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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 猫笼 [打印本页]

作者: 香薰古琴    时间: 2023-12-11 10:23
标题: 猫笼
猫笼(8285字)
  
  文/古琴
  
  1
  
  我们二(五)班的陈老师说,“六·一”那天我主持完节目,可以向我爸爸提任何要求买任何礼物。我早就想要一只大大的猫笼了。因为几个月前,总有一只长着豹纹的猫从屋顶下来,越过楼梯口的蓝色挡板,跳进我家院里。它每天中午都会来,刚开始贴着墙角悄悄地走,躲进丝瓜架后面。我发现这几天它胆子大了,在院子里中间踩着猫步走秀,还卧在外婆种的白牡丹下面放心地睡大觉。等我下午放学它又不见了。它的圆脑袋花纹比较浅,差不多是浅黄色,肚子很白,长尾巴上的纹深一些,眼睛瓦亮溜圆,像动物世界里小一号的豹子。对了,我就叫它小豹子。外婆说那是一只野猫,有什么稀罕!这一带黑猫白猫多了去了。可我觉得有个装着小豹子的猫笼比轮船模型和遥控车要神气得多,阿茹用她的学习机和我换都不行,刘浩群肯定想用他的遥控车换,那也绝对不行。
  
  那天天气特别好,我穿着黑色礼服——我妈妈在华汇商场买的,说这样的主持人很绅士——戴着领花,手持话筒走上铺着红地毯撒满金星的搭建好的舞台,看见我爸爸早早坐在最前面。我爸爸居然也穿着黑色的西装,扎了一条红领带,他的宽边眼镜泛着太阳的光,是人群里最帅最酷的。我知道他一定给我带了礼物。我妈妈也来了,戴着墨镜我也能找到,撑着最漂亮的带花边的伞的那个就是。她一直坐在陈老师的身边,带着水壶和防晒服。
  
  我盯着头顶上的那朵白云一字不差背诵台词,声音比平时大几倍,哗哗的掌声一阵接一阵,我爸爸总是最后放下鼓掌的手。节目表演完天气更热了,头发里都是汗,我的脸一定晒红了。陈老师把我从高高的舞台上抱下来,爸爸立即站起身接住了我。妈妈给我喝水,又在我脸上涂抹了一遍防晒霜,奇怪的是爸爸一直站在旁边,他刚伸出手想抱我,或者想接过水壶,但又收了回去,不知所措的样子。
  
  妈妈要带我去吃虾锅子,里面的炸薯条又香又酥。但我更想看见那只猫笼,我已经跟阿茹和刘浩群吹了牛,我爸爸一定会买一只三居室的猫笼,小豹子、猫妈妈和小猫崽都能住在里面。他们只能围着看,不能用手摸。而且前天上午,小豹子在花池里拉屎撒尿埋土的时候,我已经告诉过它:过两天你就有家了。我爸爸工作总是很忙,我已经十多天没有和他在一起吃饭了。爸爸给我系好安全带,刚刮干净的下巴朝后备箱仰仰。猫笼就在里面。我看见阿茹和她妈妈坐进了她爸爸开的车,阿茹说他们要去吃华莱士。我也想让妈妈坐进爸爸的车,但她还开了另一辆。
  
  2
  
  我妈妈在振兴南路饭店点了一大锅虾,还有我爱吃的配菜,她两个手指夹着金卡,递给服务员,我爸爸已经抢先扫了桌上竖着的二维码,“滴”付款了。每次去饭店都是我妈妈点菜,点的我爱吃的,最后也是妈妈刷卡。我妈妈皮夹子管着各种卡,撑得红皮夹子鼓鼓的,去游乐场、吃麦肯基、学葫芦丝,都是我妈妈刷卡。
  
  妈妈好像对爸爸付款很不习惯,她夹着卡的手在空中停了一下,很不高兴地把金卡投进钱夹子,拉链的声音很大。我爸爸轻轻地咳嗽一声,想说什么没有说,我也想让他说话,也想让我妈妈说话,但他们都不说话。这时服务员送来一个放着折叠好的一次性手套的小箩筐,我妈妈把椅子猛地往前挪,戴着一次性手套剥虾子,剥好的虾肉放进我的小碟子,又开始剥。爸爸的手套也沾满酱汁,他剥好一只,喂进我嘴里,让我“多吃点,多吃点。”我爸爸剥了一只大虾子,大概是想给我,但我嘴里咽不下,小碟子里满满的虾肉溢出来还掉在一边。他放在妈妈的小碟里。
  
  妈妈立即用带着油汁的手套抓过虾肉,投进脚边的垃圾桶,她还脱掉一次性手套,用纸巾擦了擦手,换了一只新的。
  
  我感觉妈妈今天很反常。
  
  这半年妈妈都不正常。去年秋天,我们全家人一起吃晚餐,爸爸的同学黄泽叔叔带着青青阿姨和朵朵也来了,还给我带了一箱蓝莓饮料。那是最后的晚餐,发生了一件事,后来全家人都不说话。从那天起我爸爸就很少再系着围裙做饭了,说话也很少。他的工作越来越忙,白天不回家,晚上常常加班。我有时好几天都见不到他。
  
  以前的以前,我上幼儿园中班的时候,爸爸起得很早,等外公外婆给我洗漱完,桌上已经摆好了豆汁和烙饼,水果丁也有火腿。有时候是蔬菜汤和米粥,我妈妈起床,先一遍一遍洗脸,最后才坐在餐桌上。她的皮肤很白,比我们陈老师白多了。她有个大冰箱,里面不放冰激淋和可乐,摆着日本韩国的化妆品,每一星期都有快递回来的面膜。晚上我睡觉的时候,我妈妈在卸妆,早上醒来又在化妆。
  
  我爸爸烙的饼非常好吃,焦黄焦黄的千层饼卷着煎蛋,纸一样薄,我撕着吃。他把饼和奶给妈妈热在锅里,还叮嘱她不要忘了吃水果,再送我上学。我感觉家里最忙的是外公和爸爸,外公有时候在家里,有时候坐飞机去外地。外婆在公园打太极拳。妈妈去外公的公司上班。我家有两个滚筒洗衣机,但我爸用手洗衣服,我妈妈和我的衣服都是他用手洗。爸爸还给妈妈洗袜子。他说我妈妈手指细腻得像剥皮的葱白,沾不得水,当然不能洗衣服,更不能洗锅刷碗。爸爸还会烧很多种菜,手抓排骨,黄焖羊肉,还有外婆爱吃的苦瓜菜。对了,我爸爸还会擦玻璃,透亮得就像什么也没有一样。
  
  有时候我睡一觉起来,我爸爸还在台灯底下的笔记本上做课题。我问妈妈:“爸爸工作那么忙,怎么不请个保姆?”
  
  妈妈看着爸爸的背影说:“你爸爸比保姆做得好多了。主要是他也愿意干。”
  
  外婆说,自从我爸爸住在这里,就把保姆辞掉了。年轻的保姆做饭不行,年纪大的收拾家务不行。付工资不说,在家里碍手碍脚的。
  
  我问爸爸累不累。爸爸举着双臂,量了一下漂亮的肌肉说:爸爸有的是能量。
  
  上一回,外婆打太极回来,一辆黑色帕萨特开得太快了,反光镜打在外婆手臂上,她摔在花坛里,脚脖子也扭了,乌青乌青的。我爸爸力气特别大,从车上背着外婆到急诊室,只喘了一大口气,就去找医生。外婆住在医院,爸爸大显厨艺,去很远的市场买新鲜的菜,给外婆炖鲫鱼汤,野菌汤,那段时间,我胖了,外婆也胖了。
  
  可那天晚上以后一切都变了。
  
  3
  
  服务员又给我们的虾锅子加了一点油亮亮的汤汁,把桌上的虾皮子收走了。妈妈脱掉沾着黄油的手套,擦了一下红嘴巴,靠在椅子上玩手机。她平时吃得很少,怕增肥,总是爸爸逼着她吃饭。今天妈妈只吃了几口,大部分是给我夹菜,怕我噎着又喂我喝水。
  
  饭店里客人特别多,有几个小朋友和我一样爸爸妈妈陪着,还有一对漂亮的叔叔阿姨点了一个小锅。有个奶奶举着两张百元钞在吧台付款,跟服务员说能不能再赠送一只卡包。
  
  刚才给我们加汤的阿姨正在给每个桌子赠送卡包,手里抓着几只红的黑的卡包。她给爸爸妈妈面前各一只,笑着递给我一个说:也给小朋友一只,节日快乐哦。
  
  我妈妈笑了一下,跟服务员点点头。她没有动那个卡包。
  
  爸爸的手机响了,他掏出来看一下,关掉了。他在单位是个部门经理,每天有很多电话。我可不希望我的节日他接很多电话,又去加班。爸爸看了一眼手机立刻挂掉了,我非常高兴。可他刚装进裤兜,手机又响了,他又挂掉。
  
  妈妈划着自己的手机,头也不抬说:“光明正大地接呀。”
  
  “都是工作的事。不要总是多疑。”爸爸说话的声音极小,好像话是从里面渗出来的。他看看四周,没有人瞅我们。
  
  “工作的事,悄悄关掉干嘛?”我妈还是不正常,盯着我爸爸的手机。我担心她抢过去。这样爸爸会不高兴的。
  
  我爸爸看了我一眼,问我:“昨晚睡好了吗?”
  
  我点点头。
  
  爸爸始终没有接手机,手机乖乖地也不再响了。
  
  但我爸爸妈妈再没有说一句话。最近他们说话很少,我知道一定是去年秋天那个早上我要吃柿子饼惹他们不高兴了。
  
  那是个星期天,妈妈去星河练瑜伽,外公去大剧院听歌剧,外婆去练习扇子舞。他们都回得很晚,爸爸已经做好了晚餐。黄泽叔叔和青青阿姨带着朵朵来。朵朵要玩滑梯,还要进古堡当公主,她对什么都好奇。去年暑假爸爸带我去她家,她家特别暗,装不下滑梯和古堡。爸爸又加了三个菜,请黄泽叔叔和新阿姨坐在餐桌上,给每个人摆好了餐具。我一看有外婆爱吃的苦瓜菜,好苦的。外公喜欢吃的西红柿炖牛腩我也不想吃。
  
  我突然不懂事地喊:“爸爸,我要吃柿子饼!”爸爸一边说“有你吃的。”一边从锅里端来一盘热腾腾的柿子饼,给我小碗里夹了两个,给朵朵夹了一个。我抓起一个,嘴还没有凑上去就被烫着了,疼得我缩回去,一口一口急急地吹上面的热气。
  
  妈妈洗刷完走过来,我递给她一块,想让妈妈帮我吹吹,她一看,揉搓脸的手臂马上停下了,嗓子又尖又细,像看见一只刺人的蜜蜂问我:“阿宝,你吃的这是什么鬼呀?”
  
  “柿子饼。”我神气地说,咬了老大一口。有一天,我梦里举着香甜的柿子饼,醒来嘴边湿湿的。
  
  “柿子饼?这玩意做的饼能吃吗?快丢掉,会拉肚子的。”
  
  “我不。”我刚把嘴凑上去,闻到柿子饼的香味,还没吃上一小口,妈妈就从我手里夺下,端着我的小碗,把柿子饼倒进了红红的饭盒里。我家的小狗是外婆去年夏天从宠物市场买回来的,花了五千多。外婆给她取了个人名“红红”。红红看见食物,蹲着的身子马上就直立起来。
  
  红红对着盒子里的美食闻来闻去,不肯下嘴。“我要吃柿子饼,柿子饼……”我哇哇大哭。
  
  “这玩意蜡黄蜡黄,不规不正,像什么似的。”我妈妈给我放了半块驴肉夹饼,用纸巾给我擦眼泪。但我什么也不想吃了。
  
  红红的脑袋一颤一颤正在吃我的柿子饼,它肯定也觉得好吃极了。我又哭了,眼睛盯着红红的小碗。我外婆听见我哭,走过来,眼睛立刻瞪得圆溜溜的,比猫眼睛还圆。她急走了几步,把红红的小碗抢过来,里面的柿子饼全倒进了垃圾袋:“这种东西不要给红红吃,吃坏了肚子,找医生很麻烦的。上次吃坏肚子花了一千块多块……”
  
  红红不满地“汪”了一声。我外婆从冰箱里找了一个鸡蛋黄和半盒肉罐头,用勺子舀给红红说:“这才是你的粮食,不要吃乱七八糟的,吃坏了肚子我会心疼的。”
  
  我爸爸低头喝光了牛奶,他摘掉围裙,什么也没有说。黄泽叔叔张了张嘴,给我夹了一块牛腩,他说自己还有事,就带着阿姨和朵朵回家去了。我爸爸把剩下的柿子饼包好,装进提包,放下正在哭泣的我,换了衣服就上班去了。
  
  后来爸爸说公司上了一个新项目,他需要加班。
  
  第二天,我们醒来餐桌上什么也没有。我外婆的脸色很难看,说了一句:翅膀硬了,成精了。
  
  4
  
  刘浩群的爷爷奶奶经常去校门口接她,给他买冰激淋和炸鸡柳。我家里只有外公外婆。去年国庆节,爸爸问我想不想去看爷爷奶奶,我真是高兴极了,我从来没有见过爷爷奶奶呢。但妈妈不许我去,她说北京城一座楼连着一座楼一直到天边,爷爷奶奶在天外边。最后外公回来了,他同意我跟爸爸去。但是妈妈不跟我们去。那是我第一次坐火车,上面有床有厕所,我在车厢里快乐得颠来颠去,贴着窗户看呀看的,树和房子全都向后跑。玩累了,还在床上睡了一夜。第二天下车,我和爸爸换乘公交车。公交车特别大,特别脏,一开动就颤抖。下了公交车有个叔叔开摩托接了我爸爸。
  
  路边是一眼看不到边的绿色的田野,我们吃的面包、馒头都能从这里长出来。这是我爸爸说的,他还指着一片高高的植物说上面结的是玉米。远处有很黑乎乎的山,摩托车一直朝那里开。我觉得那里的天特别高,白云像雪一样,天空蓝的像公园里的湖水。
  
  我们开进山里,土崖上全是树,一棵一棵的挂满小灯笼一样的红果子。我兴奋地喊:“桔子桔子。”爸爸说那是柿子树。柿子树真多呀,这里一棵那里一棵,远远一看,都是红点点。
  
  村子叫吴家疙瘩,爸爸拉着我,路边都是人。我爸爸和他们握手,把北京带的奶糖塞在他们手里,用我听不懂的话跟他们说说笑笑。他们跟着我和爸爸挤到院里,围成一圈。我一说话他们就笑。
  
  奶奶家里不是别墅,但是特别大。爷爷让我趴在石头一样硬硬的脊背上,他给牛抓一把草,牛的大嘴巴就卷进去。我第一次见这么肥大的牛,我问爷爷它会产奶吗?爷爷哈哈大笑说牛是耕地的,你小肚子里吃的粮食就有它的功劳。还有一排一排的笼子里很多鸡,鸡脚下面的铁网上滚着一颗颗鸡蛋,我抓了一颗,热乎乎的还烫手。爷爷说这是刚下的蛋,可不能吃,一会给你煮。
  
  爷爷问我:北京的家里有这里大?
  
  我说没有这里大。
  
  爷爷叹了一口气,说:非要去大城市,这么大的山咋就装不下你咧。
  
  不知道为啥奶奶看着我笑一阵哭一阵,捧着我的手来回摸,把我的小手都摸红了。奶奶说我爸爸像我这么大长得可比我瘦小多了,还黑。他特别爱看书。一边割草一边看书。有一回爸爸看书,牛跑回来了他都不知道。爷爷举着枣杆子,想打他死活下不去手。他学习特别好。奶奶转过身指着炕头对着的那面墙,说那时候满墙都是我爸爸的奖状,旧的,新的,一张摞一张,有的是全校考了第一,有的在全县考了第一……
  
  奶奶说那年地里的麦子熟了,金黄金黄的,一眼看不到头。我爸爸抓着镰刀,跟爷爷说他要去考大学。爷爷说虎口夺食的档口,你想走就走吧。我爸爸转过身,骑着自行车狠狠心就上学去了。他每天睡觉很少,趴在桌上做题。等高考完,连奶奶都不认识他了,身上瘦得像黑猴子,还得了兔子眼病,一个暑假不见好。
  
  奶奶说,我爸爸考上了北京的大学,是全县唯一考上北京的好学生,县长还揣着两万块奖金送到家里,说山里的土疙瘩成了金疙瘩,红红的鞭炮皮撒了一地。开学的那天,全村人敲锣打鼓把我爸爸送到火车上……
  
  原来我爸爸这么厉害,我抬头看着他,觉得刘浩群的爸爸根本比不上我爸爸。
  
  到了晚上,我妈妈打来了电话,问我山里有没有蚊子,有没有老鼠。我说有很多蚊子朝我小腿上盯,一抓一个红疙瘩。睡在炕上,一只老鼠在底下跑。她问我吃的什么?我说小米粥和馒头。问我洗澡了没有?我说没有。奶奶家里没有卫生间。妈妈就给爸爸打电话,一天打好几次,说只能待两天,让我马上回去。
  
  5
  
  回家的前一天,我爸爸蹲在草棚子里,把院子里的干草铡成碎节节,装进了大大的麻袋里。我抱着干草递给爸爸,尖尖的草叶把我胳膊划了一道一道,爷爷心疼地抱着我,跟爸爸说:“别弄了,以后我慢慢铡。”可爸爸不听,他握着那个粗粗的木把子,一下一下把干草塞进去,用力摁下去……完了爸爸把院子的干草屑扫得干干净净,给牛拌了新鲜的干草和麦麸。下午,我爸爸去田野里拉了两车早熟的青玉米杆晾晒在院子里。我半夜醒来撒尿,看见牛棚的灯还亮着,我爸爸坐在院子里看星星,看了一夜。
  
  奶奶让我们多住几天,她说还没有待够哩。
  
  奶奶做的柿子饼特别甜,一层黄一层白,切成方块,像五花肉一样,我一口气吃了三块。奶奶说我爸爸就喜欢吃她做的柿子饼。每年秋天,她把柿子烘熟,都要烙上一篮子柿子饼挂在房梁上,不容易坏。我爸爸放学先踩着凳子取一个。有一回他抓着摇摇晃晃的篮子,另一手抓起柿子饼偷吃,凳子倒了,他的后脑勺磕出了血。后来奶奶就把篮子放在爸爸能勾着的地方。
  
  我发现爸爸吃着柿子饼的时候突然掉泪了,他歪过身子,不让奶奶看见。我说:“爷爷,你和奶奶什么时候去北京?”
  
  爷爷说,“等你爸爸买了新房子,我们就去。”
  
  妈妈又给爸爸打了电话,问我们定了几点的票。她坚持要我们坐飞机回去,说在飞机场接我们。
  
  奶奶给我们带了满满一箱子柿子饼和咸菜疙瘩,还有柿子醋。
  
  我和爸爸进了高铁候车厅,爷爷和奶奶还在太阳底下站着,半天不肯回去。奶奶一直大声嘱咐爸爸柿子饼放在冰箱里能吃很多天。不要捂在袋子里。奇怪的爸爸一下也没有回头。等爷爷奶奶回去了,他才走到窗子跟前,一直看一直看,可我什么也看不见。
  
  6
  
  我肚子吃饱了,妈妈还在低头玩手机。锅里还有一半的大虾,可我们都吃不动了。爸爸对我说:“那我们安装猫笼?”我早就等着这句话了。这回我坐妈妈的车回家。
  
  爸爸把后备箱的纸箱子搬进屋,取出一摞白色的铁丝网和一袋螺丝,还有几块木制隔板。他蹲在地上,照着图纸安装猫笼。很快他就装好了一个个小房子,用螺丝连起来两层楼的模样。爸爸指着小房子说这是猫厨房,这是猫卧室,这是跳跃区,还有猫厕所。他在最高处挂上一个小牌牌,上面的字我不认识,爸爸说是“猫别墅”。别墅我知道,外婆说我家住的就叫别墅,她还指着旁边比天还高的楼房,说住在上面是住在鸟笼里。就这鸟笼,有的人拼上一辈子都没有。像我家的别墅他们几辈子都不可能有的。爸爸拧好螺丝,反复加固,摇了摇,猫在里面翻跟头肯定都不会倒。
  
  这时爸爸的手机在裤兜里响了,一直唱,他腾不出手。后来又响了,爸爸看了我一眼,站起来拿着手机朝外面走,我听见里面有个声音说:“喂,吴哥,你在哪儿?”
  
  我爸爸“嗯”一声。
  
  我一听就知道是芝芝阿姨。
  
  上一回,爸爸带我去少年宫学葫芦丝,中午接我去山西饭店吃面食,当时黄泽叔叔、青青阿姨和朵朵也在,还有个不认识的阿姨坐在那里等我们。爸爸让我叫她芝芝阿姨。芝芝阿姨穿着白色的裙子,白色的皮鞋,像仙女一样。她摸着我的头问我几岁了,爱吃什么。她让我坐在她身边,给我夹菜。
  
  爸爸还问我喜不喜欢芝芝阿姨。
  
  我说:“喜欢”。
  
  那天他们说了很多话,桌上全是山西菜。还有我爱吃的柿子饼。我咬了一口,Q弹Q弹,觉得没有奶奶做的软糯,一个也没有吃完。
  
  黄泽叔叔还朝芝芝阿姨看了一眼,朝我爸爸挤眼睛,样子怪怪的。
  
  后来芝芝阿姨还给我买了一大风筝,是一只雄鹰。我们开车去公园里,芝芝阿姨坐在草坪的树下看着我们。我抓着老鹰,爸爸让我松手,他扯着线在草地上跑。雄鹰一点一点往上飞。我着急地跟在爸爸后面,芝芝阿姨在树下喊:“吴哥,把线给阿宝,让他放一会。”
  
  风筝飘过银行大厦,比立交桥都高了。我爸爸说不能再放了,城市里楼房高,空间小,不安全。我们的风筝再放就要挂在电线上,飞进人家窗户里。芝芝阿姨和我抓着风筝线,在草坪上慢慢走,风筝在头顶忽忽悠悠,比小鸟飞得还低。我让爸爸拍些照片,我想给妈妈看。爸爸举着手机,突然放下了。
  
  他说以后带我回家看看爷爷奶奶,带一只大风筝,让它在山上可劲地飞。
  
  “你那里都是柿子树,怎么飞呀?”芝芝阿姨看着爸爸。
  
  我突然想起了奶奶做的柿子饼。我要吃柿子饼。
  
  爸爸说,到了秋天,回家吃奶奶做的柿子饼。
  
  那我也想吃……芝芝阿姨也想吃。
  
  爸爸看着我和芝芝阿姨笑,我从没有见我爸爸笑得那么好看,他笑的时候牙齿特别白。
  
  我们坐在草坪上,吃煎饼果子喝酸奶。芝芝阿姨从皮包里取出平板,点开了一个课件。我爸爸说:今天别看了,明天上班再弄。爸爸说,芝芝阿姨和他在一块工作。
  
  7
  
  现在芝芝阿姨打电话,一定是爸爸又有工作了。猫笼才安装一半,我走进妈妈的卧室,看见她睡在床上,使劲地按压额头。我说芝芝阿姨给爸爸打电话,妈妈你会安装猫笼吗?我只想着我的猫笼,爸爸一忙就是好几天,他要是走了,过几天小豹子住在哪里?妈妈听我说话,把脸转到一边。我问她妈妈不喜欢猫笼吗?她依旧不说话。
  
  “你怎么知道芝芝阿姨的?”妈妈突然转过来问我。
  
  妈妈的眼睛很可怕。从没有这样看过我,她不认识我了。我好害怕。
  
  我说,上次吃饭的时候。妈妈问我还有谁,我说了黄泽叔叔和青青阿姨,还有朵朵。
  
  他们都说什么?
  
  我什么也不记得了。只记得芝芝阿姨给我夹甜酱肉。然后我要爸爸带我去撒尿,黄泽叔叔也跟出来对爸爸说:你太受气了。但有的事情千万不要往前走。北京城这么大,有个住的真是太难了。像我们……不说了。
  
  我突然听到外面的餐桌上“当”地响了一下,又响了一下。我把门开了一条缝,响声是从厨房那边传过来的。那只长着豹纹的猫不知从哪里钻进正坐在桌子上警惕地看着我。盆里的干炸黄鱼,有两块被它吃光了,骨头丢在一边。它的深色花纹的爪子正踏在盆里。
  
  是小豹子。我开心极了。它停下了咀嚼的嘴巴,直起身子圆溜溜的眼睛瞪着我。它不动,我也不敢动。猫眼比我们玩的琉璃球还圆,像黄绿黄绿的宝石,还发光呢。额头上有两道黑色的竖纹,耳朵尖尖的。我弓着腰轻手轻脚从门缝里挤出去。我要捉住它,现在爸爸已经给它弄了别墅,可别让它再流浪了。过几天它就能住进去,再把猫妈妈和小猫仔接过来,再也不用跑到屋顶上。
  
  我妈突然从门里冲出来,手里抓起床头柜上的鸡毛掸子,朝着餐桌上的小豹子猛地打了过去。小豹子吓得跳下桌子,跑得没影了,只有几块它吃过的鱼骨头。我妈妈用鸡毛掸子狠狠地打在小豹子吃过的盆上,盆“咣”地滚在地上,没有吃光的鱼块也掉了一地,鸡毛掸子成了两节,鸡毛飞到椅子上,地上。我妈妈端起君子兰花盆朝着我爸爸刚才搭建好的猫笼子狠狠地砸去,泥土砸进了笼子里。猫笼震了一下,稳稳当当。花盆摔破了,苗歪了一边。我妈妈捡拾起花盘的碎片,一下一下砸得猫笼子歪了。她穿着拖鞋的脚在上面踩,笼子东一片西一片。“猫笼没有了。”我哇哇大哭。
  
  我跑出去,看见楼梯口的挡板倒在地上。小豹子一定是慌慌地越上去,把它弄翻了。我抹着眼泪从倒了的隔板上上去,楼梯上连猫的影子也没有。我担心它有没有受伤。到了二楼的平台,看了半天,也没有。
  
  我妈妈抓起猫笼子的碎片,冲出防盗门往外砸,一块碎片投到花池里。“白眼狼,你的良心被狗吃了。”
  
  “要饭的,你不知足。你走出这个门,一辈子也别想在北京城里有一片瓦。”
  
  我外婆的声音从房间里传出来:“让他马上滚!”
  
  我不知道小豹子怎么进来的,一点响声也没有听到。也不知道它是怎么跳出去,现在躲在哪里。可外婆和妈妈气坏了,一声一声让猫滚。爸爸从楼梯上打完电话下来,看了一眼被妈妈丢的满院的猫笼子的碎片,又看了我一眼。他抓起自己的衣服,头也不回走了。
  
  爸爸一定是给我逮小豹子去了。只要抓到小豹子,他还会给我再买只猫笼。[copyright]版权[/copyright]

作者: 草舍煮字    时间: 2023-12-11 10:55
什么是门当户对?不是两个人各自原生家庭的物质条件相当,也不是相结合的两个人的学识、能力、兴趣契合,而是各自的自尊和相互的尊重。
作者: 邱天    时间: 2023-12-11 14:15
一个短篇小说,写小孩眼中的爸爸妈妈,写爸爸的同事、朋友,写妈妈、外婆……一个小社会的缩影,从小孩的陈述中一一展现给读者。小说显然要表现小孩父母的婚变,虽然小孩最终还是不明白。“猫笼”这个道具运用得很成功,爸爸做,妈妈毁,将这个婚变家庭的“故事”折射出。小说值得欣赏!
作者: 荷花淀派    时间: 2023-12-11 14:29
本帖最后由 荷花淀派 于 2023-12-11 14:31 编辑

作品用孩子的视角,去看夫妻之间的相处。作者把故事线索拉得长,生活里的点点滴滴,因为彼此的生活背景和生活方式等不同,让这个家庭何去何从?
作者: 香薰古琴    时间: 2023-12-13 10:19
草舍煮字 发表于 2023-12-11 10:55
什么是门当户对?不是两个人各自原生家庭的物质条件相当,也不是相结合的两个人的学识、能力、兴趣契合,而 ...

大师兄每次都能命中穴道,谢谢你的一路支持。
作者: 香薰古琴    时间: 2023-12-13 10:19
邱天 发表于 2023-12-11 14:15
一个短篇小说,写小孩眼中的爸爸妈妈,写爸爸的同事、朋友,写妈妈、外婆……一个小社会的缩影,从小孩的陈 ...

谢谢邱天老师阅读点评,写的不好,继续努力。
作者: 香薰古琴    时间: 2023-12-13 10:21
荷花淀派 发表于 2023-12-11 14:29
作品用孩子的视角,去看夫妻之间的相处。作者把故事线索拉得长,生活里的点点滴滴,因为彼此的生活背景和生 ...

多谢版主大人点评,有很多凤凰男从贫穷的家庭走出,想要扎根在大城市。有困扰,有憋屈,也有骨子里的倔强。
作者: 守望天使    时间: 2023-12-25 09:38
欣赏老师佳作,学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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