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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作人的自编文集《瓜豆集》,“一九三七年三月上海‘宇宙风社’初版,有题记一篇,收一九三六年五月至十二月间所写文章三十三篇,另附录两篇”。
关于《瓜豆集》这一书名,周作人在《题记》中先说:“我这瓜豆就只是老老实实的瓜豆,如冬瓜长豇豆之类是也。或者再自大一点称曰杜园瓜豆,即杜园菜。”然后引“吾乡茹三樵著《越言释》卷上有《杜园》一条”为证:
杜园者兔园也,兔亦作菟,而菟故为徒音,又讹而为杜。今越人一切蔬菜瓜蓏之属,出自园丁,不经市儿之手,则其价较增,谓之杜园菜,以其土膏露气真味尚存也。至于文字无出处者则又以杜园为訾謷,亦或简其词曰杜撰。昔盛文肃在馆阁时,有问制词谁撰者,文肃拱而对曰,度撰。众皆哄堂,乃知其戏,事见宋人小说。虽不必然,亦可见此语由来已久,其谓杜撰语始于杜默者非。
对于称自己的新文集为《瓜豆集》,周作人说:“土膏露气真味尚存,这未免评语太好一点了,但不妨拿来当作理想,所谓取法乎上也。出自园丁,不经市儿之手,那自然就是杜撰,所以这并不是缺点,唯人云亦云的说市话乃是市儿所有事耳。”又说:“茹君所说的话都是很好的,借来题在我这小册子的卷头,实在再也好不过,就只怕太好而已。”周作人一边认为自己的文章是“杜园瓜豆”,“土膏露气真味尚存”;一边又以为将“杜园瓜豆”“借来题在我这小册子的卷头”,“就只怕太好而已”;最终却觉得其实“实在再也好不过”。表面看,文字中满满的都是谦逊;实际上,骨子里却全是自得甚至有许多自傲。
周作人《瓜豆集•题记》所言和所引,涉及大家经常挂在嘴边、却少知源头的一个词:杜园;和使用率很高、历来众说纷纭的另一个词:杜撰。
周作人笔下的“杜园瓜豆”,菇三樵笔下的“杜园菜”,其实就是“园丁”自产自销,不经“市儿”转手倒卖的农家蔬菜瓜果。自种于园,自采于园,自销于市,因“土膏露气真味尚存”,蔬菜瓜果自然新鲜,品质也有保证。今天,市场上难得见到农家自产自销的蔬菜瓜果,若还要用杜园菜这一旧称,所指或许便是未打农药、应时上市无污染的绿色蔬菜瓜果了。
为什么称农家田园为杜园呢?
周作人的同乡菇三樵认为:杜园本作兔园,亦作菟园,因音近而讹为杜园。兔园所指,有两说:一指具体的园囿,即世之所称梁园,在今河南商丘县东,西汉梁孝王刘武所筑;二指《兔园册》,本是书名,因多作村塾读本,后成浅近书籍、浅陋之说的代称。若菇三樵所说无误,兔园(杜园)或源于《兔园册》。宋欧阳修《新五代史•刘岳传》提到过《兔园册》:
宰相冯道世本田家,状貌质野,朝士多笑其陋。道旦入朝,兵部侍郎任赞与岳在其后,道行数反顾,赞问岳:“道反顾何为?”岳曰:“遗下《兔园册》尔。”《兔园册》者,乡校俚儒教田夫牧子之所诵也,故岳举以诮道。道闻之大怒,徙岳秘书监。其后李愚为相,迁岳太常卿。
冯道虽贵为宰相,但“世本田家”,刘岳可能既看不起他的出身,也看不起他的学识,所以才会对任赞挖苦冯道:“遗下《兔园册》尔。”这个故事还有一段后续,是冯道对《兔园册》和对时人以为《兔园册》浅近观点的评价:
《兔园策》皆名儒所集,道能讽之,中朝士子,止看文物秀句,便谓举业,皆窃取公卿,何浅狭之甚耶?
《兔园策》即《兔园册》。宋孙光宪《北梦琐言》卷十九也曾提及《兔园册》:
北中村墅多以《兔园册》教童蒙……然《兔园册》乃徐庾文体,非鄙朴之谈,但家藏一本,人多贱之也。
既然《兔园册》“皆名儒所集”,并“非鄙朴之谈”,那么,《兔园册》应该有一定的文学水准。只是,《兔园册》里的文字章虽与徐摛、徐陵父子和庾肩吾、庾信父子的诗文风格相似,声律考究,词藻华美,典故繁多。但终因太过普及,“家藏一本”,且与“举业”关系太过密切,所以“人多贱之”。又因《兔园册》多用于“乡校”、“村墅”(村塾),所教者多为“田夫牧子”。所以,多不为人所重,成为浅近书籍、浅陋之说的代名词。既然《兔园册》的读者多为“田夫牧子”,那么借《兔园册》之“兔园”指称农家田园,也属正常演绎。清龚自珍在《家塾策问二》里曾说:
近儒学术精严,十倍明儒,动讥明人为兔园、为鼠壤矣。
龚自珍笔下的“兔园”指《兔园册》,引申为浅陋之学;“鼠壤”指《庄子•天道》“鼠壤有余蔬”之鼠壤,引申为空疏之言。将兔园与鼠壤并列,若不管典故出处,不理旧账寓意,单讲文词字义,也能理解:兔园,兔子出没肆行的园子;鼠壤,老鼠作穴所出的土壤。农家才养兔子,兔子出没的园子自然就是农家的田园了。
杜撰之源,说法很多。一般以为:“杜撰语始于杜默者。”杜默是北宋诗人,神宗熙宁九年以特奏名获进士出身,曾任新淦县尉。因为写诗不讲韵律,有人评价他写的东西,诗不像诗,文不像文,有点不伦不类。由此,人们看到不讲格律规范的诗文便说:“这是杜默撰写的。”久而久之,简化成了“杜撰”。
但周作人的同乡茹三樵在《越言释》中却说:“杜撰语始于杜默者非。”即不认同杜撰一词源于杜默。持此观点的,还有清代的考据大家赵翼。赵翼的《陔余丛考》卷四十三有《杜撰》条,全文为:
《宋稗史》:杜默为诗多不合律,故世谓事不合格者曰“杜撰”。此说非也。《湘山野录》:盛文肃度撰《张文节神道碑》,石参政中立问:“谁撰?”文肃率然对曰:“度撰。”满堂皆笑。按文肃在杜默之前,则非起于默矣。吕蓝衍《言鲭》谓:道家经忏俱杜光庭所撰,多设虚诞,故去杜撰。此亦非也。沈作喆《寓简》谓:汉田何善《易》,言《易》者本田何。何以齐诸田徙杜陵,号杜田生。今之里语谓白撰无所本者为杜田,或曰杜园,盖本此。岂当时讥何之《易》学无所师承而云然耶?云云。此乃杜撰二字所由始,盖本因杜田,又转而为杜园。宋时孔文仲对策有“可为痛哭太息”之语,而人诮之曰“杜园贾谊”是也。因而俗语相沿,凡文字之无所本者曰杜撰,工作之不经匠师者曰杜做。后世并以米之不从商贩来者曰杜米,笋之自家园出者曰杜园笋,则昔以杜为劣作,而今转以杜为佳品矣。
赵翼先以“度撰”在杜默之前,否定杜撰源于杜默,然后又否定杜撰源于杜光庭之说。最后引南宋沈作喆《寓简》卷一所言,以为: “杜撰二字所由始”,即始于田何、杜田生。并说:“盖本因杜田,又转而为杜园。”也就是说,赵翼认为:杜撰本于杜田,再转为杜园。只是,此杜园与龚自珍笔下的兔园意蕴相同,并非周作人“杜园瓜豆”之杜园。赵翼和茹三樵都是清代学者,尽管他们对杜撰一词的真源各有其说、不能定一,但在杜撰并非源于杜默这一点上,却有完全相同的意见。
茹三樵笔下“杜园菜”之杜园和周作人笔下“杜园瓜豆”之杜园,赵翼也有提及:“后世并以米之不从商贩来者曰杜米,笋之自家园出者曰杜园笋。”杜米应为杜园米的简称,杜园笋即是杜园菜之一种。此杜园,非沈作喆笔下贬义之杜园,而是褒义之杜园。
杜撰里的“杜”,有明显的贬义;而杜园里的“杜”,则是明显的褒义。若赵翼所说不虚,杜撰本由杜园演绎而来,杜撰所借、所重者正是杜园之“杜”,杜园之“杜”最初也是贬义。杜园之“杜”由贬而褒的演进过程,是汉语词性发展变化、适应新语境的鲜明例证。
周作人称自己的作品为“杜园瓜豆”,他之所谓杜园,肯定不是沈作喆所说之杜园,也不是龚自珍所谓之兔园,而是“土膏露气真味尚存”之杜园。附带说几句,周作人“出自园丁,不经市儿之手,那自然就是杜撰,所以这并不是缺点”一句中的“杜撰”,并非通常意义上的杜撰,而与杜米、杜园笋意蕴相同,指农家田园所撰造生产者。所以,杜撰也并非彻底的贬义,用得恰当也可以含有褒义。
读周作人的书,经常会遇到一些需要仔细查证、认真研摩的引文和词句。查证、研摩的过程,既辛苦:案前堆着一堆书,翻书翻到书快破;也快乐:自以为找到了前因后果,私下里自在自得。读《瓜豆集》,或许弄清楚了杜园、杜撰两词的源流、演进,也算是读有所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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