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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伟章的《谁在敲门》(2020年4月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是“一部具有史诗品格的长河小说”,以东轩县清溪河畔老君山上一位老农的生日、生病、去世、丧礼为主线,串起其子辈、孙辈经历的诸般“世相”,在家庭的日常琐碎里隐藏着深邃的主题:时代向前,尽管不舍,“旧”已渐行渐远,正在亲历的“新”,大浪叠涌,潮汐不断,“在道德与欲望之间如何坚守与自持”,每个人都需深思。
《谁在敲门》里的“东轩”,指罗伟章的故乡四川宣汉。宣汉曾名东乡,因与江西东乡重名,于1914年改名宣汉。东轩之“东”,是东乡的简称;东轩之“轩”,是宣的谐音。小说里的老君山、杨侯山、笔架山、百里峡、后河等都是宣汉境内的真山真水,百花坪、李家岩、八仙楼、民歌广场、北门码头、南门漫水桥、三院等都是老君山上或县城里的真地真名。小说里的风俗人情,特别是葬礼中的停灵、请阴阳、做道场、堪地、打井、哭丧、拜塔、坐夜、打鼓、舞狮、洒米、守灵打麻将、坐夜跳艳舞、下葬烧纸房等都是宣汉乡村丧葬的必经过程和常见场景。
真实的山名、水名、地名和日常生活里的风俗人情无疑是重要的背景,但更重要的背景或许是当地的土言俚语即方言,《谁在敲门》里有很多四川及川东北方言。从故事铺排、人物塑造等角度考察,虽不能说方言是《谁在敲门》的灵魂,方言画龙点睛的功效却显而易见。对于四川特别是川东北的读者,《谁在敲门》里的方言更是亲切有加,读来会心不已。
与一般文学作品多对方言加注不同,《谁在敲门》并未在页底加注,也不在章节未、书后列注。对不同的方言,罗伟章有不同的处理办法:直书,直注。
一 直书
直书,指在叙述中直接使用。
对于大多数方言,罗伟章采取“直书”,即当作人人都理解的词语直接书写出来。四川方言,属西南官话方言,与普通话相近相似,并不特别难懂。《谁在敲门》里,直书的方言可分为两类。
(一)是方言,也不是方言的方言。有一些四川方言,并非真正的方言,而是今人已不惯用的古词、正字。这些字词,经常出现在四川人的口语里,也可以说是四川方言。
1.欻。“还把她的奶头像嚼酸萝卜,嚼得卟欻卟欻响。”(16页)欻有两音两义,一读作xū,意为忽然、迅速,多用于书面,常见于古文,比如蒲松龄《聊斋志异•狼三则》第一则:“有屠人货从归,日已暮。欻一狼来,瞰担中肉,似甚涎垂,步亦步,尾行数里。”一读作chuā,象声词,指急促的声音,既可用于书面,更多是用于口语。比如汪曾祺《我的家乡》:“拖着篙子走回船头,欻的一声把篙子投进水里,扎到河底,又顶着篙子,一步一步走向船尾。”欻,四川方言读作cuǎ,是四川人常用的象声词。比如雨下得很大,就说雨下得欻那欻的。还由此引申动词,称被雨淋为欻(读作cuá)雨。被毛毛细雨湿点皮,不算欻雨;被大雨淋得如落汤鸡,才是欻雨。
2.潽。“坐在灶上的水,烧得煮天暴地,潽出壶嘴。”(51页)潽,普通话读作pū,四川方言读作pú,指液体沸腾溢出。潽最早见于成书北宋的《集韵》,指潽水,可能就是“出东郡濮阳,南入钜野”的古濮水。成书于东汉的《说文解字》里,有𩱚字。清代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云:𩱚,“炊釜沸溢也。炊各本作吹,今从《类篇》。釜沸溢各本作釜溢,宋本作声沸,今参合定为釜沸溢。今江苏俗谓火盛水沸溢出为铺也,𩱚之转语也,正当作𩱚字。”液体沸腾溢出本写作𩱚,但𩱚字太难写,江苏方言又将𩱚(bó)读作铺,好事者便另造一个简单明了、易于理解的形声字潽代替𩱚。今天,后造的潽已修成正果;早有的本字𩱚反而沦为死字。
3.挦。“长毛已挦过,在拈细毛。”(56页)挦,普通话读作xián,四川方言读作xuán,指撕、扯、拔(毛发等)。扬雄《方言》第一:“挦,常含反,取也。卫鲁扬徐荆衡之郊曰挦。”荆州、衡阳与四川相邻,所以四川人也“曰挦”。冯梦龙《挂枝儿•鸡》:“一更来,二更耍,三更里睡,四更里猛听得鸡乱啼。挦毛的你好不知趣,五更天未晓,如何先乱啼?催得个天明,鸡,天明我杀了你。”鸡杀后要挦毛,所以称鸡为“挦毛的”。挦也写作燖(读作xún)。宋晁补之《猪齿臼化佛赞》:“刺心取血,血大壑流;扬汤燖毛,毛须弥聚。”林洪《山家清供•黄金鸡》:“燖鸡净,用麻油、盐、水煮,入葱,椒。”文中的“燖”即挦。
4.噇。“到处乱噇酒,噇醉了,就没个言高语低。”(62页)噇,普通话读作chuáng,四川方言读作tōng,指无节制地狂吃乱喝。《康熙字典》释噇曰:“《玉篇》,吃貌。《集韵》,本作䭚。食无廉也。”又释䭚曰:“《广韵》,吃貌。《集韵》,食无廉也。或作噇。”较之于《玉篇》《广韵》的“吃貌”,《集韵》“食无廉也”的注释更准确。《说文解字注》云:“堂之边曰廉。”“引伸之为清也、俭也、严利也。”食无廉,指吃东西无节制,即胡吃海喝。《儒林外史》第十一回:“他第二个儿子杨老六,在镇上赌输了,又噇了几杯烧酒,噇的烂醉,想着来家问母亲要钱再去赌。”文中的“噇”,与四川人常说的tōng意蕴一致。俗语说:“四川人生得奸,认字认半边。”噇或为一例。
5.奓、熛。“两条腿子又奓恁开,看把你那家私熛糊了。”(243页)奓,是多音字:读作zhā时,指湖北奓山;读作zhà时,指张开。四川方言读作zā。奓用作指张开时,四川人常写作偧。李劼人《大波》第三卷第三章,“鼓起眼睛把满脸凶相的爸爸一看,偧开一张包满饭颗的阔嘴——和他父亲一模一样的嘴,哇一声号哭起来。”页底有注释:“偧:音渣。见明朝蜀人李实所作的《蜀语》,解为开张。音义与今悉同。”李实《蜀语》云:“开张曰偧,偧音查。”黄仁寿、刘家和注:“‘偧音查’。这‘查’乃姓查之查,即音渣。释文‘开张’,易生歧义,若改作‘张开’就更准确了。”《蜀语》里也收有奓,释曰:“阔口曰奓。”贾平凹《山本》:“狗是走到哪里就乍起腿要撒尿,留下气味而占领地盘。”乍读作zhà,有“伸开、伸展”义。奓、偧,似乎亦可写作乍。
熛,普通话读作biāo,四川方言读作piǎo。熛的本字是票,票被借作它用后,本义由重造的熛字表示。《说文解字》曰:熛,“火飞也。”即火焰迸飞飘曳。熛,本是动词,后名化指迸飞飘曳的火焰,进而扩展指一切火焰。所以,《现代汉语词典》释熛为“火焰”。普通话里熛的词性变化到此为止,但四川方言还要继续演绎:由名词火焰转化回动词,指被火焰烧了,烧的时间短,烧得不厉害,称“熛”。周恺《苔》卷一第三章,“到晚上,躺床上,手板心火辣辣痛,像是还有火苗子在熛。”还从被火焰“熛”引申为形容词“火熛熛的”,指仿佛有火焰在熛。高缨《鱼鹰来归》:“这一席话,像一记耳光打在王自明的脸上,整得他脸上火熛熛的。”
6.涴。“轿子都抬不来的,只是莫嫌涴了你们衣裳呵。”(310页)涴,有三音三义:一读wǎn,用于“涴演”,指“(水流)曲折蜿蜒”;一读yuān,用于“涴水”,古河名;一读wò,指“污,弄脏”。《广韵》曰:“涴,泥著物也,亦作污,乌卧切。”涴本指泥土著于物上,后引申为一切污秽之物著于物上。所以李实《蜀语》说:“污秽曰涴。涴音饿,汙同。”周作人《儿童杂事诗》乙编《陆放翁》诗曰:“阿哥写字如曲蟺,阿弟说话像黄莺。伢儿娇小嗔不得,涴壁同时复画窗。”周作人所述,出自陆游诗《喜小儿辈到行在》。1162(绍兴三十二)年春,陆游将家眷接到临安,作诗为记:“阿纲学书蚓满幅,阿绘学语莺啭木,截竹作马走不休,小车驾羊声陆续。书窗涴壁谁忍嗔,啼呼也复可怜人。却思胡马饮江水,敢道春风无战尘。传闻贼弃两京走,列城争为朝廷守。从今父子见太平,花前饮水勿饮酒。”
7.搛。“那边的达友,搛菜时老爱偷偷地瞟她一眼。”(328页)搛,普通话读作jiān,四川方言读作niān。《新华字典》《现代汉语词典》释为“用筷子夹”。沈书枝《拔蒲歌•加菜》,“他吃酒吃菜很省,半天也不动一筷子,搛到他碗里也不吃。”葛亮《瓦猫•江南篇书匠》,“老董看看我,搛了块鸭子放到我碗里,问,叫毛毛?”今天,人们多不用搛,而用夹。《脂砚斋重评石头记》第四十一回:“凤姐笑道:‘姥姥要吃什么,说出名儿来,我搛了喂你。’刘姥姥道:‘我知什么名儿,样样都是好的。’贾母笑道:‘把茄鮝搛些喂他。’凤姐儿听说,依言搛些茄鮝送入刘姥姥口中。”今本《红楼梦》将文里的“搛”,均改为“夹”。有时,还用拈。虽拈也指夹,但拈多直接用手操作,而搛需借助工具,比如筷子、火钳等。
8.搊。“拉的拉,搊的搊,把大姐架出了灵堂。”(346页)搊是多音字:一般读作chōu,有“用五指拨弄(乐器)”、“束紧”、“撩、掀”、“搀扶”、“迎合、凑合”和“从器具的一端或一侧用力使物体立起或翻倒”等意思;也读作zǒu,指“抓、揪”和“折扇”(搊扇)。四川方言读作cōu,指推。搊之推意,应是“撩、掀”、“搀扶”、“从器具的一端或一侧用力使物体立起或翻倒”的引申。因为搊较生僻不常用,多被写作抽。克非《春潮急》十八:“布置会场你负责!弄根高板凳出来,等会儿把那家伙抽上去站着说。”周恺《苔》卷一第一章:“那天,谭刘氏睄见刘太清跶了一扑爬,赶紧出去将他抽起来。”克非、周恺笔下的“抽”,应是别字。
9.跐。“‘那狗日的,咋个收场哦。’大姐跐了一下脚”(401页)跐是多音字:读作cī时,指脚下滑动;读作cǐ时,指“为了支持身体用脚踩、踏”,也指“脚尖着地抬起脚的跟”。总之,与脚相关。四川方言读作cī,一般指用脚擦,也指擦。李实《蜀语》,“足蹂曰跐。跐,音此,平声。”黄仁寿、刘家和校注:“《释名•释姿容》,‘跐,弭也,足践之使弭服也。’”跐是形声字,足旁表意,此字示音,指脚下滑动,比如跐溜就有脚下快速滑动的意思。《释名》用“弭”注跐,并言“足践之使弭服也”。在四川人的口语里,用于擦掉错字的橡皮擦,叫跐胶;值日生下课擦黑板,叫跐黑板;小孩嘴谗,饭没好就在锅边转,母亲会笑:你把罐儿上的锅烟墨都跐干净了。
10.鐾。“他又是近乎温柔地把刀子在狗身上鐾干净。”(431页)鐾,读作bèi,指在布、皮、石头等物上把刀反复摩擦几下,使锋利。《康熙字典》曰:“《字汇补》:音避,治刀使利也。”治刀使利,即“磨”刀使其锋利。用之于刀,鐾与磨有相同之处:都是使刀更锋利。但二者也有区别:磨较认真,多指在磨刀石上磨;鐾很简略,既可在石上鐾,也可在皮上、布上鐾。磨得太简略,有时便不像是在磨,而是在擦,所以,鐾又引申为擦。罗伟章笔下的“鐾”,就不是磨刀使之锋利,而是擦干净刀上的狗血。当然,鐾也不等同擦:被擦者多不动;鐾却相反,被鐾者肯定要动,而且是反复翻动。
11.趿。“茶喝够了,他就趿又拖板鞋,街前街后到处走。”(488页)趿,普通话读作tā,四川方言读作sá。《说文解字》曰:“趿,进足有所撷取也。从足及声。《尔雅》曰:‘趿谓之撷。’”趿多用于“趿拉”,指把鞋后帮踩在脚后跟下。单用趿,也指趿拉。趿与靸意思相近。靸,读作sǎ。《说文解字》曰:“靸,小儿履也。从革及声,读若沓。”即幼儿穿的鞋子。《释名》云:“靸,韦履深头者之名也。靸,袭也,以其深袭覆足也。”桂馥《说文义证》说得更清楚:“小儿履也者,履之无跟者也。”古代幼儿的鞋子,前帮深而覆脚,无后帮;略似于现在的棉拖鞋。李实《蜀语》,“鞋无饰曰靸。靸音撒。”黄仁寿、刘家和注:“《说文•革部》:‘靸,小儿履也。’按:‘小儿履’一般无饰,故引申为‘鞋无饰’之义。”《现代汉语词典》释靸:既指“把鞋后帮踩在脚后跟下”,也指“穿(拖鞋)”。
12.打抿笑、滗。“米饭煮开,米粒儿只打着抿笑,便滗了。”(501页)打抿笑,即抿着嘴笑,是掩口葫芦而笑的变种,不掩口,亦不开口,即使开口也只微微一张。总之,笑得很含蓄。“米粒儿只打着抿笑”,是指米粒儿刚煮暴腰,中间浅浅一线,仿佛人抿嘴而笑。女人打抿笑,是浅笑嫣然;男人打抿笑,是会心微笑。《红楼梦》第八回:“黛玉磕着瓜子儿,只抿着嘴笑。”白先勇《花桥荣记》,“有一天我看见他一个人坐着,抿笑抿笑的。”抿着嘴笑,抿笑抿笑的,就是打抿笑。同理,喝酒时不豪气干云,只用嘴唇轻轻地沾一下,比较含蓄地喝一点,称为抿一口。
滗,普通话读作bì,四川方言读作bí,指去掉水或汁。汪曾祺《菌小谱》:“发口蘑当用开水。至少须发一夜。口蘑发涨后,将水滗去。”《康熙字典》引《博雅》释曰:滗,“盝也,一曰去汁也。”汉末服虔《通俗文》、清末张慎仪《蜀方言》皆云:“去汁曰滗。”章太炎《新方言•释言第二》,“古字无滗,故医经但作分泌。今人皆谓去汁曰泌。”章太炎所说,不太准确,有些牵强。
(二)肯定是方言,但是比较好理解的方言。有些四川方言,既是口头用语,也是书面用语,虽具四川特色,但不需要进行特别的阐释,只从字面即可理解它的意思。
1.踏谑。“没本事,不会挣钱,连自家姊妹都踏谑你。”(3页)踏谑,四川方言读作táxú。踏,踩踏;谑,戏谑。戏谑多用言辞,踏谑多指用言语贬低、糟蹋。流沙河《车先生外传——车辐〈锦城旧事〉序》,“回头瞧瞧从前那些踏屑过他的人,如今一个个的门可罗雀,始知天理昭昭,善有善报。”周恺《苔》楔子,“一天到黑背起手,晃过去晃过来,咋个会吃不消,只是晃得我心焦,背后还要遭人挞噱。”文中的“踏屑”“挞噱”,都指贬低、糟蹋。《汉语方言大词典》收有“踏削”一词,也指贬低、糟蹋。四者比较,踏谑似乎更合方言词义,更准确。
2.挺瘟。“要挺瘟床上去挺,莫在这里吵人。”(12)挺瘟,指睡觉。挺瘟,应源于挺尸。《西游记》第九十四回:“八戒道:‘你那里知,俗语云吃了饭儿不挺尸,肚里没板脂哩!’”《红楼梦》第四十四回:“贾母啐道:‘下流东西,灌了黄汤,不说安分守己的挺尸去,倒打起老婆来了!’”文中的“挺尸”即睡觉。《论语•乡党》曰:“寝不尸,居不客。”四川人有自己的机巧,你说“寝不尸”,我偏“挺若尸”,即挺尸。有时,也说躺尸。艾芜《我的旅伴》:“老陈着急地催促他说:‘尽躺尸么?要去就快点去!’”如果觉得称挺尸太过份,乃退而求其次,不言死,只言病,称挺瘟。
3.膁二骭。“竹棒也不往肚子上敲,只敲膁二骭。”(27页)膁二骭,一般写作连二杆。车辐《锦城旧事》第五章:“我的连二杆也整脱一网皮,腰杆也拧到了”页边有曾智中、黄尚军的注释:“连二杆:小腿的前部分。”将臁写作连,肯定不对。《水浒传》第九回:“那棒直扫着洪教头臁儿骨上。”臁,指小腿。臁骨,指小腿胫骨。所以,应该写作臁二骭,或者臁二杆,或者臁儿杆。四川人对身体成条状的部位,多称杆,手叫手杆,脚叫脚杆,腰叫腰杆。推而及之,臁二骭或臁儿骭,还是写作臁二杆或臁儿杆更好。周恺《苔》卷二第一章:“刘太清只顾埋头跑,撞到来客身上,和尚头顶到他的镰儿杆,来客嗷嗷呻唤。”文中的“镰儿杆”即臁二杆。周恺这样写,应该是错了。
4.飙尿水水。“我只不过骂几声,就要飙尿水水。”(47页)飙尿水水,指流眼泪。飙,本是名词,指狂风、暴风。《说文解字》释飙为“扶摇风也”。后引申为形容词,指如狂风、暴风般快速、迅疾。四川方言里,飙有时用作动词,指快速、迅疾地向外喷。不仅流眼泪称飙,吐口水、屙尿也称飙。有时用作形容词,指喷得很快速、迅疾。比如打飙枪:正吃饭,被别人的笑话逗笑,忍不住喷了饭,称打飙枪;肚子吃坏了,在厕所里拉稀,卟卟有声,也称打飙枪。
5.惯使。“他从小被父亲惯使。”(66页)惯使,四川方言读作guànsí,指姑息、纵容。此词有不同的写法。李劼人《大波》第一部第四章:“已经着你惯失得啥子人都不怕了,还叫莫打……”周立波《山乡巨变》上卷十四章:“自己没得手,筛不得呀?这个鬼婆子,惯肆没得死用。”高缨《鱼鹰来归》:“幺叔,你不来挑粪,我们才不惯适呀!”《流沙河讲诗经》讲《魏风•硕鼠》“三岁贯女”之“贯”:“这个‘贯’就是我们说的‘惯适’,郑玄为这首诗作注,就注明‘贯者,适也。’”四者比较,“惯失”最符合guànsí的词义,不但表明现状:惯;而且强调惯的后果:失。你惯,他失;现在“惯”,将来“失”。总之,惯的后果严重,失去的东西很多,失败的可能很大。
6.打梦觉。“别人暗地里把套儿挽得停停妥妥,他自己还在打梦觉。”(99页)打梦觉,四川方言读作dǎmèngjuó,既指分心走神思想开小差,又指头脑迷糊不清醒明白,总之是有些糊涂。李实《蜀语》:“谓人痴钝曰梦椎。椎同槌。《史记》:‘周勃不好文学,每召诸生说士,东乡坐而责之:趣为我语。其椎少文如此。’”黄仁寿、刘家和注:“《汉书•周勃传》:‘其椎少文如此。’颜师古注:‘椎谓朴钝如椎也。音直推反。’又颜氏注引服虔曰:‘(椎)谓讷钝也。’今四川口语中犹存‘活像个梦椎’、‘打梦椎’、‘打梦脚’等。”四川作家马识途在将年满102岁时,曾作打油诗一首:“百岁作家有两个,杨绛走了我还在。不是阎王打梦觉,就是小鬼扯了拐。路上醉了倒迷糊,报到通知忘了带。乐得老汉偷着乐,读书码字好自在。”
7.茅厕、呻唤。“他开不了门上茅厕,忍得呻唤。”(148页)茅厕,又称茅司,指厕所。周振鹤、游汝杰《方言与中国文化》指出:建瓯话称厕所为“东司”,南平话则借而称厕所为“茅司”。唐代设东西二都,东都洛阳的官署均称东司。唐代的寺庙常将厕所设于寺庙的东、西两侧,分称东司、西司。寺庙厕所的专称渐渐传至俗世,大家都称厕所为东司。旧时四川厕所简陋,多用茅草搭成,没有一丝半毫唐代洛阳东都官衙的模样,再称东司纯属自欺欺人,乃以茅代东称厕所为茅司;也写作茅厮。《红楼梦》第九十四回:“大家头宗要脱干系,二宗听见重赏,不顾命地混找了一遍,甚至于茅厮里都找到。”为了更通晓,又以厕代司、厮称茅厕。
呻唤,四川方言读作cēnhuān,指叹气、呻吟。沙汀《淘金记》十:“一出大门,他就呻唤了一声,甚至在想念中顿了顿脚。”文中的“呻唤”即叹气。艾芜《山峡中》:“没头的土地菩萨侧边,躺着小黑牛,污腻的上身完全祼露出来,正无力地呻唤着。”文中的“呻唤”即呻吟。呻唤是古词,普通话读作shēnhuàn。韩愈《双鸟诗》:“百舌旧饶声,从此恒低头。得病不呻唤,泯默至死休。”呻,呻吟;唤,叫唤、呼唤。呻吟,比较自我,多不涉旁人。呻唤是即呻吟又叫唤、呼唤着把自己的病痛或哀伤等通过呻吟表达出来,更要通过叫唤、呼唤引来亲者的重视、他者的围观。
8.胯裆。“手暗不通风,只晓得往自己胯裆里捞,不给别人留活路。”(151页)胯,普通话读作kuà,四川方言读作kà。胯裆,指两腿之间的部位,即生殖器所在之处。蒋宗富《四川方言词源》与王文虎、张一舟、周这筠《四川方言词典》都收有“胯”,注音为kà,释义为“大腿之间的部分”。有人将胯写作胩,不妥。胩,读作kǎ,《现代汉语词典》释为:“有机化合物,通式R–NC,无色液体,有恶臭。”字、词、释义收录更全的《汉语大辞典》收有“胩”,其下无词,释义与《现代汉语词典》一致。以胩指胯,是想当然:肉月旁表意,两腿之间,自然关联肉;卡字示音,四川方言所谓kà,除声调稍有差异外,与卡一致。
9.光生。“汗水一揩,脸影红影红的,很光生。”(158页)光生,四川方言读作guāngsēng,指平整,妥帖。既可用于物,克非《春潮急》,“李让显然是长于干这种事的,手脚远比李克搞的快,而且补得又光生又整齐。”也可用于人,车辐《锦城旧事》第一章:“你两口儿从此一身新,在公馆里头进进出出,脸上也光生。”光生之“光”,由“光”之明亮、靓丽引申出平整、妥帖的意思。生,与“怎生”“好生”等词之“生”相同,用在词尾,作语助词。四川方言“光生”其实就是“光”。
10.臊皮。“‘好臊皮哟!’这时候大姐对我说。”(163页)臊皮,四川方言读作sàopí,指丢脸、让人笑话。马识途《夜谭十记•沉河记》,“长工青年们想要狠狠地臊一下吴老太爷的皮,破一破他的礼教。”“臊一下吴老太爷的皮”,就是让吴老太爷丢一下脸,让别人笑话一下。臊皮还有戏弄、乱开玩笑的意思。《红楼梦》第九十九回:“猴儿,我在这里同着姨太太想你林妹妹,你来怄个笑儿还罢了,怎么臊起皮来了。”李劼人《死水微澜》第五部分:“任你官家小姐,平日架子再大,一旦被痞子臊起皮来,依然没办法,只好受欺负。”文中的“臊皮”即戏弄、乱开玩笑。周克芹《许茂和他的女儿们》第八章:“我们许家姐妹的面子都让她一人肇完了,就差点没把爹气死!”周克芹将臊皮写作肇皮,似有不妥。
11.扑趴。“你莫趴狠了嘛,差点把人家撞一扑趴。”(328页)扑趴,指扑下去,趴着。四川方言用词很讲究,跌倒要分向前跌和向后跌:俯面朝前跌倒,叫扑趴,仰面向后跌倒,称仰板叉。普通话语境里,人跌扑趴,用比喻:跌了个狗吃屎。有时,也写作扑爬。周恺《苔》卷三第一章,“李世景遭门槛绊了一扑爬,九岁红笑说:‘急啥子?’”扑趴与扑爬虽都指向前跌倒,但也有细微区别:扑趴重在扑,趴是扑的结果,扑倒后呈趴状,有点像小孩耍赖,摔倒了趴在地上等大人来抱;扑爬是扑倒后马上要爬起来,既扑又爬,扑爬相连,更切合现实生活中摔倒后的表现。
12.使性。“达友不再使性,燕子接包时,他温和地递过来。”(424页)使性,即使性子,指发脾气、任性。《水浒传》第五十四回:“李逵惧怕罗真人法术,十分小心伏侍公孙胜,那里敢使性。”周立波《暴风骤雨》第二部二七:“姑娘可别使性,这是老规矩,哪个新娘也得喝。”四川方言使性,还指生闷气,有时甚至直接说使气。《汉书•季布传》:“孝文时,人有言其贤,召欲以为御史大夫。人又言其勇,使酒难近。”唐代颜师古注:“应劭曰:‘使酒,酗酒也。’言因酒霑洽而使气也。”四川方言使性、使气,与颜师古笔下的“使气”意思差不多。
13.淘神。“喝了酒再去嘛,回去现生火,难得打淘神嘛。”(478页)淘神,指耗费精神。李劼人《死水微澜》第三部分:“我起得来时,还这样淘神喊你!”巴金《小人小事•猪与鸡》,“唉,若不是因为生活艰难,哪个愿意淘神喂鸡儿?”文中的“淘神”即耗费精神。普通话也说淘神。汪曾祺《云致秋行状》:“还得到处请客、应酬、拜门子,我淘不了这份神。”汪曾祺笔下的“淘不了这份神”,就是淘神。四川有歇后语:筲箕装菩萨——淘神。将菩萨装在筲箕里,自然是要淘洗。淘,即淘洗;神,指上天之神仙、自然界之神灵等,菩萨是其一。淘洗本是麻烦事,比如淘米就要一而再,再而三才淘得干净。把神弄来淘洗,既要把神清洗干净,又不能偷窥神的隐私亵渎神的高贵本尊,自然是最麻烦的事。要做好最麻烦的事,不可能轻松,不可能一蹴而就,必然要“耗费精神”。
14.点锄。“大嫂一手拿着点锄,一手倚着门枋。”(502页)四川农家,每家每户都有好多把锄头,有挖锄、月锄、点锄,大小不一,形制各异。挖锄呈条长状,锄刃锋利狭窄,主要用于挖地、挖埋在地里的东西。挖指功用。月锄,锄身较短,刃面宽阔,主要用于铲坡铲草。若用的时日长久,刃面内凹,仿佛一弯新月。月是状形。点锄,木柄短小细微,锄身小巧,是挖锄的浓缩版。点锄主要用于点种:胡豆、豌豆下地,一点锄一粒籽;南瓜、丝瓜秧上坡,一点锄一棵苗;葱子、蒜苗起身,一点锄一把香……农活的精致细心处,都用点锄。
二 直注
直注,指直接在叙述中解释。
对于比较生僻,非四川人难以理解的方言,罗伟章采取“直注”,即不在页底、章节未、书后下注,而是在小说正文即叙述、描写的过程中,直接注释。《谁在敲门》里,直注的方言可分以下几类。
(一)加括号注释。
噘。“半个月前,她妈噘(骂)春晌,说春晌不顾家。”(150页)
噘,普通话读作juē,四川方言读作jué。噘多指噘嘴,即嘴唇圆合而上翘。周恺《苔》卷二第三章,“我日噘过他了,我今天来,就是想跟兴仁公讨教。”骂人之jué,古今写法颇多:元秦简夫《剪发待宾》二折:“自从陶侃当下这个‘信’字拿钱到家中,被他母亲痛决了一场。”蒲松龄《寒森曲》第五回:“着二相公掘了一场,撅着嘴也惝敢做声。”文中的“决”“掘”,都指骂。李劼人《漫谈中国人之衣食住行》,“很少听见为了争半箸菜,而在坚苦的抗战八年以后,还挽住领口,又吐口水,又诀娘骂老子的吵打一年而不歇的。”文中的“诀”,也指骂。将骂人之jué写作诀很有意思:诀的本字是夬,上下一只手,中间一块玉,表示赠玦纪念分别。加上言旁,文义更完善,分别时不只送玉玦,还言说不休,互道珍重,期许重逢。所以,《说文解字》曰:“诀,诀别也。”怒气升起,赤目相向,不想再见其人,最好天远地隔,永远分别,因而要诀。
(二)叙述注释。
1.烧火。“一路上,当公公的高喊着:‘烧火!烧火!’”(59页)紧随其后,罗传章阐释:“烧了火自然要爬灰,他喊的其实是‘爬灰’。”
爬灰,也写作扒灰。爬灰之说源于宋朝,有说苏东坡的,有说王安石的。清代王有光撰《吴下谚联》,认为苏说也好、王说也好,都是牵强附会。并释扒灰之由来云:“翁私其媳,俗称扒灰。鲜知其义。按昔有神庙,香火特盛,锡箔镪焚炉中,灰积日多,淘出其锡,市得厚利。庙邻知之,扒取其灰,盗淘其锡以为常。扒灰,偷锡也。锡、媳同音,以为隐语。”民间亦另有解释:扒灰要弯腰跪在地上,这样就把膝盖弄脏了;膝媳同音,脏了膝盖,是指脏了媳妇。
2.谈头。“毕竟各肉儿各疼,不想儿子被众人说谈头。”(71页)紧随其后,罗传章阐释:“‘谈头’这个词,和缺点是一个意思,语气稍重而已,‘那人有谈头’,就是指那人有缺点。这仿佛是说,有缺点的人才有谈头,没缺点的,也就没什么可谈。原来,千百年来流传的故事,都是关于缺点的故事。” 谈 ,谈话、说话;头,由头、源头。谈头,本指谈话的由头,即可谈论的或可说之处。《官场现形记》第四十二回:“贾制台见他上不得台盘,知道没有谈头,便吩咐叫他在客栈暂住。”《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第三十八回:“官场的事情有甚么谈头,无非是奥援及运气罢了。”文中的“谈头”即可谈论的、可说之处。旧时村妇,喜欢背后叽叽喳喳说人闲话。闲话虽多捕风捉影,却非完全无中生有,被说之人往往有被说的由头,有可谈论的可说之处。说长道短,表面看既说长又道短,其实长少短多,甚至无长全短。四川人由此引申,将不足、缺点、臊皮的事、没搭煞的行为等,统称为谈头。
3.敲砂罐。“法院门外,又巴了布告,几个名字都画了红勾,等着敲沙罐了。”(213页)紧随其后,罗传章阐释:“敲沙罐是枪毙的意思,说人的头像沙罐。”
敲沙罐,四川方言读作kāo沙罐。敲,《说文解字》注音为“高声”,徐铉注音为“口交切”,《康熙字典》引《广韵》注音为“苦教切”,引《集韵》《韵会》《正韵》注音为“口教切”。口交切、苦教切、口教切与许慎所注之“高声”近似,读作kāo。今天,敲的读音已被普通话校正为qiāo,但四川方言还保留着kāo音。沙罐呈椭圆形,有弧形手柄,从侧面看与人头相似,手柄正若耳朵,四川人便借沙罐称脑袋。枪毙人时,为一枪毙命,往往是抵拢直击脑袋。沙罐敲破,不成其用;状若沙罐的脑袋被**敲破,人成死尸。敲沙罐是从动词,与之意思相同的主动词,四川方言也有:吃花生米子。**头若花生米子,吃花生米子即吃**。只是,除吞枪**者,谁会主动去吃**?所谓主动只是叙事手法,其实亦多是从动。
4.粉子。“客人就餐时,专门有人添饭,但不叫添饭,叫添米粉子。”(298页)紧随其后,罗传章阐释:“是怕客人吃过一碗,想再吃一碗,会说‘我要饭。’叫花子才说要饭,说‘我要粉子’,就避了。”
艾芜《春天的原野》:“三哥,造点粉子再说!这是做兄弟的些微孝敬!”页底有艾芜原注:“造粉子,哥老会的话,即吃饭。”哥老会在四川称袍哥,袍哥人家所谓造粉子是吃饭的隐语,粉子即米饭。粉,粗看有会意功能:分米为粉。但它不是会意字,而是特殊的形声字:米字表义,分字既示音又参与字义,表示使之分开、粹裂。粉由米碾磨碎裂而成,在不适合称“米饭”为“饭”的场合,将“饭”改称“粉子”,既隐去与“要饭”一语相关的不吉利,又虽变化却关联“米”之主旨。看似简单的文字游戏里,有令人敬佩的“民间智慧”。
5.没搭煞。“侯大娘骂大姐:‘没搭煞!’说大姐又哭又笑的,不知羞。”(343页)紧随其后,罗传章阐释:“‘没搭煞’这个词,没有‘不知羞’重,意思是这么个意思。”
没搭煞,四川方言读作módāsā,有不争气,不懂事,不谨慎,不知羞,不正经,不振作,没出息,很无聊等多方面的意思。《金瓶梅词话》第五十七回:“哥,你日后那没来回、没正经、养老婆、没搭煞、贪财好色的事体,少干几桩儿也好。”页底有注释:“没搭煞:没要紧,没正经。”也写作没搭撒。《西游记》第三十九回:“老官儿,这等没搭撒,防备我怎的?我如今不干那样事了。”《汉语方言大词典》收有“没搭撒”,中原官话指没出息,江淮官话指无聊、没意思。又写作没傝㒎。张慎仪《蜀方言》云,“不谨曰没傝㒎。”并引钱大昕《恒言录》为证:“今吴人以不谨为没傝㒎。上吐盍切,下私盍切。今蜀亦有此语。”傝㒎读作tàsà,《康熙字典》引《玉篇》释傝,“恶也。一曰不谨貌。”引《集韻》释㒎,“音靸。傝㒎,不谨貌。”傝即是㒎,㒎即是傝,傝㒎即“不谨貌”。只是,没不管是指没有,还是指消失、隐藏等,“没傝㒎”都应是否定之否定等于肯定,即“谨貌”。释“没傝㒎”为不谨貌,似有不妥。
(三)点明“川东北”进行注释。
虼蚂子。“镇长说到这里,内中有人咕哝:‘好,好他妈个虼蚂子。’”(351页)罗伟章紧接着对“虼蚂子”进行了阐释:“虼蚂子是川东北方言,指雌性动物生殖器。”随后,罗伟章讲了一个在四川特别是川东民间流传很广的“典故”:多年前,有位北方赴川任职的领导,下乡途中随访一位老妇,用普通话问:老人家,日子过得好吗?老妇听完随行人员的翻译后,气嘟嘟地说:好?好他妈个qǐmǎzǐ!领导不懂四川方言,有些疑惑。随行人员灵机一动:她说,起码比以前好。领导释然。
四川方言qǐmǎzǐ,指女性或雌性动物的生殖器。四川人多将有“乞”字符的字读作qi音,比如吃,在川东一些地方就读作qī;罗伟章将四川方言qǐmǎzǐ写作虼蚂子,也是如此。虼,普通话读作gè,一般不单用,现多用于虼蚤,指跳蚤。虼蚂子,应是按音借字,义不可解。若将四川方言qǐmǎzǐ写作蜞蚂子,或许要好一些。《汉语方言大词典》收有“蜞蚂”,是贵州沿河、四川成都方言,指青蛙。也收有“蜞蚂子”,是四川邛崃方言,指黄色的蛙类。川东民间,常称女性生殖器为“下面那口”。蛙类口阔,借蜞蚂之口进再借蜞蚂称女性或雌性动物的生殖器为蜞蚂子,亦有可能。
(四)点明“我们那里”进行注释。“我们那里”,应指罗伟章老家所在的四川宣汉。
1.具体。“父亲细声说:‘他具体些呀。’”(39页)罗伟章紧接着对“具体”进行了阐释:“我们那里,‘具体’是指手头拮据,生活排摆不开。”
具体,既指“个别而细微的事情”,“不笼统、不抽象”等,也指“粗具大体”,“总体的各部分都具备而形状或规模较小”即具体而微。纪昀《阅微草堂笔记·滦阳消夏录三》:“画不过兰竹数竿,具体而已。”文中“具体”即粗具大体。朱熹注《孟子·公孙丑》:“具体而微,谓有其全体,但未广大耳。”四川方言指“手头拮据、生活排摆不开”之具体,应从粗具大体和具体而微引申:家里本应诸事俱备,一应俱全,现在却只是粗具大体,还差一些;本应有模有样,有家的气象与格局,现在虽有别于小孩过家家,但形状或规模都较小,不说比上,就是比中也有不足。这自然就是具体、有困难了。
2.兴天。“听那里来赶场的人讲,有天傍晚,兴天。”(206页)罗伟章紧接着对“兴天”进行了阐释:“在我们那里,‘兴’是指即将生产,也指生产前的阵痛,比如说某某‘兴娃儿’,是说她马上要生孩子了,肚子痛起来了;兴天,是指久旱无雨,现在要下雨了,天胀鼓鼓的,让万物感觉到天的疼痛,也让万物不安。”
兴,是多音字,读作xīng时,指起。《说文解字》曰:“起也。”本义、引申义均作动词用。读作xìng时,词性变化较多,既作形容词用比如兴奋,名词用比如兴趣;也作动词用,比如赋比兴之兴。兴天读作xìng天,也称兴雨。四川方言兴天、兴雨、兴娃儿之兴,指酝酿,应是赋比兴之兴的引申。朱熹《诗集传》卷一:“兴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词也。”鲁迅《汉文学史纲要》第二篇:“兴者托物兴辞也。”“先言他物”也好,“托物”也好,都是酝酿,都是为了引起后面的吟咏。兴天、兴雨即天在酝酿,准备下雨;兴娃儿指产妇在酝酿,准备生小孩。 “川东北方言”和“我们那里”的方言,属小众方言,难入大家法眼。王文虎、张一舟、周家筠编撰的《四川方言词典》,蒋宗福编撰的《四川方言词源》《四川方言词语续考》,许宝华、富田一郎主编的《汉语方言大词典》均未收录具体、兴天。《汉语方言大词典》虽收录有虼蚂子,但不是川东北方言之虼蚂子。
三 值得商榷的方言
《谁在敲门》里,有些方言的书写值得商榷。
(一)拤。“在那水库边当了三天野人,只钓起来几条半拤长的鲫鱼。”(270页)拤,指张开大拇指和食指的长度,一般写作拃。拃,普通话读作zhǎ,四川方言读作kā。流沙河《正体字回家》第57则《指甲非叉只乃咫》:“请你张开右手虎口,食指在前,拇指在后,拃量桌面。此时低头侧视,你会看见手势成尺字形。男子一拃zhǎ,蜀人叫一卡qiǎ,长度正是古之一尺,今之五寸。尺古音qiǎ。女子手小一些,一拃仅有古之八寸,今之四寸,谓之一只。”李娟《深处的那些地方》:“还有一个小孩,每天都会从东面那条山谷出来,卖给我们五到十条鱼,都是一拃来长俗名‘花翅膀’的那种小型冷水鱼。”《现代汉语词典》释拃为:“张开大拇指和中指(或小指)量长度”,“指张开大拇指和中指(或小指)两端的距离”。用拇指与中指(或小指)来量距离,虽然不如用拇指与食指方便,便似乎更有“尺”、“只”之形:用拇指、中指(或小指)伸直测量,食指等只好蜷曲如“口”,从侧面看,才真正是尺字形、只字形。流沙河“食指在前,拇指在后,拃量桌面”之一拃,虽是四川人常用之法,但以此解释尺、只,却不如“张开大拇指和中指(或小指)”形象生动。
写作拤,值得商榷。
(二)邦硬。“胀得颈子邦硬,鸣都打不出来。”(388页)邦硬,一般写作棒硬、梆硬。汪曾祺《故里杂忆·榆树》:“他们大都住在运河堤下,拉纤,推独轮车运货,碾石头粉,烙锅盔(这种干厚棒硬的面饼也主要是卖给侉子吃)……”张天民《创业》第三章:“秦发愤跪在冰凉棒硬的钢板上,用一团棉纱使劲地擦着机器和地板。”棒硬,如棒一样硬。冯骥才《俗世奇人(叁)•弹弓杨》:“这弹丸是黑胶泥团的,不知掺了嘛东西,乌黑梆硬像铁蛋儿。”金宇澄《轻寒》:“檐头的树枝擦着了瓦垄,砰的一声,梆硬的果实掉在地上。”梆硬,如梆子一样硬。棒多木头做成,梆子用木头做成,梆硬与棒硬,其实一样硬。
写作邦硬,值得商榷。
(三)倡扬。“现在得到了证实,经徐炳一倡扬,还有谁不知道的!”(474页)倡扬,一般写作敞扬。车辐《锦城旧事》第二章:“嘿,原来是那个瓜娃子,东娘娘,她是她妈个‘自开锁’,一下子敞扬出去了。”敞,《说文解字》曰:“平治高土,可以远望也。”后引申为张开、打开。扬,宣扬。敞扬,一点也不避讳,敞开宣扬。四川方言还有“敞口”一词,形容说话随便。李劼人《死水微澜》第五部分:“大舅是做官的人,说话哪能像老陕一样,敞口漂呢?”敞扬之敞即敞口之敞。
写作倡扬,值得商榷。
(四)敥。“话没落脚,郑三儿进屋去,往猪食锅里敥糠。”(627页)敥,读作yàn,《康熙字典》释曰:“《集韵》:以赡切,音艳。以手散物。”《新华字典》《现代汉语词典》《汉语大词典》均未收录敥字。前两者一般不收生僻字,可以理解。收字挺全的《汉语大词典》不收敥,可能只有一种解释:此字已是不用的死字。今天,“以手散物”一般写作掞。李实《蜀语》,“散物曰掞。掞音艳。”黄仁寿、刘家和注:“《集韵•去•艳》:‘掞,以胆切,舒也。’按:‘散物’即‘撒物’,义为‘散布’、‘散落’。如:掞点花椒面,掞些白糖。今蜀人口语仍常用。”张慎仪《蜀方言》,“散物曰掞。”《汉语大词典》收有掞字,三音三义。一读作shàn,铺张;二读作yǎn,同“剡”,削、削尖;三读作yàn,照耀。 四川方言将少许粉状物洒于其他东西上之yàn写作掞,可能是引申。因为少,yàn时要尽量洒开、洒匀。要洒开、洒匀,就必须使其舒展、铺张。于是借掞言此,以掞言洒。
写作敥,本不错。但敥今或已成死字,再用,值得商榷。
文学作品显示地域特色,方言是最核心也最便捷的路径。方言存于口语,将其转化为书面语言,有据义寻字、按音寻字两法。比较而言,据义寻字更为妥帖。只是古今字义字音变化多端,方言在“雅言”“官话”的冲击下越来越小众,要百分百准确地将已成化石、渐至湮没、正在流行的方言转化为书面语言,有较大的难度。因而,约定俗成,习以为常,从多从众从简从略,成为方言书写的必然选择。罗伟章《谁在敲门》里的方言书写,应该有这方面的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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