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建屋烹文 于 2024-5-6 16:04 编辑
凤群铺子其实是公社供销社在我们大队上的代销点。照看代销店的唯一的人是个叫凤群的年青漂亮的女子,听邻居二婶说她是大队支书的女或什么至亲的人。那个时代,在农村要得到一个轻松又体面的事,要么你才能特别突出而刚好需要你,要么你家是本地干部,要么你是女的且人缘好,长得好看。
我小时候,父母经常差我去铺子买东西,比如打酱油,买火柴或食盐等小东西。手里攥着几角几分纸币硬币,来到代销店门口院外,走进两边有矮土墙的一个狭窄的院子,顿时各种香味从铺子里直钻入你鼻子来,有酒香,有酱香,有糖果香,有饼干香味。门口有两个很大的木头伞柱,那时的我一人是抱不拢的。没有油漆,时间太久泛着幽 幽的黑黑的亮光。每次我走到伞柱跟前,都会用手摸摸它,抬头看着高高的柱身,有时会想,这么大的柱子,从哪里来的呢?这么重,人是怎样把它立起来的呢?把它立起来而且不会倒,这些人力气真大,本事真大!在一阵没有答案也没人能告诉我答案的瞬间胡思乱想后,我通常是立刻扭头往铺子门口走去。
铺子大门是两扇高大厚重的木门,门槛也是又高又宽,每次我小身躯小腿迈过时,也会有对伞柱一样的感觉。
进得门来,横入眼中的是一堵高高的全木质落地铺台,将屋子横着隔成两个空间。柜台可能是使用太久,被磨得发亮,露出深深的木纹。柜台比我高过一头,我走到柜台前,双手抓住柜台边缘,踮起双脚,身体往上探,可以看到柜台里边的陈设。
柜台里边正面靠墙是一排高高的货柜子,三层,一格一格的。放着各式各样的东西,有瓶子酒,只记得陀牌酒,矮矮的瓶子,很贵的,要三块,好少人买,瓶子都有一些灰尘了。村里男人平常都喝散装谷酒,逢年过节才买瓶子酒送人情。有草纸,卫生纸,女人用的;红色白色全开道林纸,红白喜事用的;有火柴,蜡烛,有各种学生用的本子。我最喜欢的是本子,翻着有绿色格子或线条的本子,闻着清新的油墨香,心中刹时一种兴奋的感觉,这种感觉到现在记忆犹新。
货柜子前面还摆着一排较矮的柜子,有柜门关着,柜顶上一溜摆着一排带盖的广口大玻璃瓶子,里面装的都是副食饼子。记得有麻枣,雪枣,其实不是枣,面粉油炸烘制的,外面粘上芝麻或白糖,吃起来香甜。有小花片,我们小孩叫猫耳朵,比麻枣小的小麻枣,我们小孩叫猫屎筒,有葵花籽,有花生,还有发饼。
我最喜欢的是发饼。圆圆的,扁扁的,捏在手里,软软的,咬一口,一点声音都没有,松松的,甜甜的,特别的香,味道好极了,至今我还清楚记得。可惜那时家里穷,买一个要五分钱加一两粮票,平常是断不可能吃得到的。唯一一次吃得过瘾的是大队上举行文艺节目,我和兄弟一起上台表演,完后每人发了十个发饼,在台下我一个人美美的连吃了三四个。望着周围大人小孩都羡慕的看着我吃,我开心又得意,觉得自己是最幸福的人。以至长大后自己有钱了,很多年都不忘,只要到副食店,我都会留意买一个发饼尝尝。可惜再也找不到当年的发饼的那个质量,那个味道了,拿在手里,硬硬的,咬一口,吱喳吱喳,碎渣直掉,不香又不甜。听人说,以前的发饼要做七十多道工序,而现在只有几道工序,这样省工才有钱赚。
其次我还喜欢饼干,有方的,有圆的,边缘是小弧形葵花瓣的花纹,一面有各种各样的花纹,有花卉纹,有动物纹,具体是什么都记不太清,只记得吃到嘴里很香很香,而现在的饼干,也和发饼一样,不香不甜,咬一口碎渣直掉,一点也没有当年的饼干味道。
另外,就是糖果了,那时糖果香精味很浓,很远就闻得到香味,奶糖几乎没有,都是咬得叽叽喳喳响的果糖。我对糖果一直不喜欢,只喜欢各种包糖果的塑料纸,上面印着各样的图案和文字,好看极了,有时会收集洗干净保存欣赏一段时间。
现在想想,以前经济落后,产品质量都放心且让人满意,绝无假冒伪劣。然而现在经济发展了,任何产品质量都无保证,甚至性命攸关,生活难有美好的感觉,留下的只有疲倦,无奈,担心,愤怒,恐惧和麻木的感觉。
我踮着脚尖打量完铺台里面吃的东西后,眼晴会习惯地向左边扫去。铺台内左边靠墙跟一字摆着几个大坛子,里面装着散装的酒和酱油,用包着布的盖子盖住坛口,盖子上面放着漏斗和用竹子或白铁皮做的小勺子,我们都叫酒沥子或油沥子,也有叫酒吊子或油吊子的,容积大小做成刚好是一两、二两、五两的。那时村里人来打酒或酱油,一两二两一次的都有,也不会因为量少而被人取笑,铺子里的主人更不会拒绝,拿起一两二两五两的沥子分别组合几次就能拼合出客人要的量。我有时在铺台边看着这一幕,觉得大人想的办法真好,一、二、五三个数,无论怎么复杂的数目都能组合出来,我又想他们是否是跟做钱的方法学的,一分二分五分,一角二角五角,一块二块五块......,总之,大人真是聪明。
坛子过来靠近铺台边有一张椅子,这是铺子主人凤群坐的地方,一般情况下,凤群会坐在椅子上待客人。她穿什么衣服,现在已不记得了,只记得她是梳着一条大辫子在后面的,额前一排刘海,正一针一针的在织毛衣,铺子安静的很,她也不出声。由于柜台较高,门外进来的人,不走到柜台前,一般是看不到凤群的。
我看到凤群后,就会喊一声:"买家伙哎!"。我喊买家伙的“家伙”两字,不是喊成现在株洲人念的“jiā hō”音,而是喊成“jiā hò”音,现在株洲城里很少听到有人念“jiā hò”了,只有靠近湘潭的乡下还保留着这种纯湘潭口音,如天元区、荷塘区的几个周边乡镇。
在这种安静的场合,突然这么喊一声,按我母亲的教导,应该是属于不礼貌的。我母亲说,求人做事的时候,首先要礼貌地称呼别人尊称:“如xx公公(爷爷),xx娭毑(āiji,奶奶),xx伯伯,xx满满(mǎn màn,叔叔),xx姑姑等”。但我小时候,是很不乐意这样叫的。因为有时候,在村里按字辈该叫娭毑的人,比我母亲大不了多少甚至还小些,我觉得如果叫她娭毑,那我母亲岂不是她的晚辈了,吃亏了,心里便觉得有几分对不住母亲,也有几分对这个娭乸的不满:你年纪轻轻的,怎么能随便当别人的娭毑!在我心目中,不是很亲的亲戚,辈份之间的年龄不是相差一二十岁,是不配享用晚辈对其的尊称的,管你在村里的辈份多大!做公公娭毑的人至少是有儿孙的,连自已的儿女还未成人,就要别人叫自已做公公娭毑,太不像话!
因此,按照我的规矩,我是没办法来称呼凤群的。因为看样子她只比我大十几岁,大不够二十岁,不能叫“姑姑”之类的,但又大了十几岁,叫姐姐也应该不恰当的,人家漂亮的大姑娘,哪有这么瘦小丑陋的小弟弟。如此纠结不清的事,干脆什么都不叫算了。
凤群听到喊声,放下手中的活,站起身抬头看见是我,笑微微的走过来,说:“是你啊,细伢子。”我这时候有机会仔细看清凤群的脸:白白的,圆圆的,但下巴微微有点尖,像南瓜籽那种尖的形状。眼睛又圆又大,鼻子小小的,嘴唇不大不小,不 厚不薄,左上角有一颗小黑痣。白白的脖子连着两肩的弧形线条很好看。凤群看我盯着看,因为是小孩,也不恼,仍旧笑微微的说:“细伢子,买什么家伙哎?”。这时我便伸出攥在手里多时的邹巴巴的纸币或汗津津的硬币,说:“买一打洋火”。凤群也不答话,仍旧笑微微的,伸手从我的小手里拿钱。我看见凤群的手也是白白的,很干净的感觉,几个手指从我手里抓过钱币,转身走到铺台对面的货柜子前,弯腰打开柜门拿洋火。她弯腰的样子也好看,衣服很合体,铁灰色的长裤,裤管刚好到脚踝,黑色灯芯绒平跟布鞋,和现在电视中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女学生穿的鞋一样。整个身躯看不出臃肿和瘦削的轮廓,一切都是很自然匀称的样子。笑微微的凤群拿了洋火走回铺台交给我,说:“细伢子,拿好啊,一打洋火十盒,咯是用纸包的,莫搞散哒唻。”
按理凤群是不认得我的,因为村子里有一千多人,谁谁家的孩子,对于常坐在铺子里的凤群来说是难以搞清的,也没必要搞清。但凤群能记得我,可能是因为一次我和母亲到凤群铺子里买东西。那次,我在铺台外侧接地缝处看到有一分硬币,捡起来举着对凤群说:“我捡到一分钱!”。凤群和母亲正在称上忙,听见我喊,转过头来,也不停下手里的活,笑着说:“捡到一分钱啊”,便不再说什么了。母亲对我说:“在铺子里捡的,交给凤群”,于是我不假思索就举给凤群。凤群就笑着伸出手,越过铺台接过这一分钱,顺手摸了摸我的头,笑盈盈的说“细伢子蛮听话啊,谢谢你哦,做了一件好事哦”。我听到了大人的表扬,心里很高兴。
到了天气热的时候,农村里人都在田里忙,自家土里的蔬菜除了瓜类外,没有其他特别的了。人们每日的三餐有时候用晒干的青菜来代替,我们叫蔫菜。有白菜蔫菜,萝卜蔫菜,勤快的家庭妇女还会搞些马齿苋蔫菜。这些菜闻起来香,吃起来也香,但吃多了就觉得没有味了。村里的干部有时候就会安排代销店去到供销社进一些特别食品,比如榨菜啦,腐乳啦,等等,可以改改人们餐桌上的味道。但这些食品在那时是很少的,听说是严格分配给各个公社和大队的代销店的,可说是稀缺食品。而每次进货这些食品,事先人们是不知道的,因为太少了,如果事先知道的话,到时铺子里定会人山人海,打开脑壳的。一般情况是,当铺子里到了这些货后,第一个知道的一定会在自已买了以后,在村上大声吆喝给要好的邻居熟人,而人们一听到这个消息,不管是在干什么,都会以最快的速度往铺子里跑。不要几分钟,铺子里就挤满了人,而不到半个钟,这些特色食品就会卖得一干二净。
有一天下午,天气热得不行,大人都在田里干活,我和母亲在家,热得人恹恹的。忽然听见垅里有人喊:“铺子里到了猫鱼哦,快点去买哦--!”。母亲也听到了,急忙叫我:“快点去铺子买猫鱼!”。我也一时来劲了,连忙冲到灶屋打开碗柜拿出一只菜碗出来对母亲喊:“买几片?快拿钱来!”,这时母亲也会以少有的速度和动作拿来几个五分硬币,往我碗里一丢说,“买四片”。我也就端着碗冲出了门。
我就这样一手平端着碗,打着赤膊,穿着一条士林布小短裤,赤着脚,在去铺子的路上飞奔。穿过田埂路时,小脚板在晒得和走得坚硬光滑的泥路上击得啪啪作响;路过邻居房屋前时,因为跑的速度快,邻居家睡着的狗吓得惊慌失措,从狗窝里呼地醒来站起张望,可我早已跑出它的势力范围了。
就算这样迅速,我还是来得迟了些,因为四五米长的铺台已有五六个人占据了好的位置。容不得多想,赶快找个空位置。此时门外光影闪动,已经又有几个人正快速跑进铺子里来。
我占据的位置不算好,离猫鱼坛子较远。但我粗粗地计算了下,如果正常轮到我,应该还是不会卖完的。因为有限制,每人每家最多只能卖10片。看来今天没白跑,不象前几次都没买到。
什么是猫鱼?想必看官都知道,株洲地区的人叫霉豆腐也就是腐乳为猫鱼。至于为何叫猫鱼,小时候我有诸多联想,但总得不到令自已满意的答案。有次问父亲,父亲的说法让我有一些相信。父亲说,在老时候,人们生活有诸多忌讳,比如在早晨,不能说带有“龙、蛇、虎、梦、鬼”五个字的话,否则不吉利,长辈会怪骂的。早晨吃饭,常常会吃腐乳,株洲方言里,“腐”和“虎”同音,因此会犯忌。怎么办呢,因虎与猫为同类(同为猫科动物)且相象,于是将“腐乳”改称为“猫乳”,而株洲方言“乳”念Yu,和鱼同音,慢慢地“猫乳”在人们的口语中演变成了“猫鱼”了。
终于快轮到我了,突然我小身躯被什么重物压在了铺台边上动弹不得。由于我是双手直直的伸进铺台里,只好勉强扭过头看。
我看到是邻居二婶!
二婶肥硕松垮的身躯像一团软橡皮泥,将我瘦小的身板整个包住,周身发出难闻的汗臭和狐臭,让人难以呼吸和忍受。由于她身躯比我大得多,自然伸出的手臂也就比我的手臂长,而且她手里拿着一个比我的菜碗大得多的海碗压在我的手上面,这样一来,我的头手身躯全部被她遮盖与吞没,这样凤群是难看到瘦小的我了。而且,二婶,这厮,还不停地扯着嗓子喊:“凤群,凤群,我买五片,我买五片!”
我有些急了,如果凤群看不到我,给后来的她先买,我就可能买不到了,那时的我是有些胆小且想不出好办法来的。情急这下,我只能大声的不停地喊“哎!哎!哎!”,这哎的喊声,一是表示我告诉二婶,我被你压得好痛,二是表示我在提醒凤群,莫来脱(忽略)我了。叫了几声后,一直忙碌的凤群终于往我这边看了看,我想她肯定看到了被压得变了形的脸和身处劣境的我,皱了一下眉,又继续忙去了。二婶看到这一情形,就低头对我喝呼:“叫什么叫,不舒服啊?就咯几只(zhá)银角子(硬币),还来跟我挤猫鱼,丑不丑!”。
当时的我,听到二婶这样说,自卑而又自尊的心立即膨胀起来,但又实在不知如何辩解,只能低着头噙着泪不做声。我只是想买到猫鱼而已,与丑不丑有什么关系啊!心里很无助很无底很无奈。
就在我低头沉浸在委屈和难过的时候,手中的碗忽地被人抢走,我一惊,急抬头,我看到是凤群抢走了我的碗!
凤群正在数我碗里的硬币,数完后将硬币倒进柜子抽屉里,转身弯腰用筷子在夹猫鱼。我看到我旁边的人,他们有的比我先来,但还没买。显然是凤群突然中断了之前的操作,一把抢过我的碗先买我的。这时整个铺子安静极了,包括二婶,也是没再发出一丝声音,人们被凤群突然的举动震住了,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
凤群将夹好猫鱼的碗递给我,轻轻地说了声“细伢仔,端稳啊”,我接过菜碗,凤群转身就去招呼刚被我中断的人去了。
我从人群中出来,小心翼翼的端着碗,一路走回家。这个天晚上,我们家吃到了近一年都没有尝到的猫鱼。母亲夸我能干,立了大功,全家人也喜气洋洋。
我看着碗里四片方方正正的鲜红的猫鱼,闻闻阵阵的香味,心里又甜又酸......
多少年以来,我对这红色的猫鱼特别钟情,其中的原因多因如此。多年以后,凤群的铺子不再,凤群也不知嫁到谁家。但我常常想起凤群铺子,想起铺子里的凤群。美丽善良的凤群,如今应是步入了老年之列。不知娶了她的男人,这么多年来是否细心呵护着善良的她,不知她的儿女是否也和她一样美丽和善良。
凤群,你是否知道,你曾经一个小小的善意的言行,会让一个小男孩对你铭记一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