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敢说自己像个卑劣小人吗 ——读韩石山《我觉得自己更像个卑劣的小人》
你敢说自己像个卑劣的小人吗?一般人绝无此胆舍得“黑化”自己。可这位著作等身的山西老心儿真敢!——著名作家韩石山是写小说的大手笔,《我觉得自己更像个卑劣的小人》是小说家写的一本散文集子,散文比小说自有另种动人的真实力量,如此题目也一定大有讲究。2023年五月的某天,当收到韩石山老亲题的精美行楷花笺,喜出望外的我不由心头一热。 文坛宿将韩石山素以“刀客”的犀利同煌煌大部头著作闻名,这其中就有一本深沉厚重又酸爽麻辣的历史小说《边将》。笔者在山西生活过些年,《边将》里抱朴守拙的那一味“边鄙”气,以及对这味“边鄙”气甘之如饴又能自得其乐的那股子透脱坦荡气,我实在是稀罕的很!于是就想讨要《边将》后又出的另一本《花笺》。韩老手边早已没了《花笺》存货,于是用精致花笺雅酬,附赠了这本《我觉得自己更像个卑劣的小人》(以下简称《小人》)。乍一看书名,我着实吓了跳,感觉这老前辈对自己未免也太下狠手了!忐忑读完《小人》,直觉这是本动了真格的关我好书,是不虚妄,不雕琢,不做作,不掩饰地把自己和盘托出,是用自己的沧桑经历为所有对文字有偏嗜的人送出的一本为人为文的罪己小札。 《小人》这样的散文书写也给了大作家们一个机缘,即可以像鲁迅那样去榨出皮袍下面深藏着的那个“小”我来。这是很需要下力气才能做到的致良知功夫。韩老在《小人》里先交待了他此身的来处,是这样一个“小”地方:山西河东的临晋(后临晋与猗县合并为临猗)县的韩家场。这个地方的村墙三百年都没有扩大过,即使大财主也不轻易扩大宅院,这种不摆阔的“小人”风气即是一种因循恪己的安守本份。当年因父辈返乡支农,韩老一家从山东德州又回到老家,因家境略殷实些就被划成了富农,从此就被戴上了成分帽子多少年,又因摘帽无望,致使家中亲人受到牵连发生了一连串伤逝变故。所以在韩老的作品里总是升腾着那么一股阴郁不平气,人家不理解,他也不解释。他曾写过两首《身败名裂歌》,其中有“早已身败名裂,亲人程程送别。一程一人倒下,罡风犹嫌不烈。”的忧愤喟叹。铁凝说,看了韩石山写的身世文章,才知他的家庭受了那么多想不到的屈辱。在那个只认出身、逻辑错乱的年代,出身若是不好了,为人也就“一定不怎么好了”。但特殊年代里,“不怎么样的”的韩石山的运气却是“一以贯之的好”。相比同时代的人,之所以受得起命运中的一系列“侥天之幸”,用易经解释,当是他潜龙在渊时,能自强不息又能惕厉酬勤,见龙在田后又遇见了大人的原故吧!反正他这个“出身不好的好人家”的孩子,硬是耐住了生命中的蹭蹬苦寒。在吕梁山里教了十年书后的韩石山,因文学出众受到关照被安排在基层公社深入生活,得以专事写作;写作成名后又被重点推荐进作协搞专业创作,后来历任《黄河》杂志副主编、《山西文学》主编,成为继“西李马胡孙”后的山西代表作家。生于微末,起于毫末,大作家写出笔下的“小我”,其真实用意是为了让今世人重新深刻体察当年,那个饱受十年浩劫摧残的不讲道行者大行其道的错乱世道,来感知自家的人生意思。 《小人》里同名的那一篇《我觉得自己更像个卑劣的小人》,写的仍是当年“老运动员”的忧忧与惴惴。先检查,再重用,办了户口调动又办刊务筹备,忙忙碌碌中韩石山患难中见人心,也有了多个没想到的幸运。文中提到的,一是胡正等老作家高风亮节、不计名利,二是自己竟排名靠前地被委以了重用。“不计名利”与“计较排名”似是有格局大小之分的,可当年的老韩也只是心里对这排名“比较在意”而已,要非往计较上靠也不至于,或许当年检查做得太多了,非得在自己身上揪出一个私字才算彻底?在现在人的认知里,作为文人对排名在意那么一下再正常不过了,韩老由此说自己的所作所为“不像个坦荡君子,更像个卑劣的小人”,这样的实话实说诚然可贵,然而也更令读者为当年的情形鼻酸。 《抚信欲哭泪已干》提及的是对老作家西戎的怀念,以及对自己人生转折处所遇恩人的感恩之情。面寸文坛的乱象丑态,老韩敢怒敢言,“什么勇于任事,什么刚直不阿,不过是我婴儿时的尿布,孩提时的鞋袜。我早已变成了一个卑劣的小人,一个俗透了的凡夫。”韩老的笔尽量用平静隐忍激愤,传导良知,他自己不愿欺世盗名,宁被看作小人,也无惧自封一顶小人的帽子。想来也可能,是当年的那顶“出身不好帽子”太难摘,一旦摘了头上反而空落,于是宁可找上一顶小人帽子先自罩上,如此心中才踏实一些?话说回来,小人或大人原不是自己说了算的,韩老饶是看见自己的“小”,别人对他的预期比他对自己的预期还是要大过许多,这个是他自己写传记时的真实体会,也否定不了的。再说,不是还另有一位作家说过吗,成了大作家,焉能不是一种光荣。正所谓听话听反话,不会当傻瓜。 《小人》里韩老喜欢把自己说得儇佻不经,但在写自己心底的“大人”时,用得都是蘸着血与泪的情深意重。他写自己祖父,直言现在所以有这么点成绩,全是拜他老人家的恩德所赐。写到他的老师学生,兄弟姐妹,也都是感伤郑重,温情似水……可一写到与文学的厮缠,立刻变得舍身求法,火力十足。韩石山热爱文学批评,他舍得批评自己,也肯去批评别人。他说创作若然是鸟,批评就像弹弓,弹弓完成使命,乌鸦变凤凰;创作若然是车,批评就是鞭子,鞭子完成使命,牛马变神驹。他的《小人》一如他的自传《装模作样》,都是把批评对准自己,鞭挞讽谏中自有深情美意,这是《小人》的仁义反照,映见的不过是一片再正常不过的“高尚的私心”而已。 韩石山的批评笔下快活,辞藻异趣,而且他的言辞表情调皮、幽默,从来都是笑谈的样子。他写这本《小人》,你并不会觉得这小人之戚戚有多么不堪,反倒觉得这“小”心思天真蛮可爱。比如他写他一位吹笛的同学,短时间不吹了,就把笛膜啄破。当年觉得好笑,现在则又这么看了,——笛子既是心爱之物,放在一边这个也吹那个也吹多不卫生,不如啄破笛膜,可图洁净无为。哈哈!《小人》亦如是,我先把自己当成个“小人”,一把破笛子,任你是谁,难道还能吹出响来? 《小人》讲的是这个道理,《小人》的作者也是这样做的,一般人恐也难有如此坦荡,我们倒可以问问自己,如果换做自己,真的会有勇气像韩石山那样,敢说自己更像个卑劣的“小人”否?(2508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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