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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关于《岳飞与秦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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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11-27 16:43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rsjby 于 2023-11-27 16:47 编辑

    民国二十三年十一月至“二十四年五月”,周作人应“在编日报副刊”的朋友之约,“陆续乱写,又有了十九篇”文章,“因为大多数题作关于什么,就总称之曰‘关于十九篇’”。“关于十九篇”第十二篇名《岳飞与秦桧》,篇名没有“关于”一词,初载1935年3月21日《华北日报•每日文艺》第108期,后与“关于十九篇”一起,收入自编集《苦茶随笔》。

    周作人“在编日报副刊”的朋友,指徐霞村,当时是《华北日报》副刊《每日文艺》的编辑。《每日文艺》的前身是《每日谈座》。《每日谈座》创刊时,希望能给作者提供一个评论时事的阵地,后因刊发的多属文艺作品,于发刊8个月后,自1934年12月1日起改名《每日文艺》,重新编号,至1937年5月30日终刊,共出刊816期。《华北日报》刊发周作人的“关于十九篇”时,正处于由《每日谈座》而《每日文艺》的过渡时期,第一篇《关于宫刊》编号为《每日谈座》第217期,第二篇《关于林琴南》则编号为《每日文艺》第3期。

    《岳飞与秦桧》从“报载十三日南京通讯,最近南京市政府呈请教育部通令查禁吕思勉著《自修适用白话本国史》”谈起,先说该书“第三编近古史下,持论大反常理,诋岳飞而推崇秦桧”,次引俞正燮《癸巳存稿》卷八“说得很幽默,真真妙绝”的“一篇论岳武穆军律的小文”,再抄“鼎鼎大名的朱子”《语类》卷百三十二、百三十三、百三十一里的“几句话来补足正面”,最后以“赵翼《廿二史札记》卷三十五云”收尾。得出自己的结论:

    现今崇拜岳飞唾骂秦桧的风气我想还是受了《精忠岳传》的影响,正与民间对于桃园三义的关公与水泊英雄的武二哥之尊敬有点情形相同。我们如根据现在的感情要去禁止吕思勉的书,对于与他同样的意见如上边所列朱子的语录也非先加以检讨不可。还有一层,和与战是对立的,假如主和的秦桧是坏人,那么主战的韩侘胄必该是好人,而世上骂秦桧也骂韩侘胄,这是非曲直又怎么讲?

    周作人认为:对岳飞的尊崇,不符合历史事实,是后世文学演义的结果;秦桧是否是坏人,不能由他主和而确定;现在禁止吕思勉的著作,必先纠正古人特别是朱子的言论。

    遭遇“外敌”入侵,常有绝对对立的两条路:战、降。

    战常与斗相连,敌对的双方彼此纠缠争斗,不止不休。战场上刀兵交加,战役里杀伐攻略,战争中“棍棒”与“胡萝卜”俱下。战,常为人称道。即使是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输得一败涂地,尸骨遍野,最终依然逃不脱江山易主,人民沦奴的命运,也被后世评论者称为有血性,有风骨。

    降常与服相连,打不赢主动投降也好,打败了被迫投降也好,都得“服”:对胜者服气,必须服从胜者的命令。不管是为一己私利,还是为平民众生的生命,甚或是想保留一星民族的火种,在传统文化的视野里,投降都不是应该的选择,都是有辱斯文,丧失体面的行为,都令旁观者、后继者痛恨不已。

    人们往往忘记或者明明知道却假装不知道,战与降之外,还有“第三条”“中间道路”:和。

    和常与平相连,因为和,所以平静:不再有争斗,所以平安:人民安居乐业。即使弱的一方损失颇多,但是舍小求大,弃车保帅;即使也是不得不和被迫而和,但和后不是服,而是普通民众愿意看到的安定升平。敌对的双方可以和,阋于墙的兄弟更应该和。和,才是时势,更符世道人心。只是,绝对者常将和归入降,认为和就是降。特别是势弱时,要委曲求全,必然会牺牲既得利益,这不是投降是什么?所以,求和者,常被贴上投降派的标签,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面对金人南下,北宋终结,南宋初立,饱受侵凌的历史大局,岳飞要“直捣黄龙,迎回二圣”,是主战派。秦桧“见虏人有厌兵意,归来主和”,是主和派。虽策略不同,手段有异,但都是为了确保赵氏宋室江山的延续,本质上讲,二者并无区别。岳飞主战要“迎回二圣”,有悖于时势:二圣若回,高宗何存?所以,岳飞不得不死。脱脱《宋史•岳飞传》(卷158)结尾的“论曰”指出岳飞之死的真相:“高宗忍自弃其中原,故忍杀飞。”秦桧主和正中高宗下怀,故得信任支持。钱穆在《国史大纲•南北再分裂》(第三十四章)里说得很清楚:秦桧“一方知道金国之内情,一面窥破高宗之隐私,遂力主合议。”秦桧以“莫须有”的罪名构陷、杀害岳飞,肯定得到了宋高宗的允许。没有人主的支持,秦桧即使贵为宰相,要置身居高位的岳飞于死地也不可能。当时,秦桧是宋高宗的打手;后世,秦桧是岳飞之死的背锅侠。这种人主借臣子之手残害忠良的荒诞剧,在国史中一再上演,代代有都,不绝如缕。

    《自修适用白话本国史》(简称《白话本国史》)是吕思勉的史学成名作,有三个版本:初版本、改订本、晚年校订本。1923年9月至1935年所印的,都是初版本,引起秦桧岳飞讼案的,也是初版本。1935年3月,《白话本国史》因秦桧岳飞的评价问题,被南京市政府的查禁及勒令修改,同年4月,商务印书馆推出改订本,删除相关敏感内容。2005年上海古籍出版社推出的“吕思勉文集”里的《白话本国史》,参照吕思勉生前自做的修改和吕翼仁的校订,订正了勘误,文字上也有不少改动,即晚年校订本。1923年9月初版、至1935年2月十多年来多次再版、周作人所谓“第三编近古史下,持论大反常理,诋岳飞而推崇秦桧”的言论一直都在的《白话本国史》,在1935年3月被“南京市政府呈请教育部通令查禁”,应该与当时的中日关系和国内民众情绪有关。

    上世纪三十年代,日本加快了对中国的侵略步伐:1931年9月18日,发动九一八事变,占领东北,扶持伪满州国傀儡政权;1932年1月28日,发动一二八事变,企图侵占上海;1933年2月21日,发动热河事变,侵占热河全境;1933年5月31日,逼迫国民政府签订《塘沽协定》;1935 年发动华北事变,企图推动华北自治。面对日本的步步紧逼,国民政府虽一再隐忍,希望能将中日战争尽可能地向后拖延,但也知道日本侵略者欲壑难填,中日终有一战,不可能“和”,更不能“降”。国内民众更是热血沸腾,主战呼声一浪高过一浪,抵制日货、局部抗敌的事件时有发生。《白话本国史》里关于秦桧岳飞的评价特别是“和”的潜台词,虽是一家之言,却显然违背当局与民众的意愿。1935年3月“南京市政府呈请教育部通令查禁吕思勉著《自修适用白话本国史》”,是审时度势,表明“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态度;商务印书馆马上于1935年4 月推出改订本,是顺应民心,认可“宁可站着死,不愿跪着生”的热情。《白话本国史》的改订,以及后来(1940年6月)钱穆《国史大纲》横空出世的事实,再次诠释克罗齐《历史学的理论与历史》里的名言:一切真历史都是当代史。

    周作人《岳飞与秦桧》一文作于民国“二十四年三月”,即“南京市政府呈请教育部通令查禁吕思勉著《自修适用白话本国史》”的1935年3月。周作人在摘引赵翼《廿二史札记》卷三十五里的一段文字后,以一短句结束全文。先谈自己的观感:“这所说的我觉得颇平实”;再问反他人特别是论岳飞与秦桧者:“不知论岳飞秦桧者以为何如。”周作人的态度很明显:他赞同赵翼的说法。也就是说,周作人与赵翼一样,认为:从南宋当时的时势评判,要“成偏安之局”,和议才是正确的选择。

    在“民国十八年二月十五日”所作的《永日集》序言里,周作人说:“我的文章中所谈的总还是不出文学和时事这两个题目。”《岳飞与秦桧》所谈,显然不是文学。既然不是谈文学,那就是谈时事了。所以,《岳飞与秦桧》不是单纯的讲古,而是“借古讽今”,是周作人对上世纪三十年代时局的观感,是他对中日关系战、和走向的判断与态度:若要“战”,必然是“一出而辄败”,“再出而又败”;与其败而后和,不如一开始就“以和议保疆”。

    七七事变后,周作人留在北平,尽管很多人都劝其南迁,但他一直没有离开。1937年、1938年,他“独善其身”,没有出任伪职。但1939 年,他突然“改弦易辙”:1939年1月接受汪精卫南京政府国立北京大学图书馆馆长的聘书,3月应聘兼任北京大学“文学院筹办员”,开学后兼任文学院院长;1941年元旦任华北政务委员会委员、常务委员兼教育总署督办;1941年10月起,兼任东亚文化协议会会长;1943年6月起,兼任华北综合调查研究所副理事长;1944年5月起,兼任《华北新报》经理和报道协会理事、中日文化协会理事。

    周作人是文化人,强求他“战”是为人所难;周作人想安安静静地在北平生活,即使当“顺”民也不可非议;再退而其次,为了生计在北平当个“伪”教授教教书依然情有可原;但作为知名学者,投“降”侵略者,不管怎样都说不过去。开初,他的确肩负“保管北大校产”的任务(有蒋梦麟复首都高院函为证),日本侵略者占领北平后,北大已沦入敌手,再谈“保管北大校产”只能是自欺欺人。从周作人1939年初才接受汪伪政权的任命,其后也多担任汪伪政权的职务分析,他或许认为自己参加的是“汪先生”的“和平运动”,不是降,而是和。只是,汪伪政权是铁板钉钉的汉奸政权、傀儡政权,所谓“和平运动”只是骗人骗己的幌子鬼话。加入汪伪政权,就是卖身当汉奸。沦为汉奸不是委曲求全的和,充当走狗只能是输诚纳款的降。或许,开初是为了保命,是被逼,还有一丝无奈,但后来就渐渐心安理得,心甘情愿,甚至冠冕堂皇了,周作人与日本军部控制下的“文学报国会”成员片冈铁兵的“咬斗”,就是一个例子。不能说周作人附逆的行为与他在《岳飞与秦桧》一文里所持的态度一脉相承,但二者多少有些关联。

    1987年1月7日的《光明日报》上,有一则钟叔河拟稿的岳麓书社的广告,宣布书社和钟叔河对重印周作人著作的观点:

      人归人,文归文。周作人其人的是非功过是另一问题,其书的主要内容是对传统文化和国民性进行反思,对中国——西方和中国——日本的文化历史进行比较研究,今之读者却不可不读。

    虽然赞同“人归人,文归文”的说法,也非常喜欢周作人的文章,还买了很多周作人的著作,现正在一本一本地读钟叔河编订、岳麓书社出版的《周作人作品集》。但文是人的文,人不可能完全脱离文。只要想起周作人1939年至1945年的作为,“文人无行”这个词就一下子冒出来,堵得心慌难受,很是腻味,觉得他的文与人反差太大:文太好,人则……。

    最后说几句。北宋、南宋的皇家谱系颇有趣:北宋开国,赵匡胤一世而斩,不管“烛影斧声”是真是假,总之北宋第二位皇帝不是赵匡胤的儿子,而是他的弟弟赵光义;南宋若可称开国,赵构也只一世而斩,不管是不是“泥马渡江”时惊吓过度失去了性功能,总之赵构无子嗣(无子),继位的是赵匡胤的七世孙赵昚。经过151年(宋太宗赵光义976年即位,至宋孝宗赵昚1127年即位),皇位重新回归北宋开国的赵匡胤一系,是不是天道轮回不知道,反正很有意思。


    附:周作人《岳飞与秦桧》引文:

    1、引吕思勉《自修适用白话本国史》:

    “如第一章南宋和金朝的和战中有云:

    “大将如宗泽及韩岳张刘等都是招群盗而用之,既未训练,又无纪律,全靠不住。而中央政府既无权力,诸将就自然骄横起来,其结果反弄成将骄卒惰的样子。

    “又云:

    “我说,秦桧一定要跑回来,正是他爱国之处,始终坚持和议,是他有识力肯负责之处,云云。”

    2、引俞正燮《癸巳存稿》:

    “俞正燮在《癸巳存稿》卷八…有一篇论岳武穆军律的小文,有云:

    “《杨再兴传》有云,绍兴二年岳飞入莫邪关,第五将韩顺夫解鞍脱甲,以所虏妇人佐酒,再兴率众入其营,杀顺夫,又杀飞弟飜。然则岳武穆军律之严整,在绍兴二年以后,初盖以运用一心而不喜言兵法,不可以事证不同致疑古名臣也。”

    3、引朱熹《语类》:

    “在《语类》卷百三十二云:

    “建炎间勤王之师所过恣行掳掠,公私苦之。

    “卷百三十三又云:

    “唐邓汝三州皆官军取之,骎骎到南京,而诸将掳掠妇女之类不可言。

    “又卷百三十一云:

    “僴问,高宗若不肯和,必成功。曰,也未知如何,将骄惰不堪用。僴问,张韩刘岳之徒富贵已极,如何则他死,宜其不可用,若论才则岳飞为胜,他犹欲向前。先生曰,便是如此,有才者又有毛病,然亦上面不能驾驭。

    “又有一节云:

    “秦桧见虏人有厌兵意,归来主和,其初亦是。使其和中自治有策,后当逆亮之乱,一扫而复中原,一大机会也,惜哉。”

    4、引赵翼《廿二史札记》:

    “赵翼《廿二史札记》卷三十五云:

    “书生徒讲文理,不揣时势,未有不误人国家者。宋之南渡,秦桧主和议,以成偏安之局,当时议者无不以反颜事仇为桧罪,而后之力主恢复者,张德远一出而辄败,韩侘胄再出而又败,卒之仍以和议保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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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11-28 10:00 | 只看该作者
感谢您的再次支持发帖。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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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11-29 09:38 | 只看该作者
《关于<岳飞与秦桧>》是研究周作人系列文章中的新作;重点对这篇文章的写作背景和主要内容做了详细介绍,并进行了考证性的辨析与解读,有理有据地进行论述;文本突出了研究性特征。拜读。祝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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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3-12-7 22:17 | 只看该作者
刘彦林 发表于 2023-11-29 09:38
《关于》是研究周作人系列文章中的新作;重点对这篇文章的写作背景和主要内容做了详细介绍,并进行了考证 ...

谢谢版主留评。近年读二周,有所感、或有所获时瞎写写,最多只能算读书笔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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