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跟随姑父的灵车,去了赵家港村的火葬场,又和亲属们一起,把他的骨灰安葬在他的老家长满野草的坟地里。
所有仪式结束后,我并没有感觉到身心有多么放松,而是迅速滑入一种较仪式过程中更为复杂、深邃、迷茫又带着无限忧郁和恐惧的情绪里,且久久难以自拔。
父亲去世多年,在每年几次的祭奠过程里,我早已熟悉了荒草遍野、杂木丛生的坟地,面对小时候万分恐惧的色彩艳烈的花圈花束,内心也做到了毫无波澜,甚至有些麻木。因为故人的长眠,我对这片墓地,有了一种稀缺的亲切感,倘若心里藏了秘密,不方便对外倾诉,也总是习惯对着父亲的坟冢在心里默念一番。随之,心里的委屈、不甘,有时会消失大半。无声的时间如舒缓的潮水,永不停息的漫过来,漫过来,让世界发生改变。比如,故乡的稻子沟、解放桥、满池的芦苇荡,那些之前在我眼里赏心悦目的景致,都一点一点在我心中失去着分量,而村西与桃园村交界的墓地,这曾令我无限恐惧的沉重荒寂之地,却一点一点在我心中蓄起了重量,且无以替代。
河北昌黎乡村,所有的坟地都大致相似。倘是夏末秋初,一定是草木疯长,远望是一片葱郁的绿。这绿因无层次而显得突兀,因过于浓重而显得阴森。尤其是走到近前,待花圈花束的艳丽从遮掩得不算太好的绿中若隐若现的透出时,人的感官总会遭到当头一撞。年少之人,多数会不适,感情以恐惧为主,随之如挣脱魔掌一样快速逃离现场。我几岁的时候,每次去外婆家路过村头的坟地,远远地,总会紧闭双眼,让母亲牵着我的手,在高低不平的土路上走好长一段路,直至把它甩在身后好远,才长舒口气,睁开紧闭的双眼,却依然觉得身后被一股阴森的气体尾随着。位移不断拉开,转过几道弯,拐过几个巷,走过一座小桥,进入一个新的村庄,身后那阴森的空旷不复存在。对此,我再三核实,反复转身,看到的不是挂满黄瓜的黄瓜秧架,就是吐着舌头来回溜达的大黄狗,或者是底部挂着垃圾袋的柴禾跺。这些寻常事物,在那一刻变得尤其亲切和温暖,我的心立即轻松起来,这才遥想着外婆家柜子里的槽子糕和外婆做的手擀面,嘴角不由自主地上翘起来。当然,我这波澜起伏的情绪变化,也许因为难以表达,也许因为本能排斥,我并不会说与母亲,而是深藏心底,每次都是自己慢慢消化。现在想来,这怕是我幼时唯一的秘密了。
这次仪式,真正触动我感官的,是在殡仪馆的见闻。在我年近五十年的记忆里,从来没见到过如此场景。和寻常生活相比,它们是巨大的礁石,是突兀的峰岭,是眩晕的光照,总之,它们足以让我对生命和生活,引发深思,发出长叹。
在殡仪馆,对于任何一个身份的逝者,都会举行一个简单的遗体告别仪式。仪式的唯一程序就是工作人员掀开逝者面容的布子,让所有吊唁的亲属轮流看上一眼。这是一个最牵动人心的环节。想到这是亲人的最后一面,之后他/她就会永远从这个物质世界里消失,除了照片,世间将不再有任何他们在世的物质证据。内心的悲痛就会排山倒海般席卷而来,蔓延过小我的整个世界,那一刻,时间不在,地点不在,世间任何与名词对应的事物都遁了身影,可感可触的,只有肆虐咆哮的痛苦浪花。而当逝者那严重消瘦、夸张变形、毫无生气的脸映入期待的眼帘时,亲人心中由惊俱、心疼、不甘等种种感受裹挟的复杂情绪,便再一次转换成一排排利剑,一把接连一把地刺入亲人的心脏。仪式中,妹妹的双脚如同被钉子钉在地上,任凭他人如何推拽,瘦小的她体内却爆发出一种强大的力量,紧紧把自己的身体固定在原地。她痛苦的目光,紧紧咬住那张让人看上去极不舒服的枯黄、消瘦、变形的脸,其中一只手还挣脱开他人的束缚,颤颤巍巍伸向那张渗人的脸。此时,说服,甚至吼骂,吓唬,都失去了作用。她极力地摆脱开一双双前来阻止她的手,突然间那只伸出去的手就摸到了逝者那张应该是冰冷的脸。紧接着就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一浪高过一浪。
这样的情形,让我再一次深信,世界上没有比失去至亲更令人悲痛的事情。
有生以来,我共见过两张逝者的脸。一个是我的父亲,一个是我姑父。不知为何,这两张脸给我的感觉完全不同。八年前,在几乎相同的地方,我也和父亲做了世间最后一次诀别。那时父亲的脸,除了有所消瘦,五官并无变化,一眼望去,便能看出安息在那里的人是他,凭借这张失去生命符号的脸,依旧能还原一张充满活力的俊美的脸。而姑父这脸就和生前差别太大,原本四方大脸,只成了一个拳头般大小,嘴抽缩在一起,旁边堆满和他这个年龄段极不相符的皱纹,像是一个年长他三十岁的百岁老太太。我完全没有这样的思想准备,我被这张脸完全吓到了。以至于事后很久,无论在做什么事情,我脑海里总是浮现出这样一张完全陌生的脸,我想逃避它,却又下意识地凭借仅两眼的记忆费力地拼凑它、勾画它。这样的感觉,我不敢说给别人,怕别人笑话我胆小怕事,说落我神经兮兮。可我对自己的这种情况也很担忧,实在扛不住了,便说与自己的亲人。他们纷纷安慰我说,别怕,别怕,自己的亲人没什么可怕。世上最该怕应该是活人,而不是故去之人。渐渐的,这张脸在我脑海里浮现的频率越来越小,相信过不了多久,也终会模糊为一片空白。人的一生里,有很多无法解释的东西,却被时间无声消磨。
八年前,在殡仪馆祭奠父亲时,还有另外一个仪式。就是即将轮到父亲活化时,我们来到一个列有十二生肖的地方,待火葬场的烟囱开始冒烟时,便在父亲的生肖马下烧纸哭泣,为父送行。如今,因上级倡导绿色环保祭奠,取消了这个仪式,却增添了一个更为透明的环节,就是当装有逝者遗体的板床活化完从炉膛里抽出来时,亲人可以看到活化后逝者完整的骨架。我搀扶着姐姐,远远地看着那个以骨架拼凑出来的亲人的身形,其中胯部、腿部、胸部等骨头较粗部位的骨头留存较多、较大,其他诸如脑部、脚部等则完全化为粉末。殡仪馆工作人员戴着白色的N95口罩,右手操纵着夹骨夹,动作娴熟地把一块块遗骨放入特定的托盘里。从大的遗骨开始,再到小的,更小的,最后把剩余的骨灰一点点收入托盘。在做这一切时,工作人员动作娴熟,操作沉稳,仿佛我们常人在吃饭、散步或者踢毽子。总之,他的内心不会掀起丝毫波澜,表情也一定平静如常,不会陷入或悲痛或紧张或伤感或恐怖的情绪里,哪怕是一点点。
这位小伙子身材高挑、笔直,不胖不瘦,即便不摘口罩,依然能看出是一位俊秀之人。从最初上岗,第一次面对人体火化后完整的骨骸,到如今的平静如常,一丝不苟的拾起逝者留在世间的最后一个物质证据,他的心里曾经历过一个如何波澜起伏的过程?在这个过程里,他对自己说了什么,鼓励了什么,暗示了什么,又对生命和世界劝说了什么,鼓励了什么,暗示了什么,他才变得强大与笃定,能够玩得起如此一个令凡人心惊胆战的惊悚“游戏”? 这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游戏”,它让寄托有所安置,让祭奠有了重量。这个小伙子因此也被一道又一道肃穆的目光笼罩起来,从而拉开了他与凡人的距离,仿佛他身上充满着无以言说的神性特质。脱下工作服,这位小伙子一定活力四射。他会和伙伴尽情玩耍,和爱人深情缠绵,只不过是,他的目光和举止,以及对待生活的态度里,一定多了几分超脱的睿智。这是毫无疑问的,因为他的每次工作,都是一堂生动完整的人生教育课。虽然这课堂上没有主讲老师,没有任何一句话语,却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最具震撼效果的人生启思课堂。
我还没上小学时,就特别怕死。有次在姨妈家,不知何故触动到了这个死字,就悲痛大哭起来。惹得一旁的大人莫名其妙,问及缘由后,只是觉得我这个孩子太过奇怪,把我撂在一边随我嚎啕。还是高三复读的表姐过来安慰我,她说,就连毛主席那么伟大的人物都得死,你是哭个啥。表姐想用这句话劝我别哭,告诉我死是每个人的最后结局,谁也无法逃过它的手掌心。我却越发觉得死的恐惧,也因此哭的更加悲痛起来。忘了那场大哭是如何渐渐收尾的。只记得那是一个特别阴沉的傍晚,一向不见光的姨妈家的平房前院,笼罩在一种似有还无的雾气里。透过有限的几块窗玻璃,抬头向上,隐约看到不远处晃动的树影。一切是那么安静诡秘,又透着太多神秘的恐惧。小小的我深陷在一种自我营造的浓重情绪里,无法自拔。我认真的哭着怕着,焦虑着绝望着,在忙碌的大人眼里却只是一个不可理喻的笑话。他们说什么也无法相信,一个当时都不知道死字怎么写的毛孩,会那么固执认真的思考死亡这个话题。长大后,繁忙的学业,紧张的工作,焦头烂额的人际关系,低迷纠结的情思,我被紧紧卷入生的这张大网里,被挤,被夹,被缠,被裹,被不明物碰撞,被看似温柔以待的伤害,我的大脑没有多余的空隙去思考与生无关的东西,直至年龄越来越大,发现脑子不再能像年轻一样装入太多的东西,便开始思考生活里哪些东西是必须的,哪些是可有可无的,哪些是不能再有的。在这个做减法的过程里,也目睹到越来越多死亡和濒临死亡的生活现实。那些身患绝症的人,他们毫无质量的活着,忍受着令他们痛不欲生的肉体的疼痛以及如无底深渊一样的绝望精神,那些因病因灾离世的人,在殡仪馆出现的近乎相同的极度消瘦、夸张变形、毫无生气的脸,还有那肉身化作的轻烟、活化后遗存的骨骸。这一切逼迫着在世的人不得不重新思考如何活的话题。既然任何一张生动俊美的脸最终都会变成一张极度消瘦夸张变形几乎相同的脸,既然无论多么尊贵的生命最终都将化为几缕轻烟、一小盒骨灰,那么,那些生前那些追名逐利的焦灼和疲惫真的值得吗,或者说,真的如想象般那样值得吗。当然,人都是社会的俗人,追求和目标会让人生更加精彩,可是,最终的结果真的那么重要吗?真的值得一个人绝望无助甚至悲观厌世吗?想到人终将化作一抔沉寂的黄土,是不是内心会增添几分云淡风轻的洒脱呢。只要奋斗过,追求过,人生便不该有遗憾和后悔,至于结果,大可交给所谓的运气和命运,无论成功,还是失败,无论得到,还是失去,都随风去吧,世上原本就没有真正的拥有,也没有真正的失去。美在轨迹,精彩在过程,快乐在动态,而结果,只是一个静态的点,它真的应该令一个人焦头烂额、痛彻心扉,乃至彻夜难眠、生不如死吗。
姑父的去世,根源是久治不愈的新冠。肺功能的完全丧失及体内病毒的快速扩散,让他最后的日子过得艰难而不体面。收拾他的遗物时,发现他原来是一个日子过得如此精致的人,养花养鸟骑行的爱好是外在的看在眼里的,他衣柜的衣服,无论新旧,无论上衣和裤子,竟然都是那么一件一件有序平整的挂着。裤子倒垂着,裤脚在上,裤腰在下,两个裤角叠在一起,用两个铁架,紧紧夹在悬挂的衣架上,每一条裤子都平整垂直,没有任何皱褶地保持着自己的尊严。姑父一生非常潇洒,抽烟喝酒,养花弄草,怒了瞪眼,急了骂人,却很讲义气,不计得失,有着一个好人缘。九年前,因一场大酒险些丧命,最初谁人不识,无法言语,却依喜油腻,为此姑妈绞尽脑汁,颇费一番周折,精心调理其饮食,耗时一两年之久,终助其养成科学饮食习惯,又爱上骑行,每日坚持,语言功能渐渐恢复,气色大好。奈何最后染上新冠,伤及肺部,短短八月,与世长辞。重病期间,对生抱有强烈期待,多次问及自己病情,问及何时痊愈,孩子联合医生,集体对他施骗。为了做到保守秘密,家人们还对亲属隐瞒其病情,每每问及,轻描淡写,几句带过。即便有亲人会意,也不敢唐突造访。在家人的保护下,他安静的度过了生命的最后几个月,可以说,相对完美的划上了生命的句号。
这个物质世界充满着危机,稍稍能够闲下来思考的人,都容易感觉到隐隐的不安,体会到作为人类个体的无耐、无助和脆弱及生命的偶然。在这样的大背景下,人类该何去何从?该如何智慧又不失悲观的活着?这是一个太过宏伟的课题,小小的我,除了感知,难以作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