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的傻子

露渊

        
                                                                                                                         村里的傻子




                                                                                                                                          文/露渊






        “大傻，来搭把手，把这捆草给我抬起来放肩上。”张叔弓着身子吃力地说。


         大傻望着张叔笑话他，冲他做鬼脸，然后跺着脚笑，就像动物园里的猴子一样。每次村里人向他求助的时候，他都这样，好像是在嘲笑别人，又好像感觉到自己终于有用了而高兴。


        他高兴的时候你不能笑，你要对他的表演伸出大拇指，眼神要诚恳，他会毫不犹豫地走过去帮你的忙。


         这次也是，他笑够了走过去，直接扛起那捆草，向村子里走去，害得张叔老胳膊老腿的跟在他后面狂奔。


         等走进村子他才慢下了脚步，对他来说这个村子也许就像迷宫，他只记得自己的蜗居，其他人的家，还得有人带他过去。


         张叔上气不接下气地追上了大傻，大傻满头大汗，不说话望着他，满脸的迷惑。


        张叔给他擦擦汗，走在前面，大傻这才慢下了脚步，到了家门口，放下草捆子掉头就走。他从来不在别人家喝一口水。渴了就在水渠里找水喝，不管那水有多脏，他拨去上面的浮萍，捧起来咕咚咕咚喝足了，仰天躺在水渠边，有时候还会跷起二郎腿，嘴里叼着狗尾巴草，悠哉悠哉地望着蓝天白云。


         “唉，人都忙着收麦子呢，看他悠闲不？当真是个傻子。”路过的人看见了都会投来羡慕又无奈的眼神。


         其实大傻以前是有家的，他老婆可漂亮了，他们还有一双儿女，很是令人羡慕。那时候他是村里的民办教师。家里还有几亩地，他们很恩爱，他教书，老婆种地带娃娃。那时候的人们很单纯，对生活的要求很简单，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平平安安就是幸福。


        可是那年他被辞退了，要想继续教书必须上什么师范学校进修班。这上学的时候没有工资不说，还得自己掏学费生活费。


         “都有老婆孩子的人了上什么学校，念什么书？有病吧你？现在有我们把持着，等我们死了你怎么过？”老父亲以理服人，在他老人家看来，夫妻俩不管干啥都要在一起，儿子不去教书了刚好能和儿媳妇相伴，他不用担心哪一天，儿子到别的地方去教书了，两个人经常不在一起，有了分歧怎么办？这下好了，他再也不用担心了。


        他老是不爱说话，就认死理，就爱教书。


        那天是个什么节，他套着驴拉车，拉着老婆孩子去了老丈人家过节，整整天黑了才回来。


        第一件事情是发现，他准备去师范学校进修而找的那些书不见了，他发疯似地去找老父亲。


         “都成灰了，在炕洞里冒烟呢。”老父亲笑着说。


        他不敢也不愿意相信这是真的，发了疯地去拔灰，可怜那些书灰都借着气流飘飘然，上了墨色的夜空，他瘫倒在地口吐白沫。


        老父亲这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赶紧把他抬到热炕上请来了村里的半仙。


        半仙用白瓷碗掺了些阴阳水，用三根筷子立在碗中间，点了些纸钱念叨半天，最后端着碗出去了，好一阵回来给他天堂上摸了些黑灰，又叫他利利索索翻了个身就走了。


        老父亲追出去想问个究竟，他到底怎么了？不就烧了他几本书吗？咋能变成这个样子？


       半仙交代老父亲，“不能再让他受刺激了。好几个恶鬼缠着呢，我已经给安顿好了，先让休息几天再说吧。”


         这一夜他睡得踏实，老父亲好几次趴在窗口听他屋里的动静，屋里静悄悄的，老父亲跑来跑去的，折腾到东方泛白了才晕头转向地睡去。


        他这一睡就是好几天，那天他终于睡醒了。


        一大早高高兴兴地起床对老婆说，要去师范学校报到。可当他到自己教书的地方去取资料时才知道，这次进修班是唯一的一次，都开学好几天了，而且进修班已经招满了。学校没有等到他来报到，就把名额给了别人。


         这次他犯浑了，揪住学校负责人就打。这是他第一次打人，也是最后一次。


        曾经的优秀教师，就这样被派出所拘留了三天。


         他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送老婆孩子回娘家。


        那天他拉着老婆的手不说话，就那样拉着。他最后说的话就是，“我送你和孩子回去，以后找个好人家嫁了吧。”老婆死活不愿意，心随着眼泪碎了一地，可想到公公说他不能再受刺激了，就只好遂了他的愿。


        他套起了驴拉车，把孩子抱上车，拿了几包换洗的衣服就出发了，一路上他都没有松开老婆的手。






       天黑透了他才回来，显得从来没有过的疲惫，倒头就睡。


      第二天中午都不见他起来，老父亲推开房门才发现他早就不见了踪影。


        不知道过了多久，人们发现他脏兮兮地出现在村子以外的荒滩上，从那以后他彻底疯了。


        老父亲动员本家几个侄子把他抓回来，给他梳洗换了新衣服，可是一不留神他就跑了。几次三番都是如此，老父亲还把他的老婆孩子接回家，可面对老婆孩子他好像根本就不认识。不让他出门，他就发狂，乱抓乱咬，最后谁都失去了耐心。


        那天他小舅子套着驴拉车来接他老婆孩子，他一点反应都没有，直接冲出村子，没了踪迹。其实谁都没有想到，他一直目送老婆孩子的身影进了娘家门。


       从此以后他彻底疯，没有人能抓住他，对于他的处境，他的父母很是后悔，最终抑郁而亡。他渐渐出现在了人们的视线。可是他从来不从正门进去，就在后院的柴房里安家了。


        他所谓的家，进门就是很厚的麦草，两边是两条狗的干尸，让路过的人瘆得慌。


        村里人不论谁家过事摆宴席，都会给他送些饭菜，他虽然疯了，可是从来不浪费粮食，吃剩下的就藏起来下次再吃，哪怕饭菜上爬满了苍蝇飞虫，有人亲眼看见他吃那些东西，还津津有味从来不觉得膈应，所以大家都认为他真的疯了。


        说他疯了吧，他却挺明事理的，有人亲眼看见他给人帮忙，而且不只是给自己村的人帮，这是真的。有人还看见，那次浇水的时候，他们村的水坝倒了，几个人着急地加固，可是水流太急了，那些树秧子和土随着水流斜躺在水渠里，眼看着大坝就要倒了，他连忙不顾一切地跳到水渠里，四月份的天气，水还是很凉的，而且那时候的渠是土渠，脚底下是稀泥他站不稳，水流到腰深处，他两只手各抓住两边的树枝，可还是在打颤。在他的帮助下，水坝终于拦好了。大家把他拉上水渠，捡了些柴火想给他烤衣服，他却一声不吭地跑了。


        听说那次他咳嗽了好长时间，在他的狗窝里躺了好几天，村里的人轮流给他送饭，也许是因为嗓子疼，那些饭菜都没动，爬满了各种虫子，看着不禁让人心寒。


       他始终在村子附近转悠着，看似流浪，却也在操些不咸不淡的心。


       一次他们村的张大爷，一大早起来就去地里干活了，结果把后院的门没有锁好，那些牛羊看到大门外面的粮食绿油油地一阵狂喜，疯了一样地奔向庄稼地，他费尽千辛万苦，硬是把那些牛羊赶出村子。


       等张大爷回来看到牛羊不见了，这还了得？这可是他们辛苦了一辈子的全部家当。


       张大爷着急地左呼右唤，又叫上好几个邻居挨着那些庄稼地寻找，最终在村子外面的荒滩上，找到了傻子和那些牛羊。


      人总是自私的，张大爷看见牛羊的第一反应就是点数。就在他和那些寻找牛羊的人点说的时候，傻子一声不吭地走了，等他们回过神来的时候，傻子已经不知去向了。


       说他傻吧，他却始终在村子附近转悠着，也许他没有出过远门，不知道外面的世界，也许是在他的潜意识里就舍不得离开村庄，但每当人们茶余饭后议论纷的时候，都说傻子有时候可能是清醒的，清醒的时候他可能就在等待师范学校的通知，所以从来不出远门。


        又到了一年一度的夏收季节，对于庄稼人来说，夏收是最怕雨的。可是越怕啥越是来啥，有时候老天就爱和人做对。


         那时候的村庄，房子没有规划，乱糟糟的，傻子家后院门口就对着李婶家的前门。


        李婶家头一天收来的麦粒晒在门前的空地上，下午家里就剩李婶一个人看着晒麦子。


        突然一团乌云卷着大风刮过来，这是下雨的征兆，李婶赶紧开始收拾麦粒。雨说下就下，可怜李婶老胳膊老腿，像是在与风雨作战。


        傻子先是探出头看了看天，当他看到装麦粒的李婶的时候，不假思索地冲进了风雨中。


        傻子虽然笨拙，可他毕竟比李婶有力气。他先是把李婶装好的那些袋子扛进院子，放在屋檐下。然后就给李婶打下手，等到李婶的家人赶回来的时候，麦粒都已经在屋檐下了。一家人还在收拾那些工具的时候傻子走了，他老是这样，帮忙从来不喝人家一口水。


         那年秋天，地里的庄稼都收拾完了，就是国庆节过后，傻子不见了。他的消失当然引起了村里人的注意，但是毕竟他父母不在了，也没有什么至亲，人们只是对傻子的失踪议论了好长时间，最终有关傻子的所有消息，就像他的人一样，消失在村民们的视线里。


         傻子就这样没了踪迹，村庄的太阳照样升起，村庄里的人们还是一如既往地生活着，那些偷偷流出家门的牛羊，曾偷吃了地里的庄稼，也挨了主人的打。那些倒了坝的渠水照样被村民们拦住了，还有那些来不及收拾，泡在雨水里的麦粒照样被雨过天晴的太阳晒干了，没有人再提起傻子，和有关他的任何事情。


        就在傻子被人们遗忘了的时候，那年冬天村里来了一辆警车，径直进了村委会，人们议论纷纷，但是谁都没有想到这辆警车与傻子有关。


         最后警车走了，村长怒气冲冲地出来了，坐在村口的树墩上抽闷烟。


        人们三三两两地围过来，各种议论，抗旱打井不是时候，说是村里铺路呢，马上就是三九天了，这大冬天的干啥都不行，村长这是咋了嘛？村头成了临时会场。


        就在人们迷惑不解的时候村长说话了，“傻子死了，好几个月了，死在了高速公路上，出车祸死的。”村长说完话嘴唇发抖，不停地抽闷烟，一口又一口。


        谁都没有注意到，傻子那个好几代的堂哥悄悄溜出了临时会场。看到的人只是看一眼，没有人去想他为什么走了。


         “到底咋了嘛村长，你倒是说啊。”李大爷实在是忍不住。


         “按理说傻子是我们村里的人，他死了大家凑几个钱，租辆车把他接回家是应该的，不看僧面看佛面呢，他爹在世的时候也是有些名望的人。”


         “就是嘛，就说他虽然疯了，可从来没有干过什么坏事，他在的时候还经常帮我们干活呢，应该把他接回来。”


        “接什么接？人都死了快大半年了，骨灰都撒了。”村长说着又狠抽了几口闷烟。


        “公安局现在才查到了他的身世，问题是他出了交通事故，他的命还值了些钱，问题是这些钱该交给谁？”村长越说越激动，连手也开始发抖。


        “这些钱当然由我们去领回来了。”傻子的堂哥不知道啥时候又回来了，他不是一个人回来的，还搀扶着他的老父亲，“这些年他们家没人，逢年过节我们都给他父母烧纸钱呢。”傻子的堂哥笑得很得意，仿佛傻子那笔钱，非他莫属。


        “原来是这样啊，走吧走吧，离我们八竿子打不着，倒还把人冻坏了，守在这里干啥？”


       人们又开始议论纷纷，临时会场乱成一锅粥。


      “队长，钱到哪里领？都需要啥手续，我们回去就准备着，随时都可以去领。”堂哥直接凑到队长跟前说。


       “那是他的卖命钱，公安局都调查清楚了，那些钱的第一继承人是他老婆和孩子。”村长瞪着他说，“人家一个妇女思想觉悟很高，她现在也改嫁了，日子过得去，她替傻子把那些钱捐给村里用，都是些无赖。”村长气愤地扔了烟蒂，又用脚尖狠狠地踩下去。


        “村委会那些杂碎说，傻子是这个地方上的人，他的钱整个村子的人都有份，所以钱让村委会扣下了。”说完村长深深地叹了口气。


         “应该拿回来打井用。”


         “他是我的村里的人，应该拿回来铺路用，凭什么全大队用呢？”一时间临时会场又议论开了。


        “明天去找他老婆，直接让她把钱领出来再给我们。”


       “去找他老婆？亏你想的出来，当年他疯了，他老婆所受的委屈谁想到过，一个妇女家都有这样高的觉悟，看你们都想地些啥？”村长啥时候都是最有权威发话的，也是思想觉悟最高的。


       这件事情就成了村里人茶余饭后的主题，议论了好长时间。


       过完年村民们又进入了紧张的春耕季节，忙碌的人们暂时忘记了傻子的事情。


       那天通往县城的那条路终于开始动工了，人们又开始了议论。以往干啥事情都是先收钱，没有钱怎么动工？那些机器和人工，首先就要用钱才能行动起来。


        结束了一天的忙碌，村头的铁犁铧响了，人们都知道这肯定是要收钱了，很是不情愿地往会场走去。


       等到人都到的差不多了，村长清清喉说，“大家注意了，今天开会有个好消息告诉大家。”村长看起来心情很好，“大家都知道，这条路说了好长时间了，就是资金不到位，所以一直没有动工。所以县上决定，就用傻子的这笔钱作为铺路启动资金，让大家走在路上都会记得，咱们村有这样一个人。以后铺路再不收钱，只需要大家出力，所以趁现在粮食都种安稳了，大家积极配合村委会的调动，积极参与铺路工程中，大家还有什么建议现场可以提出来，我们共同协商解决。”


        村长的话引起乡亲们热烈的鼓掌和欢呼声，不知道啥时候傻子的堂哥愤恨地起身走了。


        后来不知道是谁传出来的，说是傻子之所以走出村子，是因为那年国庆节后，有个背书包的学生告诉他，师范学校开校了，所以他是连夜赶路去报到，他怕再次错过师范学校的名额。










                                                                                                                  

邱天

对他来说这个村子也许就像迷宫，他只记得自己的狗窝，其他人的家，还得有人带他过去。

这个词“狗窝”对人不敬，即便是“傻子”，也是有尊严的。
建议改成“蜗居”，更文明。

邱天

这篇明显有进步，把一个“傻”且乐于助人的形象构建了。


作者肯努力，有努力就会有进步。值得肯定！

荷花淀派

自古以来“读书”是否改变命运？一直是中国社会两家分化的命题。本作品里的“傻子”就是这个漩涡里的典型，他的境遇让人想到范进、孔乙己等读书人，他们都喜欢读书，希望靠读书实现自己的理想，而在中国经济和社会进程里，作品有深度，他们的遭遇令人深思。

露渊

邱天 发表于 2023-12-10 08:03
对他来说这个村子也许就像迷宫，他只记得自己的狗窝，其他人的家，还得有人带他过去。

这个词“狗窝”对 ...

感谢老师指导，已经改过了，之所以叫狗窝，是因为大傻疯了后，他的房间里老是立放着两只狗子的干尸，村里人叫惯了，感谢指导，早上好！

露渊

荷花淀派 发表于 2023-12-10 09:13
自古以来“读书”是否改变命运？一直是中国社会两家分化的命题。本作品里的“傻子”就是这个漩涡里的典型， ...

感谢老师鼓励支持，感恩遇见，早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