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饺子

李会和

冬 至 饺 子
朱福新退伍返乡，被安置到我工作的厂子，他去报到，我看他瘦瘦弱弱，怕是承受不了生产一线繁重的体力活儿，考虑到他在部队时是小车司机，对车辆维修保养或许有些办法，便把他安排到了维修班。谈不上因人而用，也不存在刻意照顾，福新自己却始终记在心里，把此举当做一份人情。
福新那时三十不到，我比他打不了几岁，都喜欢足球，也喜欢读书，工作之余常坐在一起闲聊，对一些人或事的见解很是契合，便愈加熟络起来，时间不长，已成挚交。
那天中午在食堂就餐，朱福新走到跟前，在餐桌旁的凳子上蹲了下来。大概是当兵时养成的习惯，很多场合，吃饭、玩牌、聚堆闲聊、看足球直播甚至是开会，福新从来都不会正襟危坐，要么拉一张凳子蹲在上面，要么干脆蹲在地上。我曾多次哂笑他，也劝他改正，免得别人揣测他的态度，但他始终未改。他问我晚上是不是要值班，接着跟我说今天是冬至，家里晚上包水饺，你晚上去家里吃了水饺再回来值班吧。早上在办公室同事提过今天是冬至的话，还商量着晚上回家包水饺的事，我听了也未曾在意。福新现在邀我，想了想，晚上食堂无非是馒头咸菜条，忒寡淡，厂子里也没什么事，便应允了他。
冬至饺子夏至面，我的家乡也有这样的老话。小时候家家都困难，过年吃饺子要数着日子盼，冬至吃饺子，那是奢望，想都没想过的事。生活条件好转了，在外求学、工作，忙忙碌碌，元宵节、中秋节都难得与与家人一聚，至于冬至，即使是当天，得有人刻意提说才会知道，“冬至大如年”的说法，在我这里也只是一种说法而已。冬至这一天，刻意与家人聚在一起吃饺子的场景，在印象里实在是搜寻不到。不想这个冬至，福新给了我体会家人冬至吃饺子的机会。
福新的家离厂子不远，下午下班，他骑摩托车载了我，几分钟已到。这是我第一次到福新家里，大冷的天，屋子里却是暖气腾腾，这让我感觉不到丝毫的拘谨，反而有种久违了的家的温馨暖煦之感。福新的家人已准备了满桌子的菜，他母亲和妻子跟我打了招呼，继续在厨房里包着饺子。
福新不喝酒，特意找了他大哥过来陪我喝酒，自己则一如既往蹲在凳子上，给我们斟酒倒茶。煮出的饺子上桌，有三四种菜馅儿，虾仁的、韭菜三鲜的、白菜肉的，居然还有鲅鱼馅儿的。福新的母亲、妻子一同坐到桌子旁，跟我聊着天，劝我多吃多喝。怕我难为情，他们一直解释，当地冬至有家人聚在一起吃饺子的习惯，并非是为专门照顾我才刻意如此。
饺子吃完，福新执意要送我回厂，我心里装满他们一家的温情，很想独自沉淀，便借口走走消化消化食儿谢绝了他，福新似乎明了我的心境，便不再坚持。
没有风，清冷的星光在天幕上闪烁，远远近近村落里的灯光错错落落，土路旁、沟渠下还有未融化的积雪，四周一片静寂。许是喝了酒的缘故，我丝毫感觉不到冬夜的清冽寒意，心中却有种莫名的畅快。我自打离开家乡，在外地匆匆十几年，谨小慎微忙于应付各种事务，与挚友坐在一起毫不设防推心置腹的场景几乎没有，表面上看似工作有成，其实内心的漂泊之苦早已令我疲惫不堪。此时缓缓走在乡间土路上，朱福新一家人的温情反复在心底重现，这么多年，这个冬至夜，我再一次感受到家的温暖，那些内心积淀已久的苦楚沿心底逼仄的缝隙涌然而出。
我工作的单位远离城区，厂子里上上下下的人几乎全是周边村子里的农民，逢节假日或礼拜天，只要加工任务不是太急，厂子照例也是停工休息的，但要留人值班。别人离家近，节假日都愿意在家里跟家人待在一起，不愿意在厂子里值班。我居住的地方离厂子远，交通不太方便，回家一趟要一个多小时，甚是麻烦，再加上别的原因，平日不愿意来回折腾，节假日在厂子值班的事，便一例由我承担。在厂子里值班，不过是个形式而已，人只要在就行，倒也清闲，麻烦的是厂子停工，食堂也得停火，吃饭成了问题，此前我一般以方便面对付，直到朱福新的到来。
那次冬至夜在福新家吃完饺子之后，在以后的日子里，只要是我在厂子值班，他必要我去他家吃饭，几次下来，“去我家吃饭”变成了“去咱家吃饭”，到了饭点我没到，他必电话催我，要么就是急吼吼骑摩托赶到厂子拉我，每次去了，他的家人照例热情相待，把我浸泡在家的温馨之中，那么多年一直如此，直至福新患病住院。
最后一次在福新家吃饭，是他患病后的第二年，恰好也是冬至，他在济南化疗，一个疗程结束，回家前电话约我，一定要到家里吃饺子。
跟第一次一样，还是那么多菜，还是那么多各种馅儿的饺子，福新的家人还是那么热情，但我看得出，热情是真的，却遮掩不了他们心底那份对福新病情的担忧和无奈。与病魔抗争近两年的时间，朱福新判若两人，病痛从他身上把机敏灵动、诙谐幽默、神采飞扬剥离的干干净净。
那一晚福新让我单独陪他聊了很长时间，回厂时已是深夜，情景依旧，心境却是却是大不相同。
来年的正月十六，还是我在厂子值班，福新妻子电话告诉我：福新走了！面对空荡荡的办公室和厂房，我嚎啕大哭！那一年，朱福新才39岁！
朱福新与病魔抗争的两年里，到底经历了多少痛苦，内心对生的希望有多么期待，对死亡的恐惧又有多么绝望，作为外人，即使对他熟悉于厮的我也无从得知。我曾多次到医院里陪护他，几次见证他化疗后痛不欲生的惨状，可我，他的亲人，除了绝望和无奈，一切皆无能为力，面对各种各样无法逆转的死亡，面对死神的峥嵘，人如此渺小，一文不值。如果说我们还有些许的藉慰，源于福新与病魔的抗争，诊断之初，医生预断福新的生命至多还有半年，而他却整整抗争了两年，虽然过于痛苦甚至悲壮，死神也未曾丝毫怜惜过他的抗争，但我相信，坚持了，即使未果，也自有坚持的理由。
我们度过的每一天，在别人眼里普普通通，如果有些事、有些人曾在某一天出现并烙下印记，对于当事人来说，这些日子将不再普通，而是就此被铭记。于我而言，比如冬至，比如冬至的饺子，比如朱福新和他的家人。岁月如刀，能轻易抹去记忆中的一些片段，而有些事情，岁月之刀如同镌刻之刃，时间愈久，刻痕越深。
今日冬至，朱福新离开我已15年了。
安息，我的兄弟。

李会和

久不发帖，版面编辑不善，敬请哪位老师帮忙再排版，非常感谢！

文珺

文章的写作特点是以情动人、以小见大，通过对生活琐事的描写，表达了作者对朋友的思念和对生命的思考。
问好！

李会和

感谢！这是我纪念好友朱福新的第三篇文字了，一生中挚友难寻，却又英年早逝，哀痛之心至今难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