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解

草舍煮字

调   解

文/草舍煮字

　　“叮铃……”手机铃声响了一下，我拿起来看了一眼马上挂断，是前女友阿靓的来电。
　　
　　正在防盗门后低头系鞋带的妻停顿了一下，没有抬头，但动作慢了下来，我知道她是等铃声再响看我接不接。孩子这时已经上学走了，我镇定地转身背对着她，收拾早饭桌子。铃声好像心领神会，默契地没有再响。妻也没耽搁，开门出去上班了。结婚这么多年，我们形成了默契，谁都不疑神疑鬼，那样太累。
　　
　　我和妻都是律师，接不完的官司，上班有点下班没点，当然薪酬也可观。直到有了孩子，双方老人都帮不上忙。我们两个人为了各自的事业发展权，大小争吵加冷战，小半年里交替发生。最后她一提出离婚我就妥协了，离婚的后果我们见得太多了。我可不是个妻管严，一个律师提出离婚，杀伤力之强难以承受。然后我应聘到社区小司法所工作，这样可以有时间顾家。当然也经常缅怀当年在法庭上舌战群儒、纵横捭阖的场面，我从来不表功说自己是为了妻放弃事业，增加她的心理负担。我是为了陪伴女儿，现在看着她快快乐乐地过着青春期，学习上不用逼她也能跟得上，我就特别有成就感。
　　
　　我和阿靓很久没联系了，虽然我们住在同一个行政街区。到了司法所刚要回拨她，主任通知我，说隔壁街道办有个夫妻离婚案需要调解，当事人在我们九点上班前就到了。昨天当事人去登记离婚，今天是冷静期第一天，登记处办事员建议他们先来这里咨询、调解。街区人民调解员今天去家访，只有我在。大概是第六感，一进门我就看见果然是阿靓，本来就是个绝世美人，此刻孤独无助地坐在角落里，满脸梨花带雨的更加楚楚动人、天见犹怜了。
　　
　　见我进来，她马上站起来，满腹委屈的样子我真怕她扑过来。我瞥了一眼长椅另一头的她丈夫大勇，两手按一按示意她坐下说。
　　
　　“你这个骗子，大骗子！”阿靓仿佛有了倚仗，站在那里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大勇就像机关抢一样一通数落，“当初我为了感情远嫁给你，和娘家所有人都闹翻了。你是怎么承诺我的？说结了婚住自己房子、开自己的车，不想上班你就养我，做全职太太。我他妈怎么就恋爱脑信了你呢！好好的工作辞了，专心在家带孩子、照顾你有病的爸妈。现在倒好，孩子都快上学了才交了首付，还是个两年期房。车子呢？影子都没有，还不完房贷拿什么买车……”
　　
　　她越说越激动，气急了还跳脚、骂脏话，很难不联想到泼妇的样子。看着这个曾经是父母捧在手心的漂亮公主，我有点心疼。调解的第一步还是应该尽量让当事人发泄情绪，顺便多了解一些具体情况。
　　
　　“这也就算了。你北漂一两个月回不了一次家，孩子、老人、家务指不上你，天天做饭、洗衣服，带孩子上幼儿园、上补习班我已经满负荷了，从来没有给自己的时间。你知道他们时不时有个头疼脑热的，去趟医院有多难吗？你倒好，每个月甩给我七八千块钱就什么都不管了。还贷、水电煤气、孩子上兴趣班，哪儿不要花钱，月月都是月光族。过节、生日别说礼物了，见不着你人连句问候都没有……好不容易回趟家，不是出去和朋友吃吃喝喝，就窝在一边玩手机。这个样子我还说不得了，一说准吵起来。你一生气就可以摔门就走，去找你的狐朋狗友倾诉，我能去哪？这么大的城市，我一个能说话的亲人都没有……呜呜呜……离婚，谁也不用劝，坚决离婚！”
　　
　　我和阿靓的渊源可以追溯到大学时代。这个来自南方的美女，不远千里考到北方我家乡城市的大学，她们系来和我读的大学联谊的时候我们相识。戏剧性的是，我们在婚礼的当天分手。当时我父母给我们准备了付了六成款的新房，连带装修，经济型轿车是我和阿靓工作五年攒的钱，又贷了一部分钱买的。按照女方家乡的规矩彩礼二十八万，我父母没二话照付。把花枝招展的新娘接到婚礼现场，丈母娘提出下车费要十八万八，父亲找朋友借，再加上刚刚收的礼金，我恭恭敬敬递给阿靓。这时丈母娘又出幺蛾子了，还要我家出十万，给阿靓的弟弟凑钱买车。我爸爸立马拉长脸，冲着我说：“我们家有点钱，但脑子没病。”说完扭头就走。
　　
　　我把胸前的新郎绸带撕下来扔掉，也转身离开，听到丈母娘在背后嚷：“你走了就别后悔，给我们的钱我可不退！”
　　
　　后来几天，阿靓的亲戚、闺蜜、同学在朋友圈指责我，说人家父母二十多年养大的一个万人迷女儿嫁给你，花了多少钱多少心血你知道吗？这不应该还吗？将来还要给你们家生儿育女传宗接代，优化你们家的人种，你们全家懂得感恩吗？你们一甩手走了，人家的尊严何在？阿靓给她弟弟要钱，说到底是为了孝敬父母，因为这钱阿靓不出她父母就得出。
　　
　　我回击他们说，我也是父母养大的，也有自己的父母要孝敬。我工作才五年，根本攒不下这么多结婚的钱，都是父母出的。难道我父母有义务出钱去孝敬她父母、她弟弟吗？
　　
　　后来，有个大我三届的学姐跟我说：“打嘴仗算什么本事？孝敬父母要有实际行动。”我和她是在学校社团认识的，原来她毕业后还在关注我。接着代理我诉讼，从阿靓家要回了差不多全部的钱。因为那些钱不是无条件赠与，条件是两个人结婚。现在感情破裂，婚是没得结了，钱必须退回。
　　
　　钱要回来一年后，学姐就成了我的妻，而阿靓那些在网上攻击我的男同学，最后没有一个娶她的。阿靓没有跟她妈妈回老家。我分析她是醒悟过来了，自己就像妈妈手里的提线木偶，婚事被搅散了，所以特别恼火和后悔，不惜忤逆母亲。有人说，她留下来一方面是因为有个不错的工作，另外也是非要嫁一个比我强的老公给我看。
　　
　　眼前这个阿靓的丈夫大勇，长得确实身比我高，五官比我帅。他穿着长袖的暗红格子衬衫，宽松的灰色水洗布七分裤布满褶皱，膝盖位置鼓起一个大包，价格不菲的名牌运动鞋脏兮兮的遮盖了本色，脸色苍白，胡子刮得马马虎虎，瘦弱的身板微微前倾，完全符合他程序员的职业形象。这种人大多接触社会少，社交单纯，比较木讷，不解风情。我参加过他俩的婚礼，给我的印象，他人品和责任心还是不错的。当然啦，好人未必是个好爱人。阿靓絮叨的整个过程，他都低头不语，看似面无表情，从体态上看却并不轻松。
　　
　　我对阿靓早就没有怨气了，今天她毫无保留地倾诉，尤其是那句“这么大的城市，我一个能说话的亲人都没有”，再联想到她来之前给我拨过一个电话，我的心中柔软、侠义指数陡然上升，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嘛。听了阿靓一番鸣冤诉苦，我心里有数了。他们的矛盾不涉及婚外暧昧，连这方面的猜疑都没有，也没有家暴，这就好办了。
　　
　　“都是男人，我知道你的心思。”我严肃地对大勇说，“现在你还觉得自己一人在外挣钱不容易，家里的一切都是你给的吗？你还觉得带孩子、干家务和照顾老人本来就是女人的事，又不用出去工作，有什么难的吗？”
　　
　　他抬起头，一脸被我说中了的意外。我继续提点他：“要是没有她在家做这些事，你能安心在几千里之外工作挣钱吗？可是成年累月一天干十几个小时，没有公休节假日，没有自己自由放松的时间，你觉得容易吗？这就是你每次回家她就唠唠叨叨，全是负面情绪的原因，她嫁给你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
　　
　　“可是……可是她那些要求，强人所难……”他嚅嗫着说。
　　
　　“哈哈哈哈……”这么单纯幼稚的心理，让我实在忍不住笑了，“结婚后你养她，让她做全职太太，有车有房，啊，是你承诺的吧？还强人所难，你以为她是来要房子车子的吗？她闹离婚是这么多年积压的不良情绪得不到回应，得不到缓解的一次爆发。她要是真想离婚还会来这里？在家熬过冷静期对她来说有什么难的，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她要的其实不多，就是你的一个情绪价值，哪怕是不置可否的随声附和呢……嗯，咳，咳……”说到这里我发现自己说走嘴了，用余光看了一眼阿靓，见她很享受我训诫大勇，我缓和语调继续说，“不就是些家庭琐事嘛，能有什么是非对错的大问题。每天一个问候，生日、节日、纪念日送一个有心不贵小礼物，回微信的时候多说两句，嘴甜一点，不会吗？你心里有她，不表示出来人家怎么知道。”
　　
　　大勇频频点头，我转身说阿靓：“你也是，男人在恋爱激情时刻承诺的鬼话你也信。”
　　
　　阿靓听到这句话肩膀一抖，虽然低着头也能看出被逗笑了，估计她心里在想，你不也是男人吗？
　　
　　“你当初看上大勇的不就是高大帅气又忠诚老实吗？现在又要求他善解人意、爱得有创意，哪能好事都让你赶上了？我也不跟你宣扬什么女人经济独立才能思想独立、地位独立了，他要是爱你，养你也是应该的。但是一个人的生活就挤在家庭这么小的空间里，可不就眼光只会盯着老公、孩子了呗，弄得全家人都紧紧张张的。等孩子上了学就去做一份工作吧，挣钱是次要的，社交才是重要的，要不早晚会抑郁了。”
　　
　　“说……说到孩子，我俩的经常为这个吵。”大勇也开始抓住这个机会诉诉苦，“报那么多兴趣班，花那么多钱，孩子忙得玩的时间都没有。上学以后还要打算上补习班……”
　　
　　“人家别的孩子都上，咱们穷什么都不能穷教育，不能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现在的孩子都厌学，不补习你能保证他考上好学校吗？”阿靓伶牙俐齿。
　　
　　“补习了就能百分之百考上啊？”大勇这是抬杠了。
　　
　　“他要是听我话，就能百分之百。”阿靓分毫不让。
　　
　　“看看，看看，补习了还考不上就把责任推给他不听话呗。”大勇一脸的揶揄。
　　
　　我真佩服他这理科生的敏锐，总能抓住要害回击。我赶紧抓住话题，必须打击他一下，跟媳妇争对错本身就是错：“你要是觉得有问题，你回来教孩子啊！你们一直这么两地分居不是长事，孩子成长当爸爸的怎么能缺席呢？尤其是男孩。好好想想给孩子做个什么榜样，总不能让他将来也像你现在这样对待媳妇吧？”
　　
　　调解到最后，两人起身感谢，我没好气地说：“你俩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像个冤男怨妇一样闹到离婚，还来这里让我这个同辈人数落，不嫌丢人啊！”
　　
　　两个人过马路的时候，我看见他们牵起了手。
　　
　　晚上妻照常下班很晚，一脸倦容地进了家门，当头一句质问：“你今天见前女友了？”
　　
　　“呃，是……她是来离婚调解的……”我被问得猝不及防，想一想也并不意外。司法所主任就是她当年的实习老师，都是女人，不和她电话八卦才怪。
　　
　　“下午听说他们去调解啦？哈哈哈哈……”

邱天

调解员不好当，我曾经做过这些调节事儿（我不是专业，只是群众调解员）。
这篇挺有戏剧性。挺好！

草舍煮字

邱天 发表于 2023-12-14 07:05
调解员不好当，我曾经做过这些调节事儿（我不是专业，只是群众调解员）。
这篇挺有戏剧性。挺好！

谢谢老哥，你是内行。

莹莹子期

做调解员不但要口才好，还要懂心理学，文中的男主人公显然更懂女主的心理，作品很好刻画出婚姻需要理解的一面，不错，欣赏，问候煮兄。

喻芷楚

这算不算姊妹三篇呢。家庭婚姻，家长里短都在两个不懂处理家庭矛盾的夫妻身上体现出来。拉出那么多的社会现实问题彩礼婚礼坐地起价，抖音里面那些女方父母狮子大张口的糟心事，真是让人嘘嘘。文里戏剧性的是设置悬疑，前女友的电话，没接，有啥事呢，估计我有一百二十多个想法都在心里做腹语，胡思乱想。但结果是前女友要离婚，想找他诉说委屈。调节员的身份顺理成章的引出来，顺便报了当初一箭之仇你能说你没这点小心思？我不信……

喻芷楚

一组对比关系。我的婚姻与前女友的婚姻，夫与夫，妻与妻间对比。都说没有对比就没伤害，没有尊重就没有幸福。我的婚姻是基于我的理性我对家的爱，对家的责任才有小我的牺牲与自我奉献精神。说到这真的很感动，我那位就那样，女儿要读小学了，他不得不跳槽，尽管老总很赏识他。一再挽留，还承诺升他的职务加一半工资，可是原单位只有周日休息，不能兼顾女儿周六休息，跳槽的那家双休，职务也比以前升半级。

草舍煮字

莹莹子期 发表于 2023-12-14 10:28
做调解员不但要口才好，还要懂心理学，文中的男主人公显然更懂女主的心理，作品很好刻画出婚姻需要理解的一 ...

是的是的，子期看出了门道。

草舍煮字

喻芷楚 发表于 2023-12-14 18:02
这算不算姊妹三篇呢。家庭婚姻，家长里短都在两个不懂处理家庭矛盾的夫妻身上体现出来。拉出那么多的社 ...

女主当年错过了男主有她不独立自主的一面，而男主（我）处理婚礼分手那件事实际上也不够成熟。
男主（我）既幸灾乐祸又怜香惜玉，肯定是有小心思的，所以在调解中极力说合。
我这篇不算姊妹篇三，深度差了一点，喜感多了一点，能算婚恋家庭同主题吧。

草舍煮字

喻芷楚 发表于 2023-12-14 18:42
一组对比关系。我的婚姻与前女友的婚姻，夫与夫，妻与妻间对比。都说没有对比就没伤害，没有尊重就没有幸福 ...

你家先生的牺牲小我，其实有失也有得。父女情感与父子、母女、母子完全不同，那种成就一个女孩的内心喜悦，一切牺牲都值得。
事业的根本目的说到底是为了家庭，所以子期那篇小说里的女主会抑郁。完全为了事业，做一辈子工作狂，除非有人类大义的信仰，否则就是自私的，到头来一无所有。

荷花淀派

跟草舍老师探讨个问题，文章第八段是人物对话。我想在现实生活中，几乎很少有人一下说那么多。（个人一点建议）

荷花淀派

欣赏这篇小说，我更多关注调解之外的婚姻故事。作品里很多点都是紧贴当下的，比如彩礼、带孩子、事业、家务等，这些都是生活里息息相关的，也是夫妻之间一道道拦路虎。夫妻如何牵手下去，需要深思。

草舍煮字

荷花淀派 发表于 2023-12-15 17:45
跟草舍老师探讨个问题，文章第八段是人物对话。我想在现实生活中，几乎很少有人一下说那么多。（个人一点建 ...

嗯，这个问题在第七段最后解释了。另外，你如果关注电视心理调适方面的节目，比如江西卫视的《金牌调解》、天津卫视的《爱情保卫战》等等，可以看到这样的场面。

草舍煮字

荷花淀派 发表于 2023-12-15 17:52
欣赏这篇小说，我更多关注调解之外的婚姻故事。作品里很多点都是紧贴当下的，比如彩礼、带孩子、事业、家务 ...

的确是的。婚姻危机的主因，生活琐事超过三分之一，而婚外情只有几个百分点。

巩敏

这篇文字在这个特别寒冷的午后，让人内心暖暖的，调解员调解的是自己婚礼上分手的前女友。我有点怀疑草舍版主这是文学创作还是真的？哈哈:lol
做为男人，挺有意思的，挺有魄力的，做为前男人，做为调解员挺有边界的，点赞，好男人

巩敏

这个”阿靓“失去您这样的靓仔才子是她的损失，如果结了婚，您就真的进入无底洞，成为”扶弟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