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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33采煤队(小说)
一
铁生和明珠在掌子中段,上面还有十几个人,除几个老师傅,大都是一起下乡又一起回城的矿二中毕业生,加上镏子头开镏子、打眼放炮回空间,和镏子尾装车的,一个小班三十人左右。 三采煤层0.8至1米厚,镏子上装满货的时候,几乎贴着顶子闷声下行,镏子上没货时,链子拖着刮板摩擦和撞击镏子槽两侧和镏子接头处,发出嘎啦啦嘎啦啦的响声。值班段长下来检查工作还在巷道时就知道工人在偷懒,因为放炮崩下来的煤会把22型的小镏子填满,不放炮时工人必须往镏子里攉煤,镏子响就证明既没放炮工人又没干活,因此值班段长会在湿漉漉的电车道上泥鳅拐杖地飞奔,一到镏子尾,就把头冲向掌子:“都他妈干什么那?抓紧干活,别坐那仰逼晒蛋!”
值班段长叫刘得华,建局之初山东安丘那边“支边”来的,二十年过去,口音里还有一种咵味。老乡之间把得华的得,念成dei,他两腮塌陷,颧骨和眼珠突出,动辄冒冷汗,据说有了矽肺的早期症状。值班段长和段长之间只多了一个“值班”二字,段长就是国家正式干部,而值班段长和排长一样是工人,因此他要好好表现,争取早日不“值班”。平时大家直呼他段长,称呼上和真正的段长没区别,但他自己知道是咋回事。
一般情况下得华段长只是喊一喊,他轻易不会爬上来,镏子支向硬邦(还没开采的煤壁)以后,镏子外侧会打上密集顶子,腿子和顶帽子一根挨一根,隔五七六米留个半米宽的小空儿,人只能从开动的镏子往上爬,去了镏子和顶帽子,中间的空隙也就四五十公分,万一镏子上带着大块煤或翘着头的坑木,支向人就完啦,那会把镏子都憋停。所以从镏子上爬的时候,必须格外小心,须时刻准备拽挂在顶子上的打点线,以便让镏子随时停车。打点线是一根八号铁线,隔不远在顶子上拴一个铁环,打点线从中间穿过,以使铁线不耷拉下来。绑在顶子上的那个铁环,老工人叫它吊死鬼,这名字是谁起的,什么时候起的没人知道,据说满铁株式会社时期就这么叫。铁线的最上端连着镏子头上方悬挂着铁铃铛,铁铃铛是一个三十厘米长,一头用铁板焊死一边敞开的四寸铁管做的,里面用铁链悬着一个小铁锤,拽三下是停,两下是开,连续两下两下地拽是快开。镏子师傅须眼疾手快,不能打瞌睡,更不能睡觉,要想象着刮板刮着煤从镏子头到镏子尾绕过齿轮再从镏子底层返回镏子头的全过程,以便判断镏子在运行中的大致情况,否则瞬间的耽搁,就可能导致不敢想象的后果。
明珠常常会在放炮的间隙或休息时背靠煤壁望向空间那侧还没有完全冒下的顶板,及黑魆魆的缝隙想象石炭纪、侏罗纪,想象恐龙和参天古树历经沧海桑田的过程,想象被埋藏的湿漉漉的风声雨声。他没想到此生自己会离远古这么近,一下子跨越几亿年,深入到了地质历史腹地,令他忘记时间概念。而跪在地上攉煤的时候,只有无穷无尽地流汗,浑身上下,尤其是裤兜子里,湿了干,干了湿,特别是裤裆里的几个零件,如果下了班不洗澡,拿出来一看简直就是几个小煤球,别说老婆,就是自己都不忍直视。 工人们的膝盖都结了厚厚的老茧,痛神经已麻痹或死掉。炮声,煤粉和火药爆炸之后红褐色的臭味包裹了目光所及的一切,人在时间的内核里拼命,忘记了人作为认识的主体与世界的关系。
三采离地表几百米,属于十五层接近出口的部分,是褐煤中最优质的,又黑又亮,往镏子攉的时候哗哗直响,特别是会战时在得华段长声嘶力竭的大声鼓励下,整个掌子刷拉刷拉响成一片,煞是好听。 铁生拖着被锯成一米多长的铁锹从上面爬到明珠跟前坐下,呲着小白牙冲明珠撩闲,“哎,瞅啥呢,想马子啦?”铁生左门牙的牙根在集体户的时候被人打断了,已经有些变色,他说的马子,是当时一些穿吊腿裤子漏线裤,翻领漏乳沟,给钱就跟你走的姑娘。那时候兴那个,铁生下班以后黑色的确良吊腿裤配上那件蓝色宽格烫绒外套,脚踏三接头棕色皮鞋,油头粉面,主要是为了挂马子。但下了班睡一觉起来打扮干干净净,在文化宫门前和街中心广场毛主席去安源巨幅画像下晃来晃去的,也不敢说不是为了吸引女人。毛主席画像四边被水泥格框着,脚下正好有两乍宽的一溜台阶,铁生他们经常坐在毛主席脚下东张西望,也不怕他老人家踢他。
明珠并不是觉得铁生多么邪恶,只是觉得张口就是女人实在无聊,他认为和女人干什么并无大碍,可总挂嘴上就令人生厌。明珠瞥了一眼铁生,没理他。铁生把萎在煤堆上的屁股抬起一侧,嘴一咧,仿佛放屁需要用嘴帮助似的,卟的一声,一股恶臭从他裤裆里溜出。此时煤烟刚刚飘净,上面的工友正敞开肺部尽情呼吸着从井上抽下来的带着灿烂星光的凉爽空气,铁生的一股热咕嘟的毒气令他们猝不及防,等感到熏得慌再憋气已经来不及了,铁生好喝酒,尤其是吃了猪头肉后放的屁更臭。大家不由得扭头向下看过来,这时铁生一扭头朝向明珠,义愤填膺:“明珠,你瞅着挺文明,也太不讲究了吧,放屁你倒是趁着放炮的时候放啊,才来点新鲜空气你又制造毒气?”说完他脸扭向硬帮,把上面工友照过来的一根根灯光引向明珠以后,他躲了起来。明珠被晃得睁不开眼,知道此时是黄泥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也是屎。他直盯着铁生的后脑,半天,铁生终于回过头,成功地嫁祸于明珠令他很得意。可见,人的骨头里是隐藏着“坏”,这种化学物质的。他不动声色,瞅着铁生:“嗯,我连放屁的,”明珠停顿一下,“一块放出来了。” 过了一会儿,铁生回过味,无可奈何地看着明珠:“你骂人挺狠那。”铁生知道,斗嘴,他斗不过明珠。
二
矿区有九所中学,铁生和明珠所在矿有一个初中,后来又成立了一个高中。不过铁生和明珠上学时是十年一贯制,小学六年,中学四年,没有初高中之分。铁生是二班,明珠三班,一个年段有十二个班,每个班六十多人,第一排桌子紧贴讲台,里侧两排的同学下课要绕到讲桌后贴着黑板才能出教室。当时停课闹革命,上学不上课是常态,即便上课,也是背诵“老三篇”,学唱革命京剧,地富反坏右贼心不死破坏革命生产之类各地自编的课文。课间操跳忠字舞,就是双手和小臂从心口窝出发一遍一遍指向毛主席塑像那种。每个学生和老师胸前都佩戴着他老人家各种姿态的铝制像章,兜里揣着记录老人语录的红宝书。操场正前方主席像前有一个用红砖垒的台子,三四米宽五六米长,上面用水泥抹面,领舞者是被工宣队相中的美少女,而领舞结束,有的就被工宣队叫到办公室连哄带骗给忙活了。
铁生的父亲是桦甸下马矿成建制转过来的技术工人,住在从东南方向山里流经矿区的一条河旁的家属住宅,向南过道是中学,家庭条件相对好一些,所以有条件学画画,动辄背起画板披着长发招摇过市,出了点风头。明珠家在河西区,父亲是大炼钢铁年月从胶东平原盲流来的,扑奔先期到达的明珠的大伯而来。整个河西住的大多数是煤黑子、瓦工和其他苦力,河西的河,发源自西南方向山里,也是季节河,两条河在接近北面连接四井与选煤楼的磨电道桥洞附近汇合。矿区南面的群山,是长白山张广才岭向东北平原过度的余脉。 明珠父亲是总务科钣金工,俗称白铁匠,工作地点在日本鬼子留下的“大学校”里,矿图书馆作为资本主义复辟的重要嫌疑地关闭以后,把书都堆在了明珠父亲干活的隔壁的空房子,明珠父亲会不时用土篮偷偷往家挑一挑烧炉子。特别是新书,书页密实,不起火苗但很抗烧,就像大块煤似的,久久不灭,在炉子里一页一页往里着,可见书是好东西,既有思想还能烧炕。没烧之前,明珠会趁机偷偷留几本,看完后赶紧再添炉子里烧掉。一度被高高捧起的普希金、屠格涅夫、陀思妥耶夫斯基、果戈里、托尔斯泰等一众大佬,做梦也想不到他们在中国还没香几天,转瞬间就变成了垃圾烧掉。明珠躲在小屋里看书被父亲逮到骂了好几次,“你找死啊?叫人知道非批斗你不可,不上课就捡煤去!”
明珠在校先是红小兵,后是红卫兵,校棒子队成员,有一阵整天拎着红黄相间一米多长的棒子跟着高年级同学在街上列队巡防,但始终也不知道阶级敌人究竟藏在哪个角落,由于态度积极,最终被提拔为班团书记。在校的时候铁生多少有些属于“社会人”,他们互不接触,下乡时铁生下在晾甲山公社,明珠在二道公社。
三
农村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这句话的前提是,知识青年到农村去能干出一番事业,有些居高临下。又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前后两段逻辑上沟通起来有些困难,但不同场合不同需要,说出来一样铿锵有力。赶上文化革命最后阶段的时间节点,下乡不到一年,矿区的男孩子就都回城了,村里像送瘟神一样欢送走了他们这些没有知识的知识青年。矿区总部根据省管局指示,同意各矿挖掘潜力增设新掌子面,既解决孩子们就业,又能大干快干多产煤支援革命事业,5133采煤队由此而生。否则,不足一米的工作面直接甩出来就不要了,反正几百平方公里的地底下有得是煤。
三采是从副井向西送出两条巷道,然后按图纸划定的位置贯穿,往回采,段里要求一个小班尽量干完一刀,交班之前要把镏子靠向硬邦,在镏子外空间一侧补齐顶子,以便让顶板受力整齐,采空区顶板顺利切下,减小掌子面顶板压力,给下一个班留下好条件。 小班的岗位是固定的,除镏子头镏子尾轻巧又安全一些外,其他岗位不是累就是危险,犹以回空间为甚,他们在回空间的同时,还要补顶子。其次是打眼放炮,而挪镏子,基本上由排长亲自参与,挪到谁跟前支使谁帮忙。硬邦一侧的煤打扫干净后,撤掉临时顶子,排长会打特殊的点,通知镏子头师傅,然后用一个长度适中的坑木,一头支在戕顶子上,一头迅速斜着顶向镏子刮板,利用镏子自身的力量把镏子挪向煤壁。有时他会在外侧用脚帮着踹,这些活儿他从不用新工人伸手,因为镏子挪动时难以掌握,有时甚至会耍镏子,导致镏子脱节,而脱节后镏子槽乱七八糟,但链子和刮板还在其中运行,都是铁,人的肢体碰哪伤哪,甚至还可能被直接卷进去,明珠的同学贵权,就是在四井被卷进去的。 回空间组有专门的小绞车,打上戕顶子稳住绞车,一个人开,一个人把油丝绳套在腿子上,拉倒以后,迅速地用钩子把木头钩出来,好的打密集用,折断变形的就扔进镏子拉到镏子尾堆在一边分给职工做烧柴。
明珠白而嫩,像豆芽菜,有时木讷,有时夸夸其谈,在新老工人面前仿佛都显得不合时宜,但他目光和嘴唇,又总是隐藏藏着一种愤愤的味儿。在学校当团书记和演唱革命现代京剧及偷看俄罗斯文学的经历,从下乡直至回城,相当长时间一直是他与周围人交往的障碍,就连体壮如牛的造反派邻居李万军都嘲笑他,“留个长头发,还看个书,吊用?书能顶饭吃?”在集体户时也因为“能装”,受到孤立。而铁生的玩世不恭和二流子习气,反而让他如鱼得水,谁都给他点面子。休息的时候明珠动不动就从后屁股兜里拿出一本破杂志看,让人很反感,特别是段指导员章程丙,阴阳怪气,“呀,小煤黑子,下井还看书?想当干部咋地?”空间组的头儿刘文广,更是一见明珠就气不打一处来,所以鸡巴老吊挂嘴上,无所顾忌,在铁生放屁嫁祸明珠时,他在空间一边拽油丝绳,一边还不忘顺便骂了一句,“操,瞅着挺文明,蔫了吧唧,就是他妈欠揍。”明珠装作没听见,默默咽下,铁生看着明珠目无表情的脸没说话,他知道这羞辱,是他给明珠带来的。
四
老工人一般不吃面包,中间休息时只是眯起眼打瞌睡,他们的面包会用塑料袋抱起来,塞在镏子头附近的腿子或顶板的空隙,各自都有自己的记号,下班揣怀里到家还热乎。那是孩子们一天最幸福的时刻,每人分一块,一小口一小口慢慢享受,有时还会拿到街上向小伙伴显摆。矿工住宅门前,家家户户都盖煤棚子,煤棚子盖儿是油毡纸苫的,油毡纸的接缝处压了砖头,砖头上抹了圆弧状水泥固定,也有的用加了草的黄泥固定。墙根几乎都堆了一溜炉灰,以防门前泥泞或防冬天路滑时垫道用。吃面包的孩子就站在炉灰高处,当着咽口水的小伙伴的面显摆。明珠小时候,被李万军的儿子大光动辄拿着面包吃馋得干咽唾沫。即使是四点班,下班到家已经下半夜一点多,孩子们听到爸爸穿着大靴子窟赤窟赤进屋的声音,立刻睡意全无。当年明珠的父亲就是被大伯写信描述的面包吸引来的,可自干了白铁匠的活以后,就再也没有吃过,何况明珠。
煤矿的面包,是按部颁标准做的,每个用面三两三,鸡蛋一枚,白糖一两,花生碎和核桃仁一两,外加适量食用油和蜂蜜,每班都是现吃现做,由各矿食堂执行,没有人敢偷工减料中饱私囊。明珠家是河西区26栋10号,8号于叔是转业军人,他就是食堂采买员,从未见过他往家拿面包,那时候人还是有自觉性的。刚烤出来的面包金黄金黄,直径一乍都乍不过来,两厘米厚,稍一凉,中间部分就开始塌陷,但那是最好吃的部分,花生,核桃仁有时还有松子仁都在那里,咬一口又甜又香终生难忘。四圈发白一点的地方渗出的糖稀和油脂,对于未吃过矿山面包的人来说,仅凭闻一闻,含喇子都会淌出来。
装好箱的面包上面盖上厚厚的棉被,分别由马车送往各个井口,采煤工三班倒,送面包的也三班倒。工人上班时把写着自己名字的一个小木牌递给面包员,面包员核对后把你的小木牌挂到墙上,顺手给你一个热乎的面包,今天就有工了。但到了段里还要点名,井口后勤每天都要把点名册和面包牌对上,才能做工资表。
明珠胃不好,有时吃面包就爬到回风道,坐在保温桶旁舀一缸温水,边吃边喝。回风道两米高,明珠一米七六,站起来可以肆意地伸直腰杆活动活动。吃喝完了往外走个十米八米,还可以在巷道边的简易厕所拉一泡屎,因为风往外抽,所以闻不到味。所谓厕所, 就是一个木板架,下面垫着煤干粉,拉完以后有专人一个采区一个采区清理,随渣车升井后甩到渣山翻掉。从前明珠在渣山捡煤时,弄不好就会弄一手粑粑,现在才知道原来那些粑粑就是从这里制造出来的,而今天自己的粑粑不知道又会弄到谁的手上,被骂一句“真倒霉,哪来的狗屎”。 回风道还堆放着木料和火药,那时管理松懈,但雷管却始终装在放炮员的炮兜里背着,因为火药只有和雷管一起才能爆炸,火药本身是不会炸的,即便把它扔进火里。
吃完面包,明珠爬回到掌子上自己的位置,清理了一下底板剩余的煤,正要撤临时顶子,刘文广在密集那儿突然大骂,“操你个妈的,你干哈去了?吃个逼饭你造了半个小时,镏子怎么移?我他妈还下不下班?你妈了个逼的!” 明珠顿时被骂的天旋地转,从小到大除了他爹还从未被这么骂过,随口回击:“你妈了个逼的,你骂谁?” 刘文广一下子从镏子上爬过来,顺手就给了明珠一个大耳光,“小逼崽子,你还敢还口?” 这下明珠有些蒙了,嘴角流出血来。他虽然个子挺高,但体重才一百多斤,哪是刘文广的对手,他既气愤又委屈,含着眼泪回头找他的铁锹。 “咋地,想还手啊?”刘文广咬牙切齿,瞪着牛卵子眼睛。 “你妈了个逼的,”明珠右手拖着铁锹往前靠,刘文广后退着,一手拎起他回空间专用的铁钩子,明珠的举动也出乎他的意料,他本以为明珠是个囔货,根本不敢还手。 上面的工人闻声爬过来了,“怎么拉怎么拉?”铁生一看明珠脸上挂着泪水嘴角流血,气喘吁吁,就知道是被刘文广打了,拎起一块板皮披头就打向刘文广,“操你妈的,你欺负他干啥?他怎么惹你了?”刘文广一看不对,转身就往上爬。老师傅出来拉偏架,拦着铁生,“算啦算啦。”铁生根本听不见,推开他们往上追,他知道明珠今天挨揍与他上次栽赃明珠放屁有关。 离镏子头很近,转眼他俩就进入回风道,也不说话,一个拿板皮,一个拿着铁钩,你来我往比划着,明珠跟上来,在刘文广一躲闪后脑对着明珠时,上去就是一铁锹,砍在刘文广左耳后的枕骨上,血水从头发里淌出来。双方都停了手,刘文广用手捂着头,恶狠狠瞅着明珠。
活儿还没干完,工人们都上来了,掌子上已经没有人。镏子师傅打电话通知段里,刘得华迅速登车下来,扒拉开围拢的工人,看看刘文广的伤口,又看看和明珠嘴角的血,觉得问题不大,虽然刘文广的伤口有点深,但就一厘米开口,也没砍着血管,去井口保健站包扎一下就完了。但他依然瞪着他那双外突的两眼,“到底怎么回事儿?这是谁打的?”明珠刚想承认还没张口,铁生就主动说是他打的,明珠急着说,“不是,是我打的。”铁生瞪了一眼明珠,“快拉鸡巴倒吧,就你那个逼样还敢打人。”这倒是真话,铁生也没想到明珠平时蔫了吧唧的,还真敢下手。 刘文广也蒙圈,明明是明珠打的,铁生却硬是往自己身上揽,他意识到这件事铁生是要和他死磕到底了。虽然他胳膊粗力气大,可铁生毕竟属于社会人,这件事如果他不罢手铁生肯定和他没完。 其实工人中有看见的,但见铁生这态度,也就没有人出来说话了。刘得华让他们三个先升井,其余人回去收一下尾,等着接班。
到了段里,天已经大亮,正赶上白班的接班,铁生和明珠的同学大柱和贵德他们赶紧上前打听怎么回事儿,铁生说刘文广欺负明珠,顿时大声嚷嚷,“操他妈的,拿新工人不当回事咋地?”刘得华大声说“有你们什么事?快下井去!一会儿人行车走了。”“好,文化宫门前见。”大柱和贵德边走边冲着刘文广喊。 趁有空,铁生贴近明珠耳朵小声说,“一会儿井口保卫来调查,我就说是我打的,你千万不能承认。”明珠说“我打的就是我打的,怎么能让你背?”铁生说,“我无所谓,给个处分又能怎么的?你不行啊,你不是还要考大学吗?万一给个处分,政审怎么办?” 明珠顿时心里一热,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五
刘文广做梦没想到平时看着蔫了吧唧的明珠,到了关键时刻竟有不少人出来为他打抱不平,只好装糊涂承认是铁生打的,否则他要是硬较真,明珠的这些同学恐怕挺难对付。而他的那些哥们,毕竟岁数都大了,喝酒吹牛逼行,遇事能蔫退就蔫退。井口保卫原本是要给铁生记过处分,但考虑起因是刘文广先打人,而且刘文广也表示原谅铁生,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给了铁生一个警告处分,他们三人也都在班前会上做了检讨,每人罚款十元,取消当月奖金。
休班的时候,明珠把铁生大柱贵德请到了邮局东侧胡同里的朝天锅吃乱炖,喝扎啤,东拉西扯了很久。经过这件事,明珠没想到铁生还真是个讲究人,一再举杯致谢,说就凭铁生说的话,也要争取考上大学。大柱和贵德也说,“是啊,明珠你争取吧,咱们同学就看你啦。”后又把脸一起看向铁生说,“你可不要认为你真是个好人啊,忘了那年你领着一帮人去德原要打明珠了吗?”铁生不好意思地咧嘴笑了,明珠却蒙了,“打我?什么时候?为什么?” 铁生有些尴尬,“你忘了你把人家彪子好吊揍了吗?”铁生又瞅向大柱和贵德,用手指点着明珠,“你俩也别以为他是什么省油的灯,打刘文广的时候这家伙比我还狠。”
明珠下乡的时候也没断了看书,梦想当诗人,因为当时的大学都是保送,要不有人,要不女生长得漂亮,且要满足大队和公社书记对她们美好身体的愿望,否则很难有机会。 明珠没事就看书,也不鸟别人,集体户或生产队出墙报的时候是他露脸的时候,他的小才华,导致户里实际的头儿杨波感到地位下降,总想找机会灭明珠的威风,而户长表面劝说,内心却乐见冲突发展。 一天早晨在生产队常塬边上清理沤肥时,杨波说明珠扬的粪甩到了他嘴里,明珠说不可能,我和你中间还隔着好几个人呢,杨波说你就是找揍。在男女社员和集体户所有户员的众目睽睽下,明珠为了面子,说你揍揍试试,结果杨波拎着铁锹,他的两个爪牙彪子和刘正也跟着前来,明珠也拎起锹准备迎战。因为人多,生产队长也在,没打起来,但杨波的狗腿子彪子在一旁一个劲起哄,“揍他、揍他”,让明珠怀恨在心。
明珠从小母亲就骂他是狰鱼糕子,虽然一直不知道狰鱼糕子是什么动物,但他知道不是好词,好像同时含有犟和拗的意思。长大了虽然好读书,但境界不高,读来读去读成了一个睚眦必报的人。有一天明珠回户取东西,恰好看见彪子一个人在屋,笑了,彪子一看不好,惶恐地说,“你想咋滴?”说着回头抓起他刚放在炕上的镰刀,做防卫状。明珠说我找东西,你看你那样,在彪子放松警惕的刹那,一把抢过镰刀,顺势就从敞开的窗子撇了出去。彪子解除了武装,怂了,他个子比明珠矮,瘦得像鬼,但肉烂嘴不烂,“操,动我一下试试!”他还在仗着杨波。明珠想起往日被他们几个联手欺侮,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一拳打在彪子的眼睛上,彪子瞬时堆倒在炕沿下。集体户是南北对炕,南侧一大溜,北侧一大溜,中间空地儿不足两米,活动范围狭小,彪子无处跑。明珠觑眯着眼睛闷声一顿毒打,彪子被打得是七魂荡荡三魄悠悠,这场蓄谋已久的复仇,令明珠畅快淋漓,但也怕真把他打死,就故作想杀他的样子,照彪子的屁股踢了一脚,“滚,惹急眼别说完我今天弄死你。”彪子爬起来走出门外,明珠紧跟其后,他怕彪子找到他刚刚扔到院子里的镰刀,他跟在身后,彪子就没有机会。 出了大门,西斜的秋阳晃得人睁不开眼,彪子的黄上衣蓝裤子浑身是土,他骨碌着血红的眼睛没有回屯里找杨波。通过今天,他领教了明珠发起狠来杨波也不一定敢怎么着,就擦了一下鼻血,里倒歪斜顶着烈日沿村路往西走去,明珠估计他是回家了。 一个多月以后彪子才回来,开始对杨波不远不近,对明珠也是仰着头,一幅爱咋地咋地的样子。从此,明珠睡觉的时候褥子底下总藏着一把镰刀,杨波也没再起幺蛾子。
事实是,在彪子没回来之前,铁生曾组织了七八个人到德原准备痛打明珠一顿,中午正好走到二队户,明珠所在的六队户就在东面一公里处,穿过一片齐腰深的苞米地过河就到了,准备在二队户吃点饭歇歇脚,下午再去收拾明珠。当大柱他们知道铁生的来意时,二队户的大鹏恰好是明珠的远亲,这层关系一般人不清楚,是亲三分向,大鹏说那可不行,都是同学,你们跑我们这儿吃饱喝得,然后去打明珠,我们不成了帮凶了吗?你们来这么多人,想打死人家啊?大柱本来就和明珠一个班,虽然平时来往甚少,但也觉得让晾甲山来的一伙人把同班同学打了,自己面子也过不去,也说“对,你们要非去打明珠,这顿饭也就别吃了。”贵德满脸粉刺,也附和着说,“明珠是老实人,不惹急了他怎么会动手?”说完脖子一梗梗,粉刺更红了。 铁生是聪明人,只好顺水推舟,“好吧,看在你们的面子,就饶了那小子。”
六
明珠的大伯五七年说了一些自以为有见解的话不得不早早离开了家,听说侄子被刘文广打耳光的事后,知道可能与自己有关,就问明珠你真的想考大学吗?不行给你找找人换个轻快一点的活吧。 明珠的大伯二伯都在平度城和青岛读过书,到了明珠父亲的时候,家里财物被分给了村里其他乡亲,没条件再读书了。大伯和刘文广的父亲都是工程处抹灰工,斗批改运动不久后,接着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刘文广的父亲刘明亮就把几张报纸粘连起来写成大字报贴在工程处走廊,列举了明珠大伯平时和他们喝酒时的胡言乱语,明珠大伯被定为历史发革命,戴上高帽和一众坏分子一起用解放车拉着各矿游街,明珠曾在校门口看见大伯挂着大牌子站在车栏杆边冻得满脸通红,吓得瑟瑟发抖。为彻底划清界限和立功,刘明亮还用板凳腿打明珠大伯,差点把腰子给打掉。由于思想坚定立场鲜明,从而当上了工程处造反派的小头头,变为脱产干部。他们住在南岗临近铁路乘降所道南,是邻居。明珠大伯为了不再受残害不敢有什么表现,但眼神里从此隐藏了一股杀气,十年没再与刘明亮一家说一句话。刘明亮也知道得罪就得罪到底,反正这辈子也不可能和解,他们之间已经上升倒阶级斗争的层次,刘文广自然继承了无端的阶级仇。这次一看明珠落在了他手里,才准备好好收拾一下明珠,而明珠对此一无所知。
一段时间相安无事。
腊月二十八,明珠他们四点班,快到十一点的时候,得华段长突然从镏子头爬下来,“大家都注意安全啊,”工人们很奇怪,不知道刘段长抽哪根筋,“把密集打牢,干活的时候先打好临时顶子,别怕麻烦。”大家不说话,知道他接下来要说重点了。镏子上没有货,即使开着,刘段长的话也就听得很清楚,“富强矿二井电缆着火了,救援下不去,省内的各家特种救护队正在往这赶。”刘段长眼珠子瞪得比平时大很多,“啊,”工人们也都瞪大了眼睛。电缆着火井下都是毒气,那不完了吗?工人们仿佛身临其境,顿感嗓子火辣辣的,不由自主地回头看向掌子下方,仿佛有烟火要上来。
矿井的通风是主井入,副井出,主井门敞开,副井门封闭,副井上下车的时候封门会被自动撞开,车过即闭合。风从副井出口附近由主扇房的大风机强力抽出。主扇房设有反风系通,有两个风门本应可以自由切换,但建局二十年从未使用过,平时也没有演练,直到需要打反风时才发现被冻住了,而且冻得很牢。反风打不了,主井区域着火,风就会把毒气吹到副井区工作面,如果停风,主副井瓦斯和电缆浓烟浓度就会增大。两害相权,只有先停风,保住副井还没有烟的地方工人快速升井。 快速赶来的救援队戴着防毒面具冒死抢救,大多数人被救出,但仍然出现大量伤亡。
太阳出来的时候,通往富强矿的各路口已戒严,省市领导都还在现场,几百里矿山寒风凛冽白雪皑皑,沉浸在死寂的惊恐和悲痛中。当你摁一下墙壁开关屋里就亮了,打开热水器花洒就会喷出热水,外面北风刺骨屋里却温暖如春,有谁想过那是煤矿工人在又脏又累的千尺井下用汗水和生命换来的,是父母用儿子的生命,妻子用丈夫的生命,儿女用父亲的生命换来的呢?
这就是震惊煤炭系统的“2.15”事故,主管局长被判刑,矿长井长等一系列相关领导被免职。如果定期举行安全演练,尤其是冬季,规定主扇房每天切换一次风门,起码有一多半人不会死亡。即使主管局长已被控制,还是有死亡家属在他家门口烧纸送馒头,以泄心头之愤。平时拿着安全奖,坐着豪华轿车,你倒是别出事啊,尤其是这种尸体摆满井口广场的特大事故,判你们还冤吗? 自此,国家煤矿安全规程就加入了风门必须定期进行切换实验,以保证矿井随时可以调整风向。 那天,所有采掘发一线工人回家以后都被家人紧紧地凝视,当他们穿上沉重的胶靴,换上满是煤粉的工作服要上班时,家人掩饰内心,轻声送别时的心情,没有生活在煤矿的人是无法体会的。
七
大柱的爸爸高大强壮,撒网很有名,矿总工程师也喜欢打鱼,和大柱爸爸交好,以借调大柱去服务公司小井当师傅为名把大柱调走了,实则是去承包,大柱从此走上了发财之路。 铁生在“2.15”之后,萌生了去倒动菜的想法,再说三采离井筒越来越近,煤层也越来越薄,工人也就不那么紧缺了,单位同意每月给单位缴15元钱可以办停薪留职,铁生就买了一辆大三轮开始倒动菜。
恢复高考后,在校生录取率不足百分之五,允许成人参加,但明珠在一百多米长用墨水写的红纸榜上干脆就没找到自己的名字,十年没有高考了,矿山积攒了数以万计的孩子。好在国家给了他们另外的机会,承认矿区原七二一工人大学为国家承认学历的大学,而且是东北内蒙古三十八个矿务局唯一的一所成人高校,这让明珠欣喜若狂,准备参加明年考试。
明珠大伯刚刚流浪到这儿的时候,矿区刚成立筹备处,他本来是可以帮助抄抄写写来着,后来他地方民政一个叫李秀的朋友告诉他,最好老老实实当一名工人,因为他曾经乱说话的事在机关容易被揪出来,所以他主动又去当了工人。李秀也没什么权,唯一能帮人办的,就是谁家孩子结婚年龄差半年五个月的,他编个理由就可以发给你结婚证。他和明珠大伯的交情其实就是关起门胡侃,这些年侃来侃去竟真成了好朋友。明珠最后看水泵去了,泵站在主副井之间的小川里,声音震天响,每班十二小时,挣得少,一些老工人宁可采煤也不愿意去看泵。但对于明珠来说,有面包吃,有水喝,足够了,看好水位表,别淹了泵,水下去了赶紧停,别干磨烧了泵就可以。
八
铁生和一个叫于静的女孩儿好上了,是在去红阳矿参加同学婚礼认识的。于静是伴娘,铁生是伴郎,还没等别人撮合,他俩就相互看上了。于静身材娇小,凹凸有致,水汪汪的眼睛和嘴唇让铁生当时就失了态,于静忍不住掩嘴笑,紧闭嘴唇的样子更是令铁生不能自已。新娘子故意逗铁生:“哎,别看了,看眼睛里拿不出来了。”同学也没有隐瞒,介绍了一下铁生的种种,于静说没事,相信有了自己他会改掉以前的毛病,不久奉子成婚。住在父母门前由煤棚子改建的房子里。婚后挺着大肚子陪铁生半夜出发去百里外八一菜市场批菜,天亮赶回来,而且还把在娘家时攒的几千元存肴给了铁生。他们在明珠家东侧铁桥市场路边以批发价零售,搞得所有菜点生意一落千丈,最后不得不答应从铁生处进菜。如法炮制,他把生意又扩大到矿区本部中心市场,矿区本部坐落在石顶山和炮台山中间的南北向的一个长川里,由本部和一个矿组成,中间混杂着地方的一个镇和一个乡政府。铁生把三轮换成了东风加长,为了停车方便,又在八中东侧通往天南区的路边买了三间破瓦房,房龄快三十年了,电线早已老化,一刮风,接头处就直冒火星子。铁生打算抽空找人里外全铺一边新线,他心里清楚,外面的明线短路还好处理,若屋里二层棚上连电可就遭殃了。 铁生看中这所房子,主要是门前有五十米长的空地,停车、出入,十分便捷。
运气来的时候神仙都挡不住,八中扩大规模时把北门改成了东门,铁生家南面变成了一条东西向大道,铁生立刻顺大道边盖了一溜商店,卖文具,日用百货之类,由妻子在家经营,他开始雇人陪他在两地继续批菜,一车菜一上午基本就批完了。 买卖大了,对于静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洗头房,足疗店成了铁生的流连忘返之地。挣的钱大都填进了这些无底洞。于静天性纯真善良,虽然商店的钱足够用度,但眼见铁生夜夜笙歌,自己马上就要临盆还要独自经营商店的生意,一肚子苦水无处诉说。有一次竟有一个女子找上门来让她赶紧离婚,说铁生真正爱的是自己。于静在街上碰到明珠,只是哭,说我要知道他这样就是一辈子不嫁人也不会跟他。她让明珠劝劝铁生,她知道在铁生的同学和工友中,只有明珠的话铁生能听两句。明珠叹了一声,“嗐,谁让你们挣这么多钱。”看到于静哭个不停,明珠说我试试吧,但明珠心里清楚铁生不会改了,因为有时在街上偶尔碰见铁生骑着野狼摩托,后座上的女子紧搂着他的腰风驰电掣一闪而过时,铁生也只是微笑着点一点头,车速都不减。
成人高校公开招生对于明珠来说是老天眷顾,如果还是推荐上学哪能轮着他,何况入校即变干部,还带着工资。今年本局招,明年全国煤炭系统招,明珠觉得这简直就是为他量身定做的,三年啊,带着工资,一想就兴奋。 由于要参加考试的人太多,各矿都要先参加预考,按名次掐一百人参加正式考试。明珠在五百多预考的人中考第一,正式考试顺理成章录取。顿时,5133采煤队所有人对明珠都改变了看法,尤其是指导员章程丙,“我操,这小子还真他妈当了干部,”不知道他这话是赞美还是让他感到意外。得华段长更是有先见之明似的,“我早就看出来这家伙是块材料。”唯有刘文广不说话,他担心山不转水转。
九
春天刚过,贵德在掌子上独自打眼放炮,采高已不足八十公分,三采的历史使命已接近尾声。钎子一米八长,加上三十公分的锚头,贵德要一手拽着电缆一手拎着锚头在狭小的镏子上爬两米打一个眼,填上药,堵上黄泥,再爬两米,打眼装药堵泥,其艰难可想而知。一天从开动的镏子上爬时,不幸被镏子上微翘的坑木顶住了脑袋,他惊恐地喊,“完了完了”还来不及拽打点线,镏子就憋停了。
贵德有两个姐姐,家在百货商店东侧,把西房山头,北开门,父亲是四井掘进段段长, 一本正的人,面对这么大的痛苦仍不忘向前来吊唁的人点头。 院子外围满贵德的同学,大家满眼泪水无言以对,同班中集体户里的女同学不少也都从 乡下赶回来了。他身下没有弟弟妹妹,否则是可以有一人顶替接班的,且男孩也不用下井,这是国家给予工亡家属的一个特殊待遇。明珠一个人躲在角落,回想不久前贵德下四点班路过自己家门前,见自己灯还亮着就敲开门给自己送了半兜子红杏的情景,那是他跳进变电所东面人家院子偷摘的,倒在桌子上就走了。临走,也是他此生跟明珠说的最后一句话:“好好学。” 矿上终于决定,5133采煤队解散,以后类似采高的煤层不再开采。所有人员都分散到其他采区,刘得华有些憋屈,一直到把三采干黄也没有变成正式干部。
十
冬天的一个深夜,风特别大,铁生的摩托晃来晃去,有些把持不住,刚要往家的方向拐,就看见右前方一片通红,他的心砰砰直跳,担心一直没换的线路是不是连电起火了。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拐过去不远,一看果真是自己家北屋房子着了,他骑到大门前扔了车三步两步窜进院里。火是前脸先着的,房顶的火已窜出老高,瓦被烧的嘎巴嘎巴直响,四处乱飞,正门已进不去人。铁生迅速绕到后窗跟前,使尽吃奶的力气拼命扒去为保暖临时砌的红砖,里面还有装填的锯沫子,他双手快速地扣啊扣啊,然后用砖砸碎玻璃,一股浓烟爆炸似的砰地喷了出来,顿时被喷得晕头转向,他伸手摸到插销打开,拼命地大喊;“媳妇,媳妇!”见没有回声,他一头钻了进去。火光里看见于静抱着孩子躲在饭桌下边,身体瘫软,已无法说话,“快,快,”她的嘴微微动了动,示意先把孩子救出去。铁生抱起包裹在被子里的孩子咬牙爬上窗台跳了出去,找到安全一点的地方放下转身又扑向窗口,这时窗户已开始向外冒火,他大喊于静的名字,但没有回声。他豁上命又钻进窗户,在火里摸到桌子下,用一只手把妻子的脸摁向自己的怀,佝偻着身体一手抓着已着火的窗框拼命往上爬,但失败了,只好咬牙把妻子前半身抱到窗台,一手托住屁股推了出去,自己好半天也没有出来,他被呛昏了过去。好在八中门卫大爷打电话给119的消防车已赶到,消防员拽下水龙头一边朝窗户喷水一边进去一人把铁生抱了出来,此时铁生浑身已烧烂。
第三天下午明珠才知道,他迅速赶往中心医院外科抢救室,孩子没事,被铁生父母接走了。于静只是被熏晕,除了头发烧焦呼吸急促外,没有大碍。铁生时而清醒时而昏迷,主要烧伤在面部脖子后背和两臂,容颜不再。尤其是胳膊和手腕,被支架向两侧支着,直往外流脓,呼吸道也被烟火灼伤,浑身上下到处都是缠绕的绷带。喉管切口插着氧气,左右铁架上的点滴液,一瓶还没等滴干净,护士们一声不响地又换上另一瓶。他的铁子,瞥一眼就让铁生骨酥肉麻的蓝色火焰的老板小秋,上午曾从门上的玻璃偷偷瞅了一会儿,感觉铁生此生休矣,便脚底抹油溜了。铁生的身体和这几年挣的钱大部分就是被此女子抽干的,当铁生需要的时候,她一毛不拔。小秋父亲早亡,母亲绰号黑牡丹,是矿机关话务员,年轻时就深得矿领导爱戴,她夜班的时候,领导们值夜班的积极性就高涨。矿大楼的下水道容易堵的原因据说是套套太多,互相拉扯形成大团,又不易腐烂,清理下水道的工人私下议论说与小秋母亲脱不了干系。小秋用母亲的资助开了一间华丽的发廊,其主要收入,就是铁生这样的小老板,被一些女人不无艳羡的称小秋是天天做新娘,趋之若鹜者甚多。 于静艰难地坐起来,明珠把刚刚发的工资46.54元全部给了于静。
“还生铁生气吗?”明珠看着于静。 于静上午曾看见了小秋,虽五味杂陈,但摇了摇头,“他用命救了我。” “他会变丑。” “丑就丑吧,我挣钱养他。”
看似昏迷的铁生,两个眼角流出了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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