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老师和她的花猫 文 / 邱天
近郊一座老旧楼房静静地待着,一只花猫从楼的破窗棂闯出,跳到另一个窗格子上,“喵喵”叫了几声。祁老师在楼里几个房间走着,看着墙上不堪入目的标语或字迹,摇着头,叹着气。她走出门,拍拍门框,尘土落下,纷纷扬扬,她长叹一声,自言自语:“老屋啊,经受一场腥风血雨,你挺住啊!你站稳了啊!”
祁老师朝花猫说了一声:“英魂,走,回了!”花猫迅速过来,祁老师顺势将它抱在怀里,走出了老屋。
这一处楼房是祁老师的“老屋”,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她和丈夫住在这里。那年,她的在大学教书的丈夫余教授被 造 反 派打成反动学术权威,遣送到偏远小村 造 反 派设置的点关押,一边劳动,一边接受批 判。她放心不下,带着儿子随丈夫去了,在村里一间小屋住下,村里人见她面善,有文化,就让她在村小学代民办教师。一家子去了异地,故乡老屋闲置着了。听说,之后革命小将住了进去,成了“司 令部”。造 反 派“司令”姓涂,叫涂干,外号涂造反,领着一群小将们折腾得很,于是老屋不得安宁了,墙上尽是标语或涂鸦。直至运动结束,丈夫犯的“罪”平反了,老屋才落实政策归还给她。她终于回迁故乡。她带来十三岁的儿子和一只花猫,却留下了含冤离去的丈夫葬在了异乡。
回到故乡安置,祁老师在县中心小学教书。她回到老屋,看到这番情景,感慨万千,曾经的家,爱情的港湾,却让一场运动折腾得不轻。
丈夫平反有一笔赔偿金,她用来将楼房重新修缮一下,把墙上的污浊全清理干净,还给空气新鲜。她在二楼东屋住下了。而儿子余忠看见家被破坏的情景,对曾经被占据作为 造 反 派司令部的楼房心存芥蒂,不肯住在老屋,便到就读的县一中寄宿。祁老师独自守着楼房,她不觉得空寂,这里曾经是她和丈夫“爱的港湾”,总觉得会有丈夫的灵魂陪伴着她,她不孤独。
夜里,她在灯下批改学生作业,忽然听见“喵”一声,花猫蹿上书桌,她把它抱在怀里。
花猫是丈夫在乡下关押时的“伙伴”。丈夫对她说,花猫无意中闯进他关押的小屋,可怜的小生灵引起了他的注意,于是他将它放在帆布包里。他知道,监视他劳动的 造 反 派是不允许任何与劳动改造有关的行为的,养猫也一样,养猫是 封 资 修,是禁止的。花猫藏在在印有“造 反有理”字样的帆布包里熟睡。他将口粮匀给花猫吃,有生人经过,他悄悄告诉它别发声,它很听话,还好没有给他惹事。
妻子祁老师三天一次来给她送换洗的衣服。这次祁老师来,他便将花猫交与妻子,交待好好饲养着,要爱护一切生灵,爱护一切生命。祁老师懂得丈夫的意思。但是,祁老师的丈夫余教授却没有保护好自己的生命,面对自己的学生无休止的 批 斗,含 冤熟睡离世。那天,祁老师抱着花猫伫立丈夫坟前,花猫突然“喵喵”叫声不止,躲在帆布包里很少发声的花猫,此刻将憋在心中的怨恨全倾泻了。小动物也知道情感,而有些人却丧失人性,颠倒黑白的年代,坟前的小草都有哭声。祁老师含泪给花猫取了名字,叫“英魂”,以此告慰丈夫余教授。
祁老师将“英魂”带回故乡,它是丈夫的英魂,守住魂就守住生命,生命从此精神永驻。丈夫余教授教书育人,却因耿直的性格管不住嘴,说了一些不入时的言论,让别有用心的人揪住不放,扣上了“反 动”的帽子。祁老师也鸣冤,但能起什么作用呢?她凭良心认为丈夫直言不讳做得对,总希望儿子余忠能以父亲为荣。但收效甚微,儿子因出身问题受到牵连,很不开心,牢骚话很冲:“娘,您别说了,爷爷是资本家移居海外,父亲是 反 动 学术权威丧命他乡,儿子我还能咋地,不明不白背上‘黑 五 类’的骂名。”祁老师理解,这就是社会,社会有波澜,是人的认知陷入漩涡啊!
所以,儿子余忠寄宿学校,她担心儿子会不明不白卷入漩涡。
这天是星期天,儿子余忠从县一中回来,一进屋就对母亲说:“娘,你能不能做一件好事?”
儿子的这句话让祁老师很不理解,啥意思?难道娘没有做一件好事吗?她问儿子:“小忠,是不是没有钱用了?每个月你住校的寄宿费、生活费,我都按时给你的。”
“不是要钱的事儿,是……”儿子欲言又止。
“说,别吞吞吐吐的!”
“是我的一位同学犯了事,让派出所叫进去了!”
祁老师警觉起来,中学生犯事让警察抓了,这事一定不小。再说,学生被警方抓,是学校该管的事,怎么会是儿子回家跟母亲说?
“小忠,你有事瞒着娘,是不是?说说吧,说说清楚!”
在娘的一再追问下,余忠说出了实情。
余忠因为家庭出身问题受到同学的侮辱,只有一位叫涂贫生的同学力挺,为他打抱不平。这次,余忠被叫“狗 崽子”时,涂贫生出手帮他,打伤了一位同学,被派出所 拘 留。
祁老师听完儿子的陈诉,一时无语。小忠爷爷移居海外是 叛 国吗?小忠父亲大学教书是 反 动 权威吗?小忠的出身由不得他自己,能叫“狗 崽子”吗?祁老师明白,儿子心理受到的伤害远不止这些,她语重心长地对儿子说:“小忠,咱家没有狗,咱堂堂正正做人,别理睬那些流言蜚语!”
祁老师决定去派出所看看这位涂贫生,如果有可能,就将他保出来,毕竟这个同学是因为儿子被关的。
祁老师正跟儿子商量着怎么去派出所时,一位小同学却走进了她家。
来者正是涂贫生。因为涂贫生名叫“贫生”,贫下中农生的,犯事属于受到他人蒙蔽,无 罪 释放了。
涂贫生无 罪 释放的理由让祁老师哭笑不得,但她不能表露出来,她欢迎他来家,问他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吗?而涂贫生的回答让祁老师很惊讶,涂贫生说:“阿姨,我想在你家住几天,学校那里没脸回去了。”
小小年纪想法奇特,因为被派出所关过,就没有脸回学校了。祁老师想,他毕竟是13岁的小孩,爱面子也不为过,家里有空闲房间,住一个人不成问题。再说了,自己是老师,抽空做做他的心理辅导,住这里也方便些。于是答应了,还让儿子也留下来,和同学一起住。谁知道余忠一口回绝了,他坚决不住在这座让他心生厌恨的楼房里,即便是自己的家。
余忠回学校了,涂贫生住进为余忠留的二楼西屋那房间,祁老师因为学校有课,也要回中心小学。临走,她对他说:“贫生同学,家里有一只花猫,很乖,你可以陪它玩。”这时,花猫踱进屋,对涂贫生“喵喵”叫着,像是表示欢迎。
放晚学后祁老师回到家,还带来一份晚饭是给涂贫生的。她进家门时,见花猫英魂朝她扑来,“喵喵”地直叫唤,像是有什么事儿。英魂一对前爪留有血丝,应该是挠了什么受了伤。怎么回事?
祁老师提着饭盒走到涂贫生住的二楼西屋,房门关闭着,她拍了拍门,门是虚掩的,一拍开了,一股浓烈的酒味、烟味扑鼻,满屋狼藉,啤酒瓶横七竖八,涂贫生仰八叉躺在床上……祁老师大感意外,后退一步,掩上门,回到自己的屋。
抽烟,喝酒,这是一位13岁少年的所作所为吗?祁老师感觉到事态的严重!看那屋情形,满地的酒瓶,绝非一个人所为,难道还有其他人侵 入?大意了,大意了!祁老师暗暗叫苦,没有摸清这个涂贫生的底细,就让他住进老屋,是不是放纵了一位不良少年的行为?这个涂贫生到底是谁?
花猫英魂跳到她怀里,使劲挠着她的手,低声“喵喵”,像是想说什么。祁老师站起身,将花猫放回地上。花猫蹿向门,停住步子,回头看着她,又蹿过来。挠她的脚。祁老师明白了,这是有事,她跟着花猫走,走到一楼靠西最边的那间房。这间房的房门下边有猫爪挠过的痕迹,门锁被破坏了,推门走进,看见房间墙角一隅,有被什么挖掘的痕迹,渣土散落一地,
怎么回事?老屋不会有别人来,最近就住进涂贫生。是这孩子干的吗?他想干什么?祁老师待这屋看着,良久,不见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涂贫生喝醉了,一时半刻也不会醒,等他醒了再问他。祁老师累了,回房间歇歇。
天渐渐地暗下来,夜幕笼罩的老屋静得怕人,联想这些天发生的一些事,祁老师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她坐起身。花猫英魂不在屋里,隐约听见它在走廊外走动。突然听见它向楼西边蹿去,“喵喵”叫声急促。祁老师感觉到情况不对,像发生了什么?她听见“英魂”一声长叫,从未有过这般悲号。祁老师开门冲了出去,冲向一楼西边。
一楼靠西最边的那间房,门开着,透出微弱的亮光,祁老师手中的手电筒光照去,她“啊”了一声,她看见“英魂”躺在血泊中,再看屋里,涂贫生拿镢头在挖墙角。祁老师猛喝:“你要干什么……”她话音未落,后脑勺被木棍猛击一下……
祁老师转过头,看见一张曾经认识的脸,是涂干,造 反 派 司令涂造 反。这时又遭到一棍猛击,她缓缓倒下,听见涂贫生的喊声:“老爸,别打死了,她是我同学的妈妈,不是坏人!”涂干的声音:“少废话。快给老子把 枪 支挖出来!”……
祁老师忍住剧痛,剧痛反而使她脑海中的一幕幕清晰起来——
涂 造 反揪着余教授的衣领上 批 斗台……涂 造 反指挥造 反 派冲击县政府揪 走 资 派……涂 造 反领着人冲击县武装部,偷走了两支 步 枪……涂 造 反带着人文 攻 武 卫,和另一个派别团体武 斗……运动结束,涂 造 反突然人间蒸发……
“啊!步 枪,是 步 枪……挖到了!爸,挖到了……”
“傻逼,挖到就扛上走啊!还呆这儿干嘛!”涂 造 反的声音。
倒在地上的祁老师隐约听到涂干要跑,挣扎着想站起来阻止他们,但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她只有喊:“别想逃走!别想逃走!儿子,余忠,快拦住他们!”是不是喊出声了,她不知道,她的脑壳疼得很,但她相信儿子一定会赶回来。
一座老式楼房经历着血与火的洗礼。黎明前的黑暗冷得很,老屋似乎在发抖。祁老师用左手捂着受伤的脑壳,右手撑地想站起来。她看见了,看见了倒在血泊中的花猫英魂,那是她的精神寄托。她朝它匍匐过去,是的,朝它匍匐过去。
“黑暗即将过去,曙光即在前头。”伟人的这句话是真理,祁老师是相信真理的,她的丈夫余教授也相信真理……祁老师站起来了,透过窗棂,她看见东方既白,红日就要升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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