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莹莹子期 于 2024-10-17 18:22 编辑
零八年公司准备在北京扩展物流市场,于是内蒙专线从一线城市扩展到周边旗县。额济纳就是在那一年被拉入扩展名单中的。
作为在人力资源部工作的我,自然被派前往调查。我敢保证这是我这辈子开车走的最远的路,我和司机老王两个人轮流开车。人歇车不歇整整开了二十个小时,腰都直不起来了,手腕直打颤。出了北京,我们沿着京藏高路一直向北。过了康庄进入呼和浩特方向,天空高远起来,风追着我们跑,云朵在车后紧追不舍,大逃亡一般。
我俩中午在张家口吃了两笼莜面窝窝,还有一只熏鸡,又备了一些水和干粮,再次出发,老王一直没吭声,从他紧绷的双唇和脸上严肃的表情就能感觉他似乎比我还急切。
五月初,立夏刚开始,绿色才开始冒出新芽,一望无际的原野在我们眼前大片闪过,老王已经连续开了七八个小时了,估计心里都急出毛了,整张脸比包公还黑,车快飞起来了,两边的尘土腾起老高,遇到对面的车辆,他巧妙地打着方向盘,表演杂技一般从高大的货车空挡钻过去,我连呼吸都快停止了。打游戏都没这么刺激。我一边紧紧拽着车上方的拉手,身子绷得笔直,估计上学时的军训都没那么直过,一边小心叮嘱,慢点,慢点,再慢点,咱还要回来呢。心里却狠狠地把他家里祖宗八辈都骂了一遍。
他依然黑着脸,油门几乎踩到底。我几乎有些绝望了。这到底是有多大的怨气啊。
好在这里车少,路面也宽。后备箱我们准备的一些票据啊,标签啊,标签机,账本,胶带,手套东倒西歪,我买的一件纯净水也被压在下面去了,我不敢说话,生怕一开口,人就飞了出去,只能屏住呼吸默念阿弥陀佛,心想如果我还能活着到了地方非把他抽筋扒皮不可。
到了包头收费口,天色也暗了下来。他脸色终于缓了下来,也似乎累坏了,长呼一口气,把车扔给我,自己爬到后边去睡大觉去了。我几乎爬下车,站在车外大口呼吸了半天,本来想骂人的话也突然松懈下来。
等我上车,他老先生已经睡着了,老王有一半蒙古族血统,是公司老司机,据说他喜欢酗酒,喝多了就唱:一棵小白杨,长在哨所旁……
老王以前开大货车拉煤,后来因为酗酒被吊销了驾驶证,再后来重新又考了小车本,虽然还是开车但薪水远不能与货车比。平时在公司有啥急事,或者接送人都是他的事,相当于司机里的打杂的,作为物流行业的大车司机很看不起他。他也似乎不屑与他们为伍,只是酒鬼断了酒人就一下没了精神气。走路脚也抬不起来。对于这次出差,听说去额济纳他居然一反常态第一个站出来响应,他的理由是,领导出差,他当然需要作陪。
他的主动请缨,让我们都感到有些意外。
我接过车进入市区找了一家旅店歇息一晚,第二天再赶路,为了安全我拒绝了他开车的要求,余下的行程我决定自己来开。老王没有反对。也没有要求,只是死气沉沉地,要不是坐在车上发呆,要不就是躺在后面刷抖音。完全无视了我,又歇了一夜,我们终于进入额济纳区域了,这时老王突然来了精神,他两眼瞪着前方,像导航一样告诉我:别走市区,直走,拐弯。
放着导航,干嘛听你的。我执拗不肯。
听我的没错,好人,听我的。这样近。
他几乎哀求了:你下车,我来开。
我以为老王脑子一定出了问题,要不精神有问题。放着市区不走,干嘛抄小道。谁知道他安的什么心。但他仍旧苦苦哀求,并且信誓旦旦保证:听我的,如果走错了,你开除我都可以。我保证。他举起右手赌咒发誓,像只大猩猩。我没有权力开除他,但我实在受不了他一口一个好人称呼。太娘们了。况且我们是一根线上的蚂蚱,我不信他能扔下我。死活我们都在一起了。
只好随着他的指挥,左拐,右拐,进入一条小路,向前走……他趴在后面指挥着。两边黄沙漫漫,连灌木丛都少了,天空都变了颜色,只有几只黑色乌鸦车前车后呱呱叫着。我们的车像进入一个无边无际的迷宫中去了。
黄沙前面是黄沙,黄沙后面还是黄沙,昏黄的太阳落在昏黄的山脉上,远远地看着我们。
你确定,没有走错?我一次又一次问老王。
没错,没错,他两手按在后排椅背上,头从空档伸过来,几乎快顶到前挡玻璃上了。
对,对,就这,往前走,没错!他后面喊口号似的。
突然,他喊:胡杨,快看,胡杨。
树的影子渐渐进了,在一片沙漠之中,一片绿色树林闯入到视野,正午的阳光在停在上空,像雅典娜手中的盾牌,蓬松的树冠一个一个叠起,像一朵朵绿色的蘑菇云。充满活力。
停车,快停车!老王熊爪一样的大手拍着我的后背,心几乎被他拍出来。
我还在犹豫的时候,老王就要打开车门,我慌忙一个急刹车,车还没听稳,他就向前冲出去了。踉踉跄跄的背影像一颗快要倒地的树,然而这树又是有弹性的。
就在我还确定这片是不是胡杨的时候。
啊,胡杨,啊,我的神树,老王两手张开,向着天空祈祷一般,跑到一颗有石磨大的胡杨树前紧紧地抱着。脸贴在树干上一动不动。
老王这突然而来的举动太搞笑了,我完全没有防备。我走到树下,树盖把我包围起来,细细密密的树枝蹭着我的脸。沙地上落了几片树叶,圆形带有绒毛的树叶,在手指间像一个小怪物张开了尖尖的牙齿噬咬。粗粝的树干,满是竖条皱纹。
你不说这是胡杨树真看不出它和普通树有啥区别么?
我捻着树叶,抬头看着灰褐色的高大的胡杨:它有啥神奇,居然被传的神乎其神。
老王脸上的热情还没有消退,用他那白多黑少的眼睛翻了我一眼:你懂啥,胡杨千年不死,死了千年不倒,倒了千年不腐。这是我们的神,对,神。你啥也不懂。真是。
咦,看来你懂?
你说说它神在哪里,你看见它千年不死,死了千年不倒了?我调侃他。
老王突然涨红了脸,你,你,你不懂,跟你说不清。我想起他的种种表现,不屑地看着他。自顾自向车上走去。
你,我……老王居然,瞪着眼,挥着手。像个孩子一样拦在我面前。
你知道么?他指着前方:在那边,那边,有边防士兵在站岗,他们从早到晚一动不动,就站在那里。像胡杨一般,你,你知道么?
哪啊?哪有,我伸长脖子看了半天,只有看不到尽头的黄沙,半个人影也没见到。
就是那个方向,你看不到,你当然看不到,但是我知道。老王突然就委顿下来。
那里有一座边防站,我弟弟就在那里。他永远都在那里。老王的声音有些哽咽。但是他前些年得了高山病,然后没了。他们很多小战士都得高山病,嘴唇发紫,干裂,手脚脱皮,但是他们没有一个退缩的。你知道不?
他索性一屁股坐在沙堆上,像个孩子一样放声大哭起来。他还那么年轻,他喜欢唱歌,弹吉他,他唱的歌可好听了。
一棵小白杨,长在哨所旁……老王扯着脖子断断续续唱了起来。他的声音和着风在树下转了几个圈,听着有些怪异,但我没笑。
他们站岗的地方也有胡杨,每年他都会在胡杨树下拍照,一年一张,他长胡杨也长。他死了之后让我们把他的骨灰埋在胡杨树下。他说,他喜欢安静,喜欢守着这里的沙漠,守着他们的战士。他说他喜欢把自己的歌唱给这里每一棵胡杨。
是这棵胡杨么?
不,不是,他摇着头,两眼通红:但是我知道他在,他一直就在这里。他守着它们……他看着被绿叶包围起来的上空。
他也是我最亲密的伙伴。
我突然懂了,懂了老王为什么一路上这样急,为什么会喝酒,也为什么要来这里。
我从车上剪了一截开业准备用的红绸布,把它栓在胡杨树枝上。
然后深深地鞠了一躬。老王泪眼婆娑看着这一片胡杨林。夕阳如残血映红了这最后的苍凉。
我们离开的时候,胡杨以一种近乎神迹的姿态挺立着,彷佛是大地母亲最后的守望者,枝杆扭曲而苍劲,如同一棵棵扛枪的战士。但在每一条裂痕中,又闪现出一张坚定而清澈的双眸。风中我似乎听到他们在唱同一首歌:一棵小白杨,长在哨所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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