滋养

香薰古琴

　
　　那年暑假，我取回高中录取通知书，靠在柿子树上数头顶的青果，听到墙外传来“书本报纸，废铜烂铁喽！”的声音，急急把旧课本和复习资料、模拟卷子统统装进麻袋，弟弟也塞了旧书。一共卖了十一块钱，十块钱攒着，一块钱去街对面的小店买两根小豆排。那是一种淡绿色的外皮裹着绿豆的老冰棍，齐愣愣粘在一个大袋子里，撕开一根，上面还有薄薄的冰花。

　　我俩满脸冒喜气，手举冒冷气的老冰棍刚进院子，看见奶婆拄着树枝做的拐棍送丝瓜来。我赶紧跑过去，让她先咬一口清凉清凉，还兴奋地说：“用旧书换的。”

　　“咹？”奶婆是爸爸的奶奶，两只小脚像肥老鼠，听话总用一只手扶住耳朵。

　　“用旧书换的。”弟弟大声重复。

　　“啪”拐杖打在我后背，我一下蒙了，“好心给你吃，怎么打我？”

　　“倒崽子！”奶婆又抡起拐棍，我赶紧跑进屋，砰地关上门，气呼呼地隔窗怒视老太太。她太讨厌了，拂开我爸的手，两手拄着拐棍一下一下戳地皮，没牙的嘴巴哆嗦三个字“倒崽子，倒崽子。”哆嗦就像洪水一样，从嘴唇流到脑袋，胳膊流到两腿，奶婆浑身哆嗦如寒风中的小旗。倒崽子是晋南方言，就是败家子的意思。

　　奶婆得了颤抖病，住进县医院。紧闭的老嘴哆嗦不停，好话说尽也不肯喝药。她的两手夹在大腿间，不给输液的护士一点机会。我爸骑车从县城回来，让我找收破烂的把卖掉的书退回来。书都学烂了，堆在桌上占地方，我妈都不管。收破烂的走街游巷，去哪找？我就不找。我爸拽我坐上车后座，蹬得车子快散架了，也没听见一声吆喝。到了回收站，他的脸上都是明晃晃的汗。我们没有找到卖掉的书，墙角只有一小堆旧书，我爸用贩卖价兜了回来。

　　奶婆才扎上液体。

　　我就纳了个闷。奶婆豆大的字不识一粒，书对于她，还不是瞎子看告示。可她喜欢收集有字的物件，风刮在地上的对联、烟盒、海报，她一手拄拐棍，艰难地弯下腰捡起来，弹弹土带回家，还叠得四方四正。小时候秀萍家的茅厕在院外，里面丢了半本撕得豁豁牙牙的旧课本，擦屁股用的。奶婆尿急，出来的时候把烂书揣进兜里，正好撞见秀萍奶奶。秀萍奶奶是个见了溜墙的狗都要骂几句的主儿，从奶婆兜里掏出来，骂她偷东西偷到茅坑里了。

　　奶婆出院后，我爸给奶婆看了一眼从回收站兜来的书，放进西房。奶婆住在老宅，几个叔叔渐渐搬走，房子闲着也是闲着，奶婆收集来有字的东西都放在那里。我进过一回，沿墙摆放好几个纸箱，里面一摞摞不是纸片就是旧书。我妈叠衣服都没那么整齐。

　　听我爸说，奶婆年轻时杏眼圆脸，身子高挑，是西斤村的大美人哩。邻居有个叫如柏的哥哥比她大一岁。满条街的人都默认他们是一对。如柏哥哥坐在海棠树下看书，头顶飞过的麻雀把鸟屎拉在他头发里。奶婆看着他吃吃地笑，用手绢帮他把鸟屎捡出来。她用硬纸板剪成月牙型帽檐，外面钩一层丝线，一顶漂亮的黑帽就成了。奶婆揣在怀里刚要推开如柏哥哥的大门，从门缝里看见海棠树下多了一个姑娘，站在如柏哥哥面前捧着书大声念。她的脚大大的，腿比萝卜还粗，小眼睛藏在镜片后面。可如柏哥哥看她的眼神定定的，满脸都在笑。等姑娘读完，他站起来直拍手：“好诗好诗。”还上前拥抱了姑娘。后来如柏哥哥跟那个姑娘坐火车去了很远的地方。

　　奶婆在医院里不止一次说过，她的好眉眼是被一本书打败的。

　　每次去看奶婆，我们都不忘带些旧书给她收藏。奶婆总是打开房门，叮嘱我们千万要记住地方。其实那些书都是要送回收站的，记不记住没啥意义。孙辈重孙辈二十余人，没用的书放在这里，还有奶婆捡来的宝贝，房子不满才怪了。

　　女儿小学毕业那年，我开车把两箱子旧书带给奶婆保管。奶婆正端起几本书，拧一下小脚，挪上一小步，动作木偶一样。她走两趟就得歇半天，让我帮她把书晾在院子南边搭起的台子上。奶婆搬一把椅子坐在树荫下，手握一把蝇拍，苍蝇落在书上，往往会顷刻间丢了性命。偶尔上面掉下一片树叶，她就赶紧摘掉。她拍蝇子，捡树叶，一寸一寸挪位置，最后挪到书摊跟前，从怀里掏出一只蚌壳样的蛤蜊油。里面已经快空了，太婆用指尖挖出黄豆大的一点白膏，先在皲裂的手背搓半天，两只手反复去脸上揉。奶婆闻闻，说“真香”。 随后翻开一本书，香手指抚摸一个个黑字，好像认识似的，完全不知道书拿颠倒了。她的表情那么平静，肤色红润，少有皱纹，只有眼角挂着几道鱼尾。蛤蜊油是奶婆唯一用过的护肤品。

　　去年正月二十，我爸打电话说奶婆去世了。奶婆想吃臊子面，水烧开了，面刚下锅，感觉到有点迷糊，就躺在炕上再没有起来。熬干水的面条贴在锅边，炉膛的火早灭了。奶婆像睡着一样，眼睛微闭，额头上细纹舒展，脸色多了一点苍白，但还是细腻如绵。奶婆的房间只有一扇小格子窗，碗筷摆在炉台，四季衣服放在床上。橱柜里，衣柜里都是我们的旧书。细细一闻，房间里有一股奇异的味道。

　　奶婆无疾而终，享年98岁。村民说她是大寿星，人倒了还有一副好面相，真会保养。奶婆被抬出去的时候，身下的被单也被撤走。她的床上没有垫子，一本挨一本铺满了书。

荷花淀派

本小说语言流畅，文笔细腻，故事和人物都透着真实感。“奶婆”这个人物很典型，她的一生可谓传奇。个人感觉，受篇幅所限，关于奶婆的故事没看够。

小平_gMTT8

         问好古琴！
欢迎古琴发文【太虚】!



     老辈人爱书，爱字，是对知识的敬畏。


     我有同感，我家的老人们也不准用有字的纸当手纸擦屁股。

邱天

“奶婆”不识字，却喜爱书籍报纸，全文以“书籍”贯穿，塑造了“奶婆”这个典型人物，无疑是成功的。这篇小说的语言，也带着方言，却读着感觉顺畅，这跟作者的文字功底强有很大关系。很喜欢这一篇！

说个题外话，今年高考结束后，我看见住宅小区内几个应届考生在卖用过的课本、学习资料。我当时就觉得，他们高考过了，再不需要这些课本啦、复习资料啦，就交给收废品的人了，当时我不知是喜是悲。书是给人读的，读后就不要了，倘若知识铭记心间，说得过去，相反，如果需要再了解书中某些知识，就只能电脑“百度”了。于是有“悲感”——书本成了“废品”可惜了呀！笑一笑，我成了“奶婆”。

邱天

这一篇我给评分了，留言是：读后感觉到触及灵魂的好小说。

灯芯草

大字不识的奶婆对“字”的特殊癖好，对“书”的爱不释手，是老一辈对文化的敬仰，对知书达理的渴望，对打败她好眉眼的那本书“耿耿于怀”的念想，对她因没念过书的命运的一种哀悼。不识字的人，却一辈子与书相伴，直到终老，可喜又可叹啊。

冰峰雪鹰

古琴老师塑造出来的“奶婆”，真可谓是一个独特而生动的老妈妈形象。是一个让读者喜欢，热爱，可敬、心疼而有点文化传承意味上的固执和热爱的老妈妈。老师的笔力幽深饱满，发现又独到深远。

露渊

很喜欢老师刻画人物的描写，只是露渊不敢参与妄自留言，但是每次都看，都有学习老师的写作风格，早上好！

小平_gMTT8

         古琴的这篇《滋养》细腻的刻画了奶婆 不识字却爱有字的书，没读过书却爱书如命的老人形象。“奶婆无疾而终，享年98岁。村民说她是大寿星，人倒了还有一副好面相，真会保养。奶婆被抬出去的时候，身下的被单也被撤走。她的床上没有垫子，一本挨一本铺满了书。”

       不识字的老人尚且爱书如命，是对知识的敬畏，是对文化的尊重，从而引发想象—— 假如人们，看到的不仅仅是“爱书的嗜好‘滋养’了老人的容颜” 更重要的是—— 启示后辈年轻人渴望知识，努力学习的动力。

       语言流畅，描写细腻，人物刻画生动形象，假若能把“爱书的嗜好‘滋养’了老人的容颜” 引申到—— 启迪、激发后人渴望知识，努力学习，奋发上进，将会使《滋养》更有意义。


        

小平_gMTT8

           数遍重读后用一句话总结我的阅读体会：爱好书籍能滋养容颜吗? 显然这是我们美好的想象，不识字的老人终生爱书如命，后辈从不理解、厌恶到潜移默化的认可才是作者真正的写作初衷。

小平_gMTT8

加精理由：古琴的这篇《滋养》细腻的刻画了奶婆 不识字却爱有字的书，没读过书却爱书如命的老人形象。

         语言流畅，描写细腻，人物刻画生动形象，

草舍煮字

想起一个相似的事情。解放初期少数民族地区一个女干部，因为不识字进错了厕所，这在当时是一种莫大的耻辱，让她没脸见人，更不能原谅自己，于是躲进深山几十年。后来找到她的时候，发现她写了大量的“文字”，但没人认识。专业人员考察后说是那个妇女自创的，而且她自己都不能顺畅地解读，没有任何意义。
唉，文化啊，老一辈人的痛！

幸福小草

奶婆。我想半天应该是太祖奶奶了。
老辈人的潜意识里，文化人是被高看着，书籍就这样得到了无限尊重，书重要程度后辈人无法理解。这是代沟。
这跟盖房子上大梁放书籍曲艺同工，都是寓意后世成为文化人。
五世同堂，多有福气的老人。这长寿基因能传给你们，好。

冰峰雪鹰

祝贺“老”版主获得丰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