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接龙】一念花开(六)沧海一粟 文/ 邱天
命运多舛,于我太合适不过了,才过25岁所谓青葱年华,却让几位作家不过半月内拽入深渊,沉浮于沼泽其间。我欲哭无泪,这就是我的人生吗?亲人没了,爱情没了,小非洲周小菲能咋地?林静又能咋样?即便卖身体求温饱的17岁雏鸡,也不过是一夜交情,“过眼云烟无情何为欢”?
生母的出现让我始料未及。按说来了一位很有爱心的作家喊了一声“在水上了”将我拽出泥塘,想让我放下心有个温暖的家,可我是那种随遇而安的人吗?什么“沙田河”、“金银河”,能困住我这条小泥鳅?想让我去生母的公司当公子哥?切,我野性惯了,别人伺候不了我的!罢罢罢,闲云野鹤咱不是,浪里白条咱不敢当,做一只南来北往的候鸟还行,自由散漫倒合适我。
再者说了,我的这位生母咋看咋生分,是我的亲娘吗?我一个私生子配有娘吗?那亲爹呢?没有亲爹咋来到世上?哦,对了,是作家妙笔生花“生”出来的我嘛!我“呵呵”着。
我的这点心思让生母觉察了。生母嘟囔:“俭儿,要不……要不,你去成都吧,你的生父在那,你找去……”
“啥?找生父?去成都找生父吗?”我忍住笑,说,“到成都,我去满街贴《寻人启事》,说,谁是我爸?是谁把我生在天门山不管了?路人不把我当作疯子才怪呢!”
生母说:“或许,你的生父留下一样东西,或许能有点作用。”
生母拿出一封信中夹着的书签,书签上的那几行毛笔小楷字干净整洁——
拈朵六月的花,沉在悠悠的河岸。向南向南,青山隐隐水漫漫。
哎呀,这字迹,这文采,我的亲爹!您是大文豪吗?或者,您曾经高中举人?
别犹豫了,走哦!我是放飞的鸟儿?向南,向南,我要去寻找生父!
我爬上停在宅门前路边的房车,按响喇叭。从后视镜看一眼站在豪宅前送我的生母在抹眼泪,我五味杂陈:“娘!”我打心内发声。
房车穿过街市,走进山林。向南。房车爬上山坡,趟过小溪……向南。
房车白天行,夜间歇息……向南。向南,向南,朝着成都。
走了多少路程了?我正想着,“咔”一声,熄火了。我跳下车,狠狠地拍打引擎盖。“老伙计啊!”我吼,“你真的老了,经不起长途跋涉啊!”
车坏了总得修,这前不搭村后不搭店的,咋办?操!歇歇再动手修吧!
我躺在房车里,一根接一根燃烧着在云南买的卷烟,一个接一个吐出烟圈。烟圈很结实,像一个又一个绳圈,抛出去拉回来,又抛出去拉回来……拉回来的第一个是个蓬头污面的女人。我吓了一跳:“你?你是谁?”
“俭儿,是我。我是你养母呀!”女人吼着。
“我的养母?我养母不是……她不是……走了吗?”
“啥?你咒我死啊?”
“不是?……不是那位美女小说家,她把我造出来时,就说您……得急病故去?……”
我的声音颤抖着,语无伦次了,烟圈也迷乱了,推搡着养母让她快点离去。我看见养母的那双眼睛,浑浊没有血色。
“可恶的作家!”我骂着,这骂声字字却戳在我的心尖!
“俭儿,俭儿,你在哪里?”声音又回来了,犹在耳边。
难道养母还没有走吗?我睁开眼睛看,一个烟圈又套住一个人,拉近了一看,是中年男子!
“你是谁?”我问了一声。
“俭儿,我是你爸呀?俭儿,是你妈让你来找我吗?”
“爸?生父?别,别讹我!你不是,我的生父不会这般年轻!请你走开!我……我在外漂泊……我在风口浪尖……”
我不能让生父找着,这不符合情节,我的故事没完没了,我还得继续向南奔走,继续向南奔走啊…… 烟圈散去了,车窗外响起了风声。
我下了床,想活动一下筋骨,却发现四肢无力,手脚冰凉。我努力运动全身血液,让失去的知觉重回体内。我全神贯注,总算有了体温。人倒霉时啥事都可能发生,但再倒霉也还不至于死,当然作家也不想让我死。
我听见车窗外不是风声,而是有节奏的拍打声,就在车门这边。
我定了定神,准备打开车门。奇怪的是,车门像是被什么卡住了,我怎么用力都是徒劳的,车门开不了。天啦,可恶的二手车,除了熄火,车门也开不了了,雪上加霜啊!
敲门声急促起来,伴有低微的呼救声。
是有人喊救命吗?我全然不顾了,取来应急锤,猛一敲,砸开车窗。
车外倒地一辆两轮摩托车,骑手是一位大叔,一只脚压在摩托车下,似乎看见有殷红血迹。
“大叔,摔倒啦?看脚在流血,我车上有救急箱,我去拿来给您包扎伤口吧!”我说。
“别动!”大叔声音中带着杀气,“是你的汽车撞倒我了,你别想破坏现场!我要报警!”
“哎呀大叔,您看我的房车一直停在路边,怎么就撞倒您了?”
“别耍赖!等我的人来了,你跑不掉!”
我知道这是遇上碰瓷的了。在这个人地生疏的鬼地方,我一辆外地牌照的二手车改装成房车,不让人讹才怪呢!即便是报警,我也是违规在先……看见远处有几人匆匆赶来,我意识到“是祸躲不过”了,第一反应就是撒腿就跑。
倒地大叔突然抽出压着的那只脚,快步追来。
我使劲地跑。我要摆脱一伙人的追杀。我全然不顾留在那里的房车,以及车上我的财物——以至于后来我意识到那伙人(我料定是个碰瓷集团)没有追来,喘了一口气,我才明白,我的房车,我的财物……全落入那些人手中。
我孑然一身,举目无亲,神马都是浮云,我连浮云都不是,只是沧海一粟。几位作家都是好人,都让我生不如死四处漂泊,何处是我的安身之地啊!
我摸摸衣袋,身份证还在,这是能证明我是一个人的东西,不至于被认为是天外来客!而口袋中尚存的一些钱,让我不会饿死!最关键的是,那封信还在衣袋里!
我抽出信函,看见是一首《汉乐府.江南》: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字迹还是那种毛笔小楷字,工整且干净,无疑是生父的字。我拿信函的手抖了起来,一种不自觉的动作,这是受找生父迫切心情导致吗?应该是!
我必须立刻走,我不能在这里等死。
茂密的树林,弯弯曲曲的山径。林中雾霭蒸腾,似乎有风,将雾霭朝我聚拢过来,我感觉到浑身潮湿,像是被一种甘露沐浴,试图洗却我身上的污垢,消除我心内的烦恼。有了这种感觉,我的步履轻松了。
我走在山径上。前方路边有小亭子,亭内有人在歇脚,见是一位女子。我要问路,于是上前朝女子作揖,说:“请问美女,从这里可以去成都吗?”
女子转过身子回答:“这里已经是成都地界。请问帅哥要去成都哪里?”
就在女子转身那一刹那,我看见的是一位熟人:个子不高,穿一件白色衬衣,脖子上戴着银白的饰品,黑色的内衣把她撑得略显丰满。下穿一条浅蓝色牛仔裤,线条养眼。特别是把长发从这边胸前甩到另一边的动作,再熟悉不过了——她不是在昆明公园湖边看鸭子戏水的那位长发女子吗?
我惊愕了,天下之事无奇不有,云南女子跑到四川来了吗?我再仔细看,真真切切!可是,眼前这位女子显然不认得我,大大方方走了过来,说:“我正要去前方云顶道观进香还愿,帅哥可愿意同行?”
我才醒悟过来,世上长得相似的人不是没有,山间偶遇素不相识,又何必去追究谁是谁、谁像谁呢?我连忙回答道:“能与美女一起走,自然是太好不过了!”
长发女子做了一个请的动作,款款行走在前面。
云顶道观就坐落在这座山上。云顶道观的建筑与常见的道观建筑相似,只是规模较小,但供奉的坐像却不简单,有太上道祖道德天尊坐像,有蜀汉北地王妃崔氏娘娘坐像……长发女子的确是来进香还愿的,进了道观后便丢下我,忙自己的事去了。
但我不是来进香的,我到成都找生父,只是路过这里。看天色已晚,今夜需借宿此庙,不知道观内可以留客吗?我问了一位年轻的道士,小道士说庙内有厢房,可供香客留宿,只是这事得得到道长的许可。
我随小道士走进道观后园。这里是道士修炼的地方,清净、整洁且庄严,咋一看有点像江南的官宦人家后花园,沿径一簇簇翠竹,偶见波斯菊探头探脑,间或还见夹竹桃含羞花朵儿。绕过花丛,见一方池塘,一位老道士正在塘边打坐。
小道士说:“那位便是道长,只是道长正在修道,不便打搅。”
我向小道士作揖,说:“无妨,我等就是了。”
我虽粗莽,但也懂得规矩,道士修道的时候,需“清静无为”,神态安详自然最是根本;需“离境坐忘”,抛却一切私心杂念,将思想置于无我或忘我境界,切不可分神。
我趁这会儿工夫,仔细端详江道长,见他白眉白须,却面色红润;双目微闭,却似乎能洞察左右;手持拂尘未动,却好像有风声徐徐……我突然看见,道长面前的池塘内,几朵睡莲漂浮摇动,像似池内有锦鲤在游动……
此时此景,我没有把持住情绪,情不自禁地吟诵起《汉乐府.江南》:“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这时,看见江道长双耳动了动,手中的拂尘一挥,吹来一阵风,我不自觉地闭上双眼。等我睁开眼睛,江道长已不知去向!
这时小道士走来,将一轴字画交给我,说:“这是道长赠送给你的,道长还让我跟你说,你是沧海一粟,四方云游,只为一方沃土,应当做的事,就该有始有终。”
留宿厢房,我打开画轴看,是一幅毛笔小楷字,干净工整,写着一首小诗:“沧海一粟,吾生须臾,灼灼韶华,风禾尽起……”。这幅字暗示着什么?难道我的故事还不能终结?
我一夜无眠,想着今日所见,心中疑团该怎样解开,很是苦恼。
清晨起床,推开厢房的窗,一阵清风徐来。我看见昨日在半山亭遇见的那个似曾相似女人从夹竹桃林那走过,长发甩出了一道弧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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