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邱天 于 2024-9-2 20:34 编辑
1
韦秋这天回家,天色晌晚。她母亲悄然无息地坐在饭厅,于暮色里凝成一桩神龛里的佛像,正衬着背后电烛里的红脸财神。韦秋打开灯,将外套脱去,摊在椅背上,坐下吃饭。母亲并不举箸,执着地盯着她瞧。那目光阴郁,乌云密布。韦秋与母亲对视了一眼,顾自己扒饭。母亲说:
“又是他护送回来的吧?我都看见了。”
“是又怎么样?”韦秋没好气,“他又不会谋害我。”
“他不会?我会?!”母亲的声音尖锐起来,“我倒是问问你,他有什么好?尖头尖脑,条杆儿介瘦,病塌塌的,指不定要你来照顾他!我哪里对不住你?你说,你说啊!哼,一说就这副模样,不心虚,你躲什么?我这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妈子,还不是为你将来设想?”
韦秋重重把门一甩。隔绝了母亲的叫嚣,扑到被子上。
她和母亲永远是剑拔弩张的气氛。自小就是。韦秋的母亲出身上海,算不上大家闺秀,骨子里却充满上海女人的精干,做什么都缺不了算计。早年父亲在世,不知是不是被欺压惯的。韦秋没有父亲的印象。母亲是千面娇娃,有一副好身段,面孔也漂亮,周旋在数位男性之间,如鱼得水。她是教师,学生面前自有一套,严肃古板。男人面前又一套,时而温存时而娇艳。韦秋面前是最不堪提的一套:势利,彪悍。韦秋被要求永远干干净净,要像只洋娃娃。若不从,衣襟上沾了撮灰或是脸蛋弄花了,立即招致一通臭骂。韦秋觉得自己是母亲陈列的摆设。
母亲那一年与校长偷渡陈仓。被捉了现行。提起来俩人也并非苟且,无奈使君有妇的悲哀。校长自觉对不住两个女人,索性撕破脸要求离婚。倒是母亲不愿意,自动调到乡下学校以求清静。她那脾性,避世是念想,不得当真。韦秋曾愤愤然以为,即便母亲生活在火星上,也会招惹外星生物前来追逐。她是爱娇,不服老。面上总游着一层少女式的梦幻,引无数男人竞折腰。她引以为傲。
韦秋童年两件事,令她与母亲完全隔阂。一是一回夏天,母亲领了个男子回家,径直进屋,俩人在里面悉悉耳语,念叨不清。韦秋独自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一会肚子饿去敲门,母亲隔着门喊道:过会儿,过会儿姆妈带你去吃大蟹。又悉悉一阵轻笑。过阵子韦秋再去催促,母亲不耐烦,哄她:我和叔叔有事情商量,韦秋乖,忍会儿。后来韦秋伴着电视台的雪花点睡着,母亲才出来,扯她去吃蟹。韦秋装睡不醒,那男人笑道:我们光顾着闲聊,辛苦孩子了。母亲也笑道:同你聊天,似有聊不完的话似的,哪里顾得许多?小孩子家,饿不坏。又扯韦秋衣袖,韦秋就地翻身,隐忍住腹中饥饿。母亲道:
小孩子只知道吃同睡。算了,不管她。我们自己去。
他们出门。韦秋略挑开眼,看见母亲细长的高跟鞋夸达夸达,边上一双白皮鞋,一道消失在门外。韦秋无边恨意满腔燃起,爬起来塞了几块饼干垫饥。次日那男人又来,提一兜玩具讨好她。韦秋不看他的笑脸,也不答话,管自己走开,经过他身边时故意跌了个趔趄,脚踩到他的白皮鞋上,刷出两簇乌泥辙子。母亲训道:走路不长眼了?快跟叔叔道歉!韦秋压着笑容,突突地走进自己房间,听母亲替她说对不起,母亲道:
“这孩子,越来越古怪!不知哪学来的坏毛病。”
韦秋在床上翻个滚,感觉很畅快。
她不喜欢这些围绕着母亲的男人。他们侵略了母亲的时间,本来这些时间,母亲可以多陪她。但是母亲乐此不疲,母亲怕老,要这样证明自己的魅力。另一回是母亲交往得颇深的一位男子,要带她去青岛游玩。韦秋就被丢给她同学。这同学家住杭州某条不具名的小巷,地形复杂人心叵测。听说时常有社会地痞在此聚众,一到夜里,月色惨白,窗外尽是野猫撕心裂肺的嚎叫,对面的木阁楼的投影像个幽灵似地在足下飘晃。韦秋不敢睡。这一着,她愈发内向,觉得世间举目凄凉,有没有母亲一个模样。母亲回来,循例给她带了好吃的好玩的,韦秋一概缄默地抗拒,由着食品生花玩具发霉。这时刻,母亲便恼怒训她:
“真是浪费!枉费你叔叔一片苦心!”
小韦秋有时想问母亲:一干叔叔重要,还是女儿重要?
2
母亲意识到韦秋的成长,已在N年后。这期间也未尝没有人提出邀请,约她建立家庭。她因自身条件,又搀和着老底子上海人的小资做派,到底都未应承下来。第一个家庭背景不好,第二个相貌平凡,第三个家境不错,相貌也能过得去,偏拖着一个孩子。第四个算不错吧,学历又不高。挑鼻子择眼的,慢慢便将时间做了沉积。此时一众尾随者皆散去,只余下三两个将处朋友当成乐趣的偶尔来往。韦秋曾偷出母亲的书信看,上面抒发着戴望舒式的忧伤,母亲写:
啊,我磅礴的青春,今夜,又将投递何处?
固然看不出哀怨,也到底透出黄花渐凉的无奈。韦秋只笑,她这些年身体突飞猛进,已暴长到和母亲相当。但是不如母亲秀丽。韦秋的美,是积蓄式的。乍一见很粗糙,疏眉大眼,轮廓硬朗,完全比不上母亲的精致。可是凭青春加分,母亲就万万莫及。韦秋长到一定程度,身旁围了群男子嬉笑打闹,她与他们称兄道弟。母亲看不起,冷哼一声:
“疯疯癫癫。”
韦秋不受束缚。她被约束得过久,思想与身体一同突出重围,形成自我。自我要抵触母亲,又怜她和时光抗衡,表现出的便是漠视。她母亲觉出这冷漠,针对正是自己,此时不比幼年,韦秋处处得听命于她。她便随得韦秋胡闹。大方向不能落下,比方说一群毛头孩子,过家家打闹不碍事,真要往深里发展就不成。韦秋一年不知因何,竟然爱上单位主管——大韦秋十载,家有娇妻弱儿。韦秋横着一条心努力营求结果,母亲自然百般阻挠,籍口他们不般配,对那男人摆下冷脸,万千嘲讽。韦秋与母亲闹,把自己锁在房里绝食抗议。绝食第四日,她慢悠悠地坐在饭桌前,一手掰馒头往嘴里塞。她母亲看准了没戏,倒也不多说,淡淡道以后找人要点子准,以免到头来受伤了还要被耻笑是活该。韦秋扫她一眼,尖笑道:
“某些人阅人无数,还不照样?”
母亲反唇相讥:
“没点能耐,我能把你养这么大?要不要和能不能是两码事!你倒试试让他要你?”
母亲如此尖锐,就差没直接将刀刃架在韦秋脖子上,叫她窒息。依母亲的看法,对方要家世,学历,仪表态度缺一不可。韦秋愤然说你这哪是挑女婿,分明是找靠山,眼神淡淡地略过去,全然不屑。母亲故作不知,偶尔也冷笑:
“要挑,也是为你挑女婿!我落得什么好处?”
韦秋无言。她恨那男人薄情懦弱,也恨母亲这般势利。渐而淡了找朋友的心思。母亲竟不愿意饶她,约张家李宅的少爷们喝茶,话里行间将韦秋捧得天上人间,激发出他们万丈热情。韦秋敷衍着去,双方见了面,彼此都失落,属见光死一类。母亲数落韦秋不知装扮,每回均素面朝天,衣着素朴:
“男人的肠子,哪根不花?你又不是嫦娥下凡,扮什么清高。”
韦秋恨得几乎将牙咬碎,又有轻浅的报复快感,回击母亲:
“谁叫你不把我生成倾城之姿?倘若有你一半虚浮,不准也能吊上什么富家子弟。你怪谁?”
母亲怒道:
“好,倒是我的不是了!我不管你,随便你去!看你一辈子能有什么出息。”
几乎是诅咒,果然没有出现什么奇迹。水到渠成的,一道玩耍的男生里冒出个梁建,向韦秋告白。韦秋并非有多爱他,觉得事该如此。母亲跳出来反对,说梁建家世不佳容貌有失,刚毕业,工作尚不知着落,弄不好还要成为小白脸,要韦秋倒贴。韦秋笑道:
“偏就是他。倒贴我也乐意。”
韦秋有心气母亲。不多久就嫁了梁建。她并非多爱他,觉着是对母亲的宣战。身为女人,何必一定依附男人而活?
3
韦秋这些年和母亲的关系日趋缓和。一则梁建争气,并未像母亲预言那般成为小白脸。他供职于电信公司,职禄颇丰。买了两套房子,小的那套专给母亲。二则母亲人入暮年,肯陪着听她使小性子的男士毕竟有限,转眼仿佛一出戏散,从戏台上摔落到红尘中,却无人堪怜。韦秋恼她不服输,日日衣着光鲜,描眉绘目,私里与梁建说,吃吃地笑。梁建反批评韦秋:
“她是习惯了做中心的。你怎么能嘲笑她的失落?”
韦秋便渐渐试图理解母亲。张牙舞爪背后,埋藏着如何一颗寂寞忧愁的心。因幼年隔膜,不可能如旁人式的亲密无间。终归要疏淡点。然而这疏淡于她,于母亲,都并非坏事。母亲偶尔到她家,韦秋急着上班,就交了把钥匙给她。到落班,母亲是走了,家里打理得光洁整齐,煤气上还煲好了一锅浓汤。韦秋感慨,打电话给母亲,问你为什么不留下吃饭。母亲淡淡道:
“我晚上有约。临时先走,汤叫梁建多喝些。他工作强度大,我疑心他要拖垮身子。”
母亲每晚到楼下广场跳舞,有固定的舞伴——离休干部。听说他有心娶母亲被推辞了。韦秋不问缘由。母亲的心不安定,飘摇成为习惯,从来无关爱或不爱。她只是需要人陪。
韦秋有时与母亲争吵。为鸡毛蒜皮的小事。比如说母亲胃疼,韦秋要送她去大医院就诊,她自家不愿,要在小诊所里挂盐水。俩人互不相让。最后韦秋气得拂袖离去,晚间不放心,电话过去,她似没人事般,还斥责韦秋不懂事。韦秋道:
“你自己孩子气,偏怪我?”
母亲尖着嗓子叫道:
“这么多年,你从来不让我!你巴不得我疼死!你就不能让让我?听我的主意?”
母亲对梁建态度仍是强硬。觉着韦秋若是另觅高枝,便不用现今朝九晚五地辛苦。然而终究过了这些年,再多不满,慢慢浅了去。韦秋替梁建不平,他倒没人事般,依旧嘻嘻哈哈,处处明着暗着奉承母亲。韦秋笑道:
“你做那些无用功!她眼高于顶,对你心存芥蒂,这辈子都不会更改的了。”
梁建也笑道:
“我又不求这个。她带大你,我不过讨个心安。”
韦秋的爱,也如她的人,是一点一滴积储起来的。她原意做丁克家族,不小心怀了身孕,把梁建喜到手足无措。母亲也开怀,话语增多,嘱她十八项注意。日日关照她勿挤公车,吃凉食。韦秋嫌烦,她又怒道:
“我不是为你着想?你这缺心肝的。你当我为我外孙成不成?”
韦秋和梁建耳语:
“妈妈有时候倒蛮可爱。就是罗嗦。”
4
梁建有了外遇。
多庸俗,韦秋思忖:发生到自己身上,跟个梦似的。
女子妩媚,趁韦秋怀孕时期投怀送抱。梁建拒绝过几回,再来,把持不住。
他并非爱她。男欢女爱,一场云雨作罢。生理需要,真要说也能振振有词。再者,她也全没有要谁负责的期待,究其性质,并不比他自行解决恶劣。
可是韦秋恶心。估计是孕期反应,吐了一连串清水。她说你出去,别躺到我的床上,去客厅睡。摔了棉被枕头给他。自己抱住肚子,呆呆地靠坐一宿。次日梁建上班,母亲过来探视,整理了沙发上凌乱的棉被。坐下执住韦秋的手:
“男人就这么回事。有的事,你宁愿它捂在锅里,自己不知道。揭开锅盖了,能忍则忍,不能忍,索性踹了锅灶。简单,看你愿不愿做。”
韦秋抬起脸,望母亲。很熟悉,很陌生。脑海里闪过一长串的男子,还有始终如花盛绽的女子,挥袖起舞。七月炽热的阳光,白蒙蒙一大片,像一面泛着鳞光的湖波,浮着热腾腾的水汽,缓缓地迷糊了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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