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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居室】海边及其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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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4-12 22:20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凌啸远 于 2024-4-13 06:00 编辑


  海边及其它

  十九岁离开家乡,从小成长农村,论居住条件起先是父母搭建的土坯房,雨阴潮湿,一边柴房,一边厨房灶台烧火,剩下两间狭窄空间勉强住人。父母住中间土坯房,我与哥哥住柴房隔壁,春天不定时漏雨;家中米坛放在房屋门角,晚上经常听见老鼠响动。小时候村中,人心风气差点意思,逢五月或者将近年关,土坯房屋檐下面鸡笼,不少鸡晚上不知不觉间被人偷盗宰杀。母亲大抵伤心几回,就把鸡笼安置在我跟哥哥住的房屋,一扇小四方形木窗下面;于是鸡来了,房间老鼠就少了。

  进入初中,土坯房坏的不行,后墙歪斜要倒,屋顶瓦片七零八落摔掉一些,冬天落雪就从屋顶小窟窿下来,房屋后半截潮湿不行,将床往前挪,意义不大,还是潮湿难捱。母亲喊起来要造房,然贫穷没有钱,父亲意思也还住下去,母亲坚决不同意;为建房这事,他们没少斗嘴,吵架以及打闹。我去学校寄宿,一周最多回家一次,住那么一晚,除却寒暑假,也就无谓了。学校宿舍毕竟不漏水,也在一楼,背后靠山树林,也是潮湿。人又多,一间三十平米房间睡十来个人,困猪崽子似的。过两年家里土坯房后墙倒了,不得不要造新房,东挪西借,父亲去海南替人帮工砍树,带回一点钱财,最终造了一栋平顶红砖房。这时我已进入高中,一个月回家一次,住家里非常少了。高中两年暑假,哥哥广州打工,我去他那玩,睡在工厂旁边一间出租房,白天晚上闷热,有时摊开书躺床头,手心额头冒汗,觉得很无聊。

  连续两年暑假去了广州,离开老家狭窄范围,陡然见了一点外面广阔的世面,渐渐融入大城市一点打工人漂泊自由的氛围,后来一路漂泊,也就很少回家。二十一岁云南探亲,母亲大半个家族在此;去了西双版纳勐仑,住在堂舅宾馆五楼一间小屋,这时才真正意义上有点小居室氛围。墙上挂一幅水墨画,中央美术学院一个学生赠送;每年春天中央美术学院国画系皆会有一群学生去勐仑植物园写生,经常包房至少一个月,大都住在堂舅宾馆。有一个学生,也是湖南人,与堂舅相熟以后得知,他家中相当贫困,父亲难以支撑,几乎面临失学,他的画作很好,人也上进勤谨。堂舅怜惜他的年轻才华,又念及湖南老乡之情,免了他连续两年来此宾馆的住宿费,同时又打算资助他上完大学。然学费终究没有资助,有一天从遥远不知什么地方,寄来一幅墨竹图。先是没有装裱,有一次堂舅从柜台抽屉取出,摊在喝茶的板桌打开,我看了觉得清气清骨;纸面左斜方浓墨勾勒浓密竹叶,铺排有致,往下交错竹竿,竹节浓而匀,竹身修长有力浓淡适宜,线条颇有功底,技法清俊不孱弱。堂舅说,你喜欢,要不装裱一下挂在你睡的房间墙上。我说行。

  这间小居室左手边屋顶阳台,地面塑木地板,摆有很多桌椅,靠角几台洗衣机烘干机,沿廊一排陶罐热带绿植,平时一些旅客喜欢爬上楼顶喝茶聊天。居室一扇六格透明玻璃窗,正对前面大街,一排热带大棕榈树比窗户矮半截,阳光透进来清新明亮。窗台摆满大盆小盆绿植,一些爬藤从盆口倒垂下来;我向来不搭理浇水,堂舅隔三叉五提着塑料喷壶浇灌一次,养的新鲜嫩绿。堂表弟养的阿猫阿狗成串,时常喜欢来这个小居室晃悠。中间一张长桌,阳光窗户透进来一条长影,有时搞卫生阿姨拖完地未干,几条狗进来溜达,到处留有狗爪印。靠墙一张绿绒矮沙发,几只红色几何形图案抱枕;我是邋遢成性,几只猫白的黑的,与我最是相处;白天看见它们坐在沙发,晚上看见还在,仿佛整天没有离开似的。晚间睡床上,猫又在床尾躺睡,有时觉得它们挡了晚上想事的心情,伸腿一脚踢下去。床头一张小矮柜,上面一个茶壶,一个小茶盘十来个白瓷杯,被我碰倒不扶,搞的乱七八糟。堂舅喜欢茶叶,尤其是普洱,今天说这款拿我尝,明天那款拿我尝,不少朋友亲戚也爱送,被我堆在矮柜上下,也是乱七八糟。床头另一边一张书桌,一些散乱透明玻璃珠、剃须刀、红酒瓶子杯子、烧水的壶、红色头发蝴蝶夹子以及堂表妹小时候玩的熊猫玩具娃娃,胡乱丢在上面,我也从不收拾。靠墙有个木质高衣柜,从我进入此间居室,衣服从未进入柜中,平时不是丢在靠床几张沙发凳,就是挂在床头面目狰狞。

  床头床尾的书,左一摞右一摞,没有一点章法。平时喜欢看这本翻一下,厌烦就乱丢,喜欢看那本,看完也乱丢。沙发腿脚下,床头书桌下,丢的到处是书,狗屎猫尿也常沾染它们。离开勐仑之前,结识安徽芜湖一个老师,相处一两月,他跟随中央美术学院国画系一个老师进修,年轻学生来此写生,不知他来此干啥。他是中文系教古典文学以及国画理论,是个副教授,平时房间写几毛笔字,喜欢临摹董其昌。许是他的无聊寂寞,又很清闲,没人说话,年轻学生去植物园写生,早早去很晚才回来,他经常跑到五楼这间小居室找我聊天;有时不在,他也爱翻书,翻完乱丢,跟居室环境保持相当一致;有时碰上坐在沙发一聊几个小时。喝茶就去他的房间,一聊又是几个小时。晚上街道清凉,两边硕大椰子树,夜灯照着幽暗,我跟他漫步闲逛;有时去宾馆后面一条小河边树林转一下不过河,有时去勐仑沿河一个木头搭建的小酒馆;他不喝酒,斯斯文文,就是爱谈,我经常买几瓶啤酒当水喝。谈的是他的学问他的识见,他通透的眼光,他对画的看法,我常常静静地聆听,偶然凭着直觉提问,那时的我实在没什么知识头脑。这位老师四十五六岁年龄,姓张,矮胖身材,一张宽敞略肥的脸,头发稀疏不理,天天穿牛仔裤,天气略微换凉,就是一件军绿色薄夹克,打扮起来朴素无谓。他的眼神相当敏感,有时莫名其妙紧张,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他的学问很大,通中不通西,于西方的学问思想谈的很少,所谈所言皆是中国这盘菜。这是我后来发现领悟的。

  张老师离开的时候,他与我相处不到两月,几乎天天见面交谈,相处非常融洽,可谓忘年交;我内心不舍,眼框转着眼泪,亲自去车站送他,彼此神情皆是落寞。在他离开之前,陪他勐仑汽车站等车;他坐在短椅时不时地看我一眼,好像有话要说,却又欲言又止。我说外面买点热带水果给他带上,张老师摇摇头说,不用的。临近上车,张老师突然转头问我,今后有什么打算,想做什么。觉得我的前途是迷茫的。我说想跟表哥去泰国贩猪,走小路偷渡。张老师没说什么。然内心真实的想法,想跟他去安徽芜湖做他的学生,因为张老师平时跟我聊天经常提起,说他的课堂没几个学生听课,也没几个人对文化真正感兴趣,他讲的东西他们听不懂,他觉得我相当听得懂,而且能够很快地领悟。然我离开学校几年,早就不想回学校了。张老师离开前两天,亲自写了一幅字送给我,我也挑选几款好茶叶赠送与他。在我离开勐仑,将张老师的字装裱起来,挂在床头对面墙上,晚上无事看几眼,也就相当见他这个人。

  四五年前秋天,去过一次勐仑,堂舅置了新房,住在小区十八楼,我去宾馆五楼看了这间小居室,已经成了杂物间,绿植床位不见了,墙上一幅墨竹图以及张老师的书法也不见了,不知搁在暗沉的哪个地方,或者当垃圾丢掉也未可知,具体我也没问。小区新房十八楼,一部小电梯,我被临时安排住一间卧室,房屋地板干净,窗户下面靠街,墙上挂的牡丹画,客厅是红艳大牡丹。有一次中午吃饭,我跟堂舅讲,这时我认为自己有点学问;我说墙上牡丹画的很一般,笔墨浓艳之极,其实相当俗气,技法老练却世故,不脱胎泥气。堂舅待我如父子,从不忌讳我说什么。他说,你离开这里一去十年,这一系列画你不知道,还是北京一位老师画的,免了他一个月房租不说,还花了几万块钱。我说你亏大了。堂舅说,你要是来,让你帮我看,当时一群老师来这写生,随便找一个人买的。堂舅妈坐在饭桌旁边说,亏什么亏,也就几万块钱,挂起来就那样,反正我们也不懂,也就是个装扮看相。说完哈哈大笑。堂舅说,你外甥讲的未必完全是这个事。堂舅妈问是哪个事。我说五湖四海,十年没来了。堂舅妈说,以后常来就是了,现在交通也方便,你舅舅经常提起你,比关心你老表还要关心你。我说确实是这样。

  离开云南,一路皆是漂泊,所住不是自己的房间,所处不是自己多么熟悉的人,于所谓的吃住并无半点留心处;我于生活,实质是个没多少概念的人。二十四岁那年,从杭州一路流浪,经芜湖,经湖州,经上海,经苏州,经南京,经南通,经济南,经曲阜,经泰山,经烟台,最后到达青岛。住的地方大大小小无数,几乎没什么印象。已是冬天十一月,两年过去,身心也觉有点疲惫了。白天走在青岛大街,人流稀少。晚上睡在海边一栋小旅馆,它的前面一围矮墙,像其它很多旅馆一样,不是墙壁就是窗台挂有很多绿植。中间一排绿色招牌字,地面走廊铺的天然鹅卵石有点磕脚,我住在三楼一间正面朝海的客房。

  旅馆前台有个小姑娘,不知是出于个人礼貌,还是店铺规矩,每次见到我从正门进来,就会大声说,叔叔好。刚开始不适应,心想换个地方住好了。后来见她对所有的旅客这样称呼,不是阿姨,就是叔叔,也就同意了。这次旅馆至少住了将近一个月,如有自己家的感觉,大体寂寞无聊罢了。因是冬天,白天海边人少,只有周末一些父母带着孩子栈桥边看海鸥。白天大部分时间不出门,不是躺在旅馆看电视,就是坐在床头喝酒。这间居室正面靠海,欧式风格装修;晚上打开窗户,既有一股从海面刮过来潮湿的水汽,又有一阵轰隆隆的海浪声;突然砸向海岸岩石,于黑暗的碰撞中感觉海浪正在回头。有一天晚上,喝酒太多,海面上的风也不大,海浪平和很多,如清凉星空下的缎子缓缓滚动向前。由这种平缓的,声息渐行渐远趋向宁静的流淌中,自己酒醉迷蒙的状态也跟随一个东西而去,如脚步踩踏行远,走向一个极其陌生的地方。头脑麻醉的幻想中,随着海浪的声息,走进了一间低矮的居室。它的外围是潮湿的篱笆,光脚走进去推开一扇陈旧的门;他说,你来啦。我说,是的,我来了。我不知道是不是有这样一个声音,但我觉得有这样一句话。接着就是一股滚滚潮湿的海浪声。我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来了,不过是跟随一个老者的语气往下接话罢了。

  这间居室灯光黝黄,陈旧古朴的木头结构,靠墙桌面摆有兽头狮子,一叠白色的纸,木雕彩色娃娃,一些整洁的书,一个福尔马林液体玻璃瓶泡着一根阴茎,一把南方干枯的稻草。老者说,我追求什么呢。那时我流浪,我并不追求什么。我在他对面坐下,看着他粗犷消沉的额头,明亮的眼睛;然他的眼睛里似乎并没有我。老者说,我住的这间房屋就像一个乌龟壳,它束缚了我。我抬头打量房间,简陋粗糙,墙上挂着几个方格子小油画有点发霉,靠墙屋角一张简单铁架子床,一床灰色被子,白色枕头;中间两张旧沙发椅,一张短桌。我伸手从桌面拿起一瓶青岛啤酒,老者对着灯光点燃了一根烟。老者说,我爱过的女人,一生从未了解过她们,我读过的书,大都忘记了,我遇见过的人,几乎都不想跟他们说话了。我觉得眼前这个人如幽灵一般,真是老了。我说,你有没有忘记过我。老者抬起头,自言自语地胡说,沉浸在自己过往的世界。我能够清晰地感觉到他身上一种鳏寡孤独的气氛。风陡然吹响木门发出吱呀声,我从风的暗流中站起,离开脚下沙发椅,转身缓慢地从门缝挤出去。第二天,我在旅馆床上醒来,打扫卫生的阿姨开始敲门,已是将近中午十二点。从床上爬起,头脑的酒精还没消尽,有点模糊;走到窗边拉开窗帘,一道明亮的阳光投射进来,是个晴天,海面相当平静,如一只巨大白色的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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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4-13 08:29 | 只看该作者
在层层叠加的虚拟里,我们能够窥探到现实的落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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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4-13 16:30 | 只看该作者
文章来源于生活,娓娓道来,朴实无华却有意义。学习老师佳作,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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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4-4-14 11:08 | 只看该作者
流畅的语言,严谨的结构,欣赏佳作。
5#
发表于 2024-4-16 21:13 | 只看该作者
提上凌公子作业。我也写了。
6#
发表于 2024-4-23 11:13 | 只看该作者
很不错的一篇文章,主线鲜明,在对生活的叙述中,衬托出“居室”的特定意义,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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