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泉

香薰古琴

　   那天我站在门口，远远看见巷口停了辆三轮车，车头前挂一纸牌子，上写三个红字：山泉水。卖水的男人远远看见我，知道生意来啦。他埋头接水，从高高的水箱后面闪过脑袋问我要泉水吗？特意强调一桶两块钱。我赶紧说要的要的。他又从水箱后面闪过来，说给李老师家送了给你送。李老师退休寡居，我忙说不着急。
　　
　　我们原先是喝南庄头的水，又甜又绵，熬粥黏糊糊的，我一顿能喝两大碗。因送水战线太长，费用太高，水厂停了摆。一个月前，这边新打了一口深井，井水过滤了还有一股苦味，关键是熬粥四十分钟豆子死扛着不开花，米是米水是水，寡得死，泡个茶叶都盖不住苦味儿。有人去河东拉水，有人从单位带。但苦水带来了商机，附近的村民用三轮车去二十里外的西凉村拉泉水叫卖，一桶两块钱，多一层楼加一块。
　　
　　把厨房的水缸洗净，我去门口等他。车停下，男人从驾驶座下来，扶着水箱一跳一跳地走，右脚的鞋子虚虚地往上翻，鞋面几道皱纹说明里面的脚至少畸形了多年。他大约五十多岁，到了车后面扶水箱而站，两条腿明显长度不一般。男人从钩子上取下水桶，右手摁在膝盖上，把右腿甩出去，然后好腿跟上来，身子歪成塌架的牛车，最后把水桶放在龙头底下接水。
　　
　　原来他是个瘸子。这使我非常不好意思。等他接满两桶水，我才为难地说：“我提不上去。”
　　
　　“一桶两块钱就是送到二楼。”他提起一桶水，右手扶着膝盖准备迈出那条残腿，抬起头问我，“家里还有其他人吗？”
　　
　　“老公上班去了，就我一个人。”说完我就后悔了，给陌生人说自己在家不是有病啊。
　　
　　男人左手稳稳提起水桶，手臂上的青筋像纵横的小水渠。水面微微荡漾，一滴也洒不出来。他另一手扶着膝盖，每走一步，身子向右大幅度倾斜。上楼梯的时候，他停下让我前面走。等我上去，他把水桶放在第二个台阶上，扶稳它，好腿才开始行动。等两条腿跟上来，站稳身子，再把水桶放到更上面的台阶。我跑下来抓起弧形把手，他马上拂掉我的手，不高兴地说：“男人提一桶水，还要你帮忙啊！”
　　
　　两桶水用了十几分钟。我把四块钱放在他手里。他掏出手机，说微信收钱，然后一瘸一拐地下了楼。
　　
　　我家又喝上了甘甜的水，每天早上熬粥，中午泡绿茶，下午泡菊花茶，晚上老公下班回来两人喝杯果蔬汁。生活一如既往的美好，但买的水很快用完了。
　　
　　那是个周末，我在门口翘首期盼。听到巷口传来三轮车的马达，马上向他招手。他说知道了，依旧是先给李老师送水，完了把车停在我家门前。他从驾驶座把好腿伸下来，双手扶着车上的零件般的残腿缓缓放下地，从钩子上取了水桶，摁着膝盖一歪一歪。每次身子几乎要倒了，又直起。歪了再直起来，一步一步走到水箱跟前，好腿还跳了一下。泉水清冽透明，声音清脆，闪烁亮晶晶的白光，闻着甜津津的。我站在他身边，等水桶接满，得意地说：“今天我老公在家。不用你上楼，他一下能提两桶水。”说完转身朝家里喊了两声。
　　
　　老公是体育系毕业的，双臂的肌肉像凸起的石头，一摸硬邦邦的。我听到他咚咚跑了下楼。突然这个瘸腿的男人关掉水龙头，提起半桶水一歪一歪走到前面，拧开水箱上面的木头盖子，把水哗哗倒回了水箱。他把空桶挂在隔板的钩子上，一跃坐在驾驶位发动了车。
　　
　　“哎哎哎，为啥呀？”三轮车的马达淹没我的喊声，巷子里留下一股黑烟。我和老公面面相觑。
　　
　　一连几天我在门口张望，始终没见这个古怪的男人再来送水。有一回，好不容易在另一小巷遇见了，赶紧回来在门口等了半天，也没见人影。我家过上了天天喝苦水的日子。
　　
　　在超市碰到李老师，我说自己喝苦水都减了肥。当然，那个瘸腿男人的事少不了渲染一番。
　　
　　“我认识他。”李老师说，他是班上一个叫李乐的学生的父亲。十年前开三轮车拉砖翻了车，砸伤了腿。这人倔死了，不愿意连累老婆非要离婚。老婆不离，他就用刀子一下一下扎那条伤腿，扎得血糊糊的。李老师做班主任那年，跟学校建议减免李乐的学费。这个瘸腿的男人开着三轮车闯开门卫，从怀里掏出一沓钱，拍在校长桌子上。说他开三轮车跑出租，一星期就把学费挣够了。减免学费不是把他当废人看吗？非要给儿子转学。“没见过这种人。你想想，你让老公帮他提水，人家还会卖给你吗？”
　　
　　我简直无语了。
　　
　　一个月后，我在巷子里又遇见了这个卖水的，他依旧穿着那件旧夹克，扶着水箱一跳一跳地走，没有扶撑物就按着膝盖，身子一歪一歪，像一棵被狂风吹歪的树，风一停，马上直起身子。我走过去等他接满水，小心地说：“好长时间没有甜水喝了。老公出差了，我提不上去。”
　　
　　他点点头，说给李老师送完就给我送。
　　
　　我故意问他：“一次能买四桶水吗？”
　　
　　他的声音非常响亮：“没问题。”
　　
　　我说我要去前面小摊上买面条，门给你开着。厨房里有个大水缸能装四桶水。然后给他的微信提前扫了八块钱。
　　
　　我在小摊上待了一会，才回到家，看见水缸满满的，还盖上了盖子。地板上依旧干干净净。
　　
　　后来，我在胡同里时常看到这个背影，他总是提着一桶山泉水，不撑拐杖，也不扶墙，单薄的身子一颠一颠挪进一户人家，泉水在桶里荡漾，一滴也没洒出来。

邱天

这是一篇好小说，卖山泉水的残疾人，明码标价，上楼再困难，也要自己送上，主人家要帮忙，却不买了。

这个卖水的人好怪，怪在有骨气，一种不屈的精神。小说把这个人物塑造好，小说的主题就立起来了。值得我们称赞！

荷花淀派

本作品从结构，到行文都很凝练。送水工的男主人身体残疾，可在对待工作和行为处事的态度，表现出的坚强、独立和要强令人敬佩。作品有着正确的价值观和正能量，对现实里的读者有启迪指引。

草舍煮字

一个自立自强到执拗，一个善小而为如春风。
也见识了缺水地区的生活。

香薰古琴

邱天 发表于 2024-7-23 13:31
这是一篇好小说，卖山泉水的残疾人，明码标价，上楼再困难，也要自己送上，主人家要帮忙，却不买了。

这 ...

这是个真故事，是我不忍心去写的故事。腿不好，却要做着用腿的活儿。

香薰古琴

荷花淀派 发表于 2024-7-23 14:04
本作品从结构，到行文都很凝练。送水工的男主人身体残疾，可在对待工作和行为处事的态度，表现出的坚强、独 ...

谢谢主编大人点评。送水工很倔的。

香薰古琴

草舍煮字 发表于 2024-7-23 20:54
一个自立自强到执拗，一个善小而为如春风。
也见识了缺水地区的生活。

现在好了，接上了水，但是泉水还是很叫卖的。这活现在也有了竞争，很多人卖泉水，我留了残疾人的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