         “吃饭了吗？孩子们呢？怎么是走着回来的？你的三轮车呢？”父亲一连串的询问除了担心还是担心。


       “我去烫鸡店干活了，两天就发五十块钱呢。”我笑得很开心。


       父亲笑了，可我看到父亲满眼的辛酸。


       父亲抱着化肥袋子进了屋子。


        “我给羊割草的时候，在人家地头上捡的。”父亲满脸的笑容：“我知道你从小不爱吃葱，但这是洋葱，可以炒着吃，也可以拌凉菜吃，味道很好的。你不吃，可以给孩子们拌着吃，孩子们正在长身体呢，总比没有好啊。”父亲说着声音低了下去，满是无奈地叹着气。


       “我爱吃，真的。洋葱和那种葱不一样。”我赶紧安慰父亲说：“孩子们也爱吃。那天邻居给了两个，正好他们吵着要吃饺子，我还用鸡蛋给他们包饺子吃了，味道真的很好。”听到我这么说，父亲笑得很开心。


        其实我早已不是以前的我了，生活已经让我变得没有挑剔的权利了，为了生存我别无选择。


       那段时间，洋葱成了我们的主食。孩子们一开始还吃得津津有味，可毕竟是孩子，半袋子洋葱没有吃到一半就开始嚷嚷着不吃了。


       直到那时候我才真正体会了，当初我不吃饭里面的葱的时候，父母是怎么样的心情。不管不问，只是一种无奈的表现。


       父亲送来的洋葱让我省了不少钱，只要孩子们不嚷嚷，我就假装他们很喜欢吃。汤面条里，面疙瘩汤里，还有吃干面条的时候炒着吃，凉拌着吃，总之我们家的饭里饭外，除了洋葱还是洋葱，我总是承诺他们这是最后一顿，可每次又找出各种理由：忘了买菜；今天的饭适合吃洋葱；鸡蛋和洋葱包饺子是最好吃的；我去菜店，那里只有洋葱……总之是各种理由，我的目的只有一个，省钱，攒钱，所以为了我的目的，我是说尽了谎言。


        记得很清楚，有一次小宝放学回来说：“妈妈我都不敢在学校上厕所，同学们说，我的尿都是一股洋葱味。我们能不能不要再吃洋葱了？”小宝圆圆的脸蛋通红，很是认真的瞳孔，那个样子很纯，却惹得女儿仰着头哈哈大笑，然后我们三个一起仰着头笑，为了掩盖心虚我还夸张地笑疼了肚子。


        可接下来女儿也说，她也不敢在学校里上厕所，现在她们班的同学都不和她玩了，都是洋葱惹得祸，笑着笑着我哭了，孩子们很天真，真的以为是我笑疼了肚子，然后也好像是忘记了在学校里的尴尬，夸张地和我笑着，那些时光真的很纯很纯，尤其是孩子们的笑容。


        到县城的第三年，我们租住的房子要拆迁了，三年了寄居在出租屋，我们所有的家当拉满了三轮车。


         把孩子们送到学校，我忙着搬家。相比刚来到县城，我们的条件好了很多，不至于天天拿着洋葱的各种吃法过日子了。


         可是，这个时候女儿读初二了，小宝也上二年级了，孩子们需要一个安静的学习环境，可新城区正在扩建，平房已经开始大面积的拆迁，我们接二连三地搬家，买房子成了我们最重要的事情。


         孩子爸爸常年在外地打工，我们也有了一点点积蓄。一时间到处都是楼房，可是真正能拿得出一套楼房钱的人又有多少呢？


        政府很快推出按揭贷款来销售楼房，为了抓教育，各乡镇也实施撤乡建镇的政策，本着百年大计，教育为本的理念，学校集中在新城区。孩子们是每个家庭的希望，更是祖国的未来，好多庄稼人为了孩子们的前途，不得不在新城区买房。


        我们也加入了按揭买房的队伍，春天孩子爸爸出门的时候，我们凑够了首付，办了按揭贷款，我们在出租屋安安稳稳地度过了整个春秋，暑假我把孩子们送回老家，交给婆婆后，在建筑工地找了份拉砖头的工作，工地工资高，每天一百块钱，我打算干一个假期，孩子们的学费和生活费就有了着落，可是暑假没过几天，房东就通知我们做好搬家的准备，秋末的时候他们家的房子有可能要拆迁了。


        还好直到孩子们开学了，房东也没有来催我们搬家。那一个假期的工钱给了我足够的勇气和底气，我和孩子爸爸商量，开始找人装修房子，最好赶在天气下雪前，让孩子们搬进新房子。


        那段时间孩子们特别听话，不管伙食多差，都不嚷嚷，看到我不开心的时候，利利索索吃过饭就去写作业了，一点都不让人操心。为了我们的新房子，我们又过起了捉襟见肘的日子。


         而我一边着手装修房子，一边捡垃圾。要照顾孩子们，没有合适的工作可做，更没有注定的收入。


        国庆节后的一天，把孩子们送到学校后，我刚要骑上我的脚踏三轮车出门，父亲扛着一袋子洋葱进来了。


      我赶紧跑过去，帮着父亲把袋子放在三轮车上，父亲很开心：“看，我割草的时候捡的，就是有些小，不过这种东西，大小味道都一样。”说着父亲不停地咳嗽着，我心里一阵难过，从我记事起父亲就被各种病魔缠身，中药喝了一碗又一碗就是不怎么见效。可父亲是个热爱生活，性格又乐观的人，从来没有和村里人红过脸。那个时候，我们村里的男人，过完年就出去打工了，父亲虽然病着，可他从来不拒绝别人，也从不和村里的人记仇，我们那一带的人都说父亲是个公认的老好人。可常年被病魔缠身的他除了这些洋葱，再也没有什么能帮到我的了，我看到的不仅是父亲高兴笑容，还有那笑容背后的辛酸无奈，和那种帮不到孩子们的惭愧。


        父亲还要给那些牛羊割草，简单地交代了一些，照顾好自己和孩子们的事情就走了。看着父亲的背影我好难过，下定决心等装好了房子，一定要请他过来住一段时间。


       可是让我没有想到的是，父亲终究没有能够到我的房子里来。


       记得我的房子装好的时候已经是冷冬，那个时候父亲已经开始咳血，几次三番地奔波于医院和老家之间。每次住院后，刚有好转就吵着要回家，家里的一切他都放心不下。就在那场大雪后，冷空气带着流感席卷而来，父亲本来就常年咳嗽，引发了气管炎，还有好多并发症，整日整夜的坐着，只要眼睛睁开就不停地咳嗽，好像是嗓子特别痒，各种中西医，各种土方法都无法治愈父亲的咳嗽。到新年的时候，父亲已经被折磨得下不了炕，而医院里已经拒收父亲住院治疗了。


         我的脑海里面常常是父亲靠在墙角打盹的样子，不论白天黑夜，父亲都无法正常睡觉，父亲的身子越来越小。


        第二年清明节前夕，我带着小宝去看父亲，远远地看见父亲在院子里沙发上坐着打盹。父亲的身子比以前小了好多，一股辛酸涌上心头：“爹。”我无法说出第二个字，使劲咬着嘴唇。


       父亲慢慢地抬起头来，揉揉眼睛：“老二来了，来小宝，让爷爷摸摸你的小手手。”那个时候父亲说话已经含糊不清。手和胳膊都已经变成了褐色，脸上也很黑，小宝那时候刚刚六七岁，看到父亲的样子吓得躲在我身后大哭起来。


        父亲的手尴尬地停留在那里，那一瞬间我看见父亲先是一愣，随后勉强地笑笑，手渐渐沉下去。


        我赶紧拉住父亲的手，坐在他身边：“爹，小宝随我了，天生就胆小。”说着把小宝的手放到父亲手心里，心像刀剜一样疼。


        “丫头，别哭，这次我可能躲不过去了。”父亲说得0很是吃力，他不停地摸索着小宝的手手继续交代：“我要走了，最放心不下你妈，她一辈子没管过家务事，我知道她老是打你，但是我还是把她托付给你。”父亲靠在沙发上，很是疲惫，闭着眼睛，两行浑浊的眼泪，顺着褐色的脸颊滑落在父亲胸前宽大的中山装上。


         “爹，不是的。你不会有事……”我无法用更多的语言安慰父亲，只有眼泪。


        “丫头，不管生活多苦，好好把小宝带大，他性格随你，我不会看错，你要感谢老天的恩赐，爹可是盼了一辈子也没盼来个小宝啊。”我知道，爹心里一直没有打开那个心结，也是当时整个农村人的心结。


       由于小宝要上学，天黑之前我还是走了。可就在第二天晚上父亲就去了天国，永远没有回来！


       听母亲说，父亲走的时候一直在喊我的名字，咽气后一只手，五指伸开，像是要抓住什么，其实是一直在等我，可最终还是没有等到我。
                                                                                                  
       父亲就这样走了，可他的身影却一直在我脑海里如影随形，所有的点点滴滴，还有那两袋洋葱，将一直伴随着我走完余生。







                                                                                                           

千幻烟

洋葱——我不喜欢这样称呼。
我一般都称呼——圆葱。因为总感觉那个洋字，就带着点殖民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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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读，问好。

陌小雨

我最怕吃洋葱啦！哈哈，欣赏老师佳作，问好！

露渊

千幻烟 发表于 2023-11-24 08:48
洋葱——我不喜欢这样称呼。
我一般都称呼——圆葱。因为总感觉那个洋字，就带着点殖民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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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老师来读，洋葱是我们这里的通称，有的地方还被称为皮芽子，问安！

露渊

陌小雨 发表于 2023-11-24 19:29
我最怕吃洋葱啦！哈哈，欣赏老师佳作，问好！

感谢老师鼓励支持，感恩遇见，早上好！

xam720

洋葱，在我们这里，算是佳肴，当然一般炒菜时要放鸡蛋，放肉会更好吃一些。文章以洋葱为题，叙述了作者艰苦生活和不屈的精神。文章饱含情愫，在字里行间表达出母爱，和对你们要的深情，问好！

范廷伟

清楚地记得那天晚上，我捡破烂回到出租屋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暗了，那一带没有路灯。父亲在出租屋门前的槐树下左右张望，他常年穿着一身中山装，戴着藏蓝色的压扇帽子。我们叫做鸭舌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