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作人的嗜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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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九三五年十月十九日，周作人作《〈隅田川两岸一览〉》一文，初载于同年11月3日《大公报•文艺》第36期，署名知堂，后收入《苦竹杂记》。

    周作人以书名为题，意思很明显：这是一篇读书笔记，要介绍的是一本名为《隅田川两岸一览》的书。但周作人并不直接切入主题，开篇便“烧野火”，说：

    我有一种嗜好。

    什么嗜好呢？周作人先否定，将一般人认为他或文人可能有、应该有的嗜好一一否定。“与芙蓉城主结不解缘”（抽鸦片烟）的“风流我是没有”。“此外”的“酒，以及茶”，虽然“从前曾写过一两篇关于酒的文章”，也喝过酒，可“我是不知道酒的，以前喜欢谈喝酒还有点近于伪恶”。“至于茶，当然是每日都喝的”，但喝的都是普通的茶，“现在每天总吃一壶绿茶”，“说奢侈固然够不上，说嗜好也似乎有点可笑”。说完吃，又说“看的或听的”。“一九○六年以后我就没有看过旧戏，电影也有十年不看了”，“中西音乐都不懂”，“书画古董随便看看”。“尤西堂在《艮斋杂谈》卷四”所说的各种“风致唯古人能有，我们凡夫岂可并论”？总之，在吃的、看的或者听的方面，周作人没什么特别的嗜好。

    否定过后，自然就是肯定了。究竟要肯定什么呢？周作人先自问：

    所谓嗜好到底是什么呢？

    然后自答：

     这是极平常的一件事，便是喜欢找点书看罢了。看书真是平常小事，不过我又有点小小不同，因为架上所有的旧书固然也拿出来翻阅或检查，我所喜欢的是能够得到新书，不论古今中外新刊旧印，凡是我觉得值得一看的，拿到手时很有一种愉快，古人诗云，老见异书犹眼明，或者可以说明这个意思。天下异书多矣，只要有钱本来无妨“每天一种”，然而这又不可能，让步到每周每旬，还是不能一定办到，结果是愈久等愈希罕，好像吃铜槌饭者（铜槌者铜锣的槌也，乡间称一日两餐曰扁担饭，一餐则云铜槌饭），捏起饭碗自然更显出加倍的馋痨，虽然知道有旁人笑话也都管不得了。

    说完自己的嗜好，周作人才进入正题，介绍“葛饰北斋画，每页题狂歌两首或三首，前面有狂歌师壶十数成安序”的“共三大册，每册八大页”的日本绘本《隅田川两岸一览》。周作人《〈隅田川两岸一览〉》全文两千八百余字，谈自己嗜好的一千三百多字，真正介绍《隅田川两岸一览》一千五百余字，周作人作文喜欢“烧野火”，由此文可见一斑。

    周作人一边自谦地说自己的嗜好“是极平常的一件事”，“看书真是平常小事”，一边却又有些自得地说自己看书与其他人“有点小小不同”，“凡是我觉得值得一看的，拿到手时很有一种愉快”。在周作人眼里，看书之“看”与看旧戏、看电影之“看”有区别，二者不可同日而语。后者或可称为“风致”，前者却是一种“愉快”。为避免混淆两“看”，可将周作人的嗜好称为“‘喜欢找点书’读‘罢了’”，也就是：喜欢读书。

    周作人喜欢读书，人所共知。周作人读了多少书，无法统计。周作人读书涉猎之广，虽不能说“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为当时及后世文人、学者、专家难以企及，却是不争的事实。就读书的广度、深度而言，就读书的成果、成就而言，民国及后民国时期，似乎还没有谁能说自己可与周作人比肩，更没有谁敢说自己较之周作人有过之而无不及。

    从周作人的作品可以看出，周作人喜欢读的书大略可分可两个板块：一是域内，一是境外。

    域内作品，周作人的着力重点在传统文化，即古典作品。对于现代作品特别是小说，在《知堂回想录》第一九四则“拾遗（戊）”之“读小说”里曾说：

     关于这些小说，头绪太纷繁了，现在只就民国以前的记忆来说，一则事情较为简单，二则可以不包括新文学在内，省得说及时得罪作者。——他们的著作我读到的就难免要乱说，不曾读到又似乎有点藐视，都不是办法。现在有这时间的限制，这种困难当然可以免除了。

    也就是说，新文学作品能入周作人法眼的不多。尽管如此，周作人也并不置身新文学的事外，《中国新文学的源流》就是对新文学的一次全面考察、析源。古典作品，周作人的阅读重点一是沿《世说新语》而下的笔记、传奇等“闲书”。对于经、史、子、集四部特别是经和韩愈所谓的“文以贯道”、周敦颐所谓的“文以载道”，周作人一直看不起，经常贬斥。当然，经、史、子、集，周作人肯定也读过不少，不然他不可能言之有据地批判其中的道统文章。二是浙江特别是绍兴的乡邦文献。不但阅读，而且搜集。在作于一九三六年一月四日的《毛氏说〈诗〉》（载1月16日《益世报•读书周刊》第32期，收入自编集《风雨谈》）说：

      我是在搜集同乡的著作。

    在作于一九三七年二月十六日的《〈莲花筏〉》（载同年2月28日《中口日报·文史》第14 期。收入自编集《秉烛谈》）又说：

     我是颇有乡曲之见的人，近二十几年来喜搜集一点同乡人的著作。

    南宋及以后，地处江南的浙江成为人文荟萃之地，浙中的绍兴也不例外。绍兴文人的作品，知名者不少，不知名者更多。这些作品，均得周作人青睐，即使只是泛泛之作，他也能从中读出有益处，更能从中读出故乡情。

    境外作品，从周作人的译作可以看出，他的着力重点在日本和古希腊。据统计，周作人译作共40册，其中日本文学作品11册：《古事记》《枕草子》《狂言选》《平家物语》《两条血痕》《浮世理发馆》《浮世澡堂》《如梦记》《石川啄木诗歌集》《现代日本小说集》《现代日本杂文集》，古希腊作品11册：《欧里庇得斯悲剧集（上册）》《欧里庇得斯悲剧集（下册）》《希腊神话》《希腊拟曲》《希腊的神与英雄》《路吉阿诺斯对话集》《冥土旅行》《财神》《陀螺》《伊索寓言集》《希腊女诗人萨波》。也就是说，关于日本和古希腊的作品，占周作人译作的一半多。

    周作人对外国文学的关注，并不仅仅限于日本和古希腊。对于东欧弱小国家的作品介绍，也不遗余力，共有12部译作：《俄罗斯民间故事》《乌克兰民间故事》《黄蔷薇》《玛加尔的梦》《现代小说译丛（第一集）》《神盖记》《儿童剧》《文言文译作集》《英文和世界语译作集》《空大鼓》《炭画》《孤儿记》。这，是否是受鲁迅的影响，智者自知。

    除以上三者，周作人对境外作品的阅读，还有更广阔的天地。不然，他不可能写出《欧洲文学史》和《近代欧洲文学史》这样的学术著作。

    周作人文中所引“老见异书犹眼明”的诗句，出自他的同乡、南宋诗人陆游的一首七律。这首诗，有一个很长的题目：先少师宣和初有赠晁公以道诗云奴爱才如萧颖士婢知诗似郑康成晁公大爱赏今逸全篇偶读晁公文集泣而足之。全诗为：

     仕不逢时勇退耕，闭门自号景迂生。

     远闻门士辄心许，老见异书犹眼明。

     奴爱才如萧颖士；婢知诗似郑康成。

     早孤遇事偏多感，欲续残章涕已倾。

    这首诗并不是陆游最知名的诗，周作人所引这句，却能令许多读书人吟咏不已，品咂再三，感触良多。对于读书人来说，虽老眼昏花甚至神志不清，但自己求之不得、遍寻不见的“异书”突然出现在眼前，岂能不精神为之一振而眼清目明，心旷神怡？

    四川也有与周作人笔下的“馋痨”相似的词：饿痨。

    谗痨、饿痨的词心都是痨。痨最早出现在篆文里，由病盖和劳两个字符组成，会“积劳成疾”之意。所以，痨的本义是“积劳成疾”。劳是前因，疾是后果；劳是引子，疾是重点。换句话说，痨，就是疾，就是病。元刘唐卿《降桑椹蔡顺奉母》第二折：

     太医云：“我会医四肢八脉。”糊突虫云：“我会医五劳七伤。”太医云：“我会医左瘫右瘫。”糊突虫云：“我会医紧痨慢痨。”

    “五劳七伤”常写作五痨七伤，是中医的说法：五痨一般指人体的心、肝、肺、脾、肾五种器官因过度疲劳而生疾病；七伤即喜、怒、忧、思、悲、恐、惊七情之伤，喜伤心、怒伤肝、悲忧伤肺、思伤脾、惊恐伤肾，是为七伤。明张自烈编撰的《正字通》，对痨有合其本义的解释：“今人以积劳瘦削为痨病。”《现代汉语词典》收有痨字，释为“痨病”，并进一步阐释痨病：“中医指结核病。”于是，痨的词义从本义引申出来，成为结核病的俗称，多专指肺结核病。

    林文询《成都人•龙门阵》：

     本来照相该工头儿挨着首长照，他龟儿子硬是要挤到人家中间去，饿痨饿虾地伸起颈子，就跟一个鬼登哥猫头鹰一样，丢人现眼完了！

    四川人林文询笔下的“饿痨饿虾”之“饿痨”与浙江人周作人笔下的“馋痨”异曲同工，意蕴一致：都指与吃相关的一种“病”。只是，谗痨是因谗而痨，饿痨是因饿而痨。谗，更宽泛：饿了必然谗，肚子饱饱的也可能谗；饿，所指更明确：就是饿了。饿了，自然就想吃东西，自然就谗。

    谗痨也好，饿痨也罢，所谓痨并非真正指病，而只是一种病相，是夸张的说法。因为谗，因为饿，吃东西就会狼吞虎咽，呈饕餮之态。在斯文人看来，自然不可取，与有病差不多，甚至夸张为真有病也不为过。

    周作人的嗜好，肯定是好嗜好，无论何时都值得提倡，值得佩服，值得赞颂。看到周作人自比自己读书好像家乡“吃铜槌饭者”“显出加倍的馋痨”，想起《论语•里仁》里那句名言：

     见贤思齐焉，见不贤而内自省也。

    “见”周作人“喜欢找点书看”之“贤”嗜好，大可“思齐”，多读书，让读书成为一种习惯，努力追求“腹有诗书气自华”。“见”周作人在抗战时期事敌的“不贤”行为，必须“内自省”，警醒自己，坚守底线，“咬定青山不放松”，不要一不小心踏上贼船，沦为走狗、帮凶、汉奸。

刘彦林

感谢您的支持发帖。问好。

云馨

周作人的嗜好，肯定是好嗜好，无论何时都值得提倡，值得佩服，值得赞颂。

老师对周作人颇有研究，所写内容多有涉猎。读来受益匪浅。赞一个！

rsjby

云馨 发表于 2024-1-12 17:15
周作人的嗜好，肯定是好嗜好，无论何时都值得提倡，值得佩服，值得赞颂。

老师对周作人颇有研究，所写内 ...

谈不上研究，只是近两年一直在读二周的文集。偶有所感，便写写。

刘彦林

rsjby的《周作人的嗜好》是值得学习的好文章；

刘彦林

rsjby的《周作人的嗜好》，由周作人中“我有一种嗜好”引入话题，然后从各种相关资料中寻根溯源，进行有理有据的分析和论证，是一篇兼资料性、史料性的读书文章；拜读，欣赏。祝好。

rsjby

刘彦林 发表于 2024-1-15 16:30
rsjby的《周作人的嗜好》是值得学习的好文章；

谢谢版主。这些文字 ，是读书偶得，最多算是读书笔记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