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夏日荷风 于 2024-10-31 10:22 编辑
清晨慢跑,突然身后传来邓丽君甜美的歌声:“我并没有醉,我只是心儿碎,开放的花蕊,你怎么也流泪……”虽然歌词伤感,可轻快的旋律,甜美的嗓音,却在这个夜色尚未褪去的清晨,传达出一种快乐。随着声音离我越来越近,我能听到一个老年男子跟着原唱在哼唱,声音浑厚、饱满,富有深情。我猜测哼唱的人,一准是个风度翩翩的退休老人,他也许穿着品牌运动鞋、合体健身服,也许穿着休闲风衣,边散步,边听歌。袖珍随身听可能握在他的掌心,也可能装在他的衣兜,这位老人也许头发花白,眼神却一定很明亮,性格大概率开朗健谈。音乐声在我身后追了几分钟,腰酸背痛心情沉闷的我也似乎被卷入这无限的惬意中了。
我正沉浸其中,突然,一辆三轮车徐徐从我身边经过,我大吃一惊,原来我臆想的这位儒雅老人,竟然是一个清洁工。他戴着眼睛,橘色工装服外套着一个深色马甲,为了抵御秋凉,马甲的拉锁一直拉到衣领的最高处。六七十岁的他腰板挺直,气质儒雅,如果套上一身西装,身份立马会从清洁工变成舞厅里的领舞者。三轮车的白色车斗里,规整摆放几件清扫工具,它们早已摆脱了惺忪的睡态,跟主人一样神清气爽。现实和想象的巨大差异,激发了我的好奇心。我瞪大眼睛,目光尾随了这三轮车很久,我想看清这位哼歌的清洁工,他的头发是否花白,他播放音乐的随身听是挂在三轮车的车把上,还是装在他的衣兜里。无耐三轮车渐行渐远,我又近视,直至邓丽君美妙的歌声在我耳畔消失,也没看到更多关于他的细节。
这位清洁工对生活的激情,让我对他心生敬意。即使从事的工作薪水不高,环境不好,他依然把忙碌的日常过得有滋有味,活色生香。也许他家境不好,至今尚未成家。也许他家里不缺钱,儿女都有了不错的归宿,只是老了闲不下来,便找个简单的工作,靠自己的体力挣个零花钱。无论是哪种情况,只要穿上了这身标志着自己身份的工作服,登上了这辆装运垃圾的三轮车,在大多数人眼里他就失去了风光的资格,就和那些听着音乐健身的儒雅人士有了本质不同的生活轨道。可是,这位戴眼镜的清洁工,却活出了一种别样的风采。
忙碌的人群中,无论年龄和身份,有多少人活着活着就失去了眼里的光亮呀。不满足于工作收入,不满足于周围人提供的情绪价值,不满足于子女现状,不满足于父母帮衬,不满足于先天的外表。干什么都提不起兴致,聊天总充满负能量,言行举止里透露着颓,总觉得日子过得没劲,没盼头,没意义。前几天在小红书里见到一个关于“人到中年,到处都是‘没意思’”的帖子。说国庆假期,干啥都没劲,吃啥都那样,去哪都无聊,对所有跋山涉水排队拥堵的景点,不论过程花了多少费用,耗了多少时间,抬头寥寥一看,评价都是“也就那样”。网友纷纷跟帖附和,说人到中年,力气都用在了对抗虚无,如果不是陪孩子,门都不想出。说一直觉得没意思,然后国庆还是出去玩了,玩完回来,觉得还是没意思。好多二、三十岁的人也是大吐苦水,说生活真的太没意思。点开这些网友的个人主页,发现他们的日子不说有多富裕,起码也是衣食无忧,不至于靠清扫大街的微薄收入养活自己。可为什么那么多人面对祖国大好河山时依旧无动于衷,表情麻木,失去了心中的激情呢。倘若他们也看到了这位在清晨夜色里边哼唱邓丽君的情歌边忙碌工作的清洁工,他们是否和我一样被深深震惊呢。
人但凡活个几十年,就会品咂出生活中的苦味,眼中的光亮就会渐渐被一地鸡毛的现实磨去。就拿我来说,近几年备受更年期的折磨,身体机能快速下滑,动辄彻夜失眠、烦躁焦虑、杞人忧天,精神状态堪忧。很多时候,总是无缘无故地暗自流泪。为了不想把负能量传递给别人,也为了避免因烦躁焦虑带来的沟通不畅,我几乎中断了所有社交。清晨我一个人散步,状态好时,一个人读点文学期刊,学点中国哲学史,写点或长或短的文字,投给文学期刊或报纸副刊。状态不好时,一个人在床上翻来覆去,胡思乱想,心烦气躁。状态不好不坏精力允许时,有时会看看电视剧,却每看几分钟就暂停下来,刷刷微信朋友圈或小红书,看一集电视剧就像跋涉一望无际的沙漠,需要干点别的不同事情,才能继续坚持下去。
遥想年轻时,无论是担任高中教研组组长,还是首次尝试创作在国家图书馆的演出串词,还是熬夜赶写第二天一早就要交稿的报纸专版,我年轻的心里,何曾浮现过一个怕字?可是现在呢,曾经的自信不知所踪,内心连绵的焦虑排山倒海,仿佛顷刻间会将我吞噬。曾经对生活充满激情的我哪里去了呢?
那天清晨,那个哼唱邓丽君情歌的清洁工,让我内心产生多年未有的深深触动,让我对一位生活在底层的陌生人心生一种真实的敬佩和羡慕。我知道,单凭这份触动,我依旧无法学到他的生活智慧,活出他的生活境界,累积出一份他那样的精神财富,可是,我似乎闻到了一种味道,觅到了一种方向,找到了一个撬开我内心的力度和角度。
仔细想想,不仅是哼唱的清洁工,我生活里,不乏生活的勇士和楷模。我家小区同一栋楼第三单元,住着两位相依为命的老人。七十多岁的光景。大约五年前,老人唯一的儿子患了脑瘤,四十左右岁离开了这个世界。老人深陷丧子之痛,很久难以自拔,眼里唯一的光亮是见到他们的两个孙女。儿子生前做汽车维修产业,规模不小,之前在北京,病重后回到本地。他离世后,他的妻子霸占了所有家业,还想把他父母从城里的楼房逼到乡下老家居住。那年夏天,老人儿媳把自己母亲和侄子从东北老家接来,三人挤入老两口居住的楼房,一日三餐,两拨人各吃各的,各说各话,公用一个厨房。大晌午的,去世男子的父亲不愿在家,骑着三轮车,顶着大太阳,满小区的转悠。暑假临近结束,看两位老人实在不走,加上异地的侄子马上开学,儿媳才作罢,携着母亲侄子搬出老人家的房子。那年除夕,老太太念子心切,看着餐桌上的年夜饭,想着自己的遭遇,哇哇大哭,男人心急火燎,当即眼前一黑,身子倾倒。自此之后,他的三轮车就完全废弃,取而代之的是一架轮椅。儿子患病之前,老太太腿部受过一次伤,加上身体矮胖,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像大版的企鹅。老太太摇摇晃晃推着轮椅,从一楼出来,东行几十步,到这栋楼的水泥台前停下。老太太做水泥台上,期待着有人加入,能和她搭话。老爷子的轮椅则远远地呆在一个向阳的地方。老爷子不需要和谁说话,他只对着阳光闭目养神。上午八点半到十一点,下午两点半到四点半。他们比上班打卡还要准时地来到这里。一年四季,除了极其恶略的天气,从不耽误。有时即便飘着雪花,甚至雪后初霁,老爷子都要耍闹着出来,不出来就破口大骂。有时,他们会有间断,半个月甚至更长,之后再出来,老爷子一次比一次没精神,老太太一次比一次憔悴。后来就听说,老爷子脑血栓加重了几次,晚上还在家里摔过跟头,老太太拽不动,摇晃到四楼求人帮忙才把他搬上了床。
即便如此,我每次见到老太太,她总是神采奕奕地和我演讲。她嗓音宏大,大声讲着老爷子的倔和他们生活的难,却边说边笑,仿佛在说两个跟自己不想干的人。她对我说,你说咋整,我不受着咋整,有啥办法。边说边哈哈跟我笑。他们聚集的地方,离菜市场不远。每晚四点多,老太太就把轮椅单独留下,自己摇晃着身体去菜市场买菜。有时她摇晃着身子,跟老姐们在附近走走步。每当她推着轮椅往家走,身后都有人凝视着他们的身影叹息,哎,万一老太太再有个病生个灾,这日子可咋过。老太太听不到背后的叹息,走到他家单元门口,把老爷子从轮椅上扶起来,让他靠着楼梯口的铁扶手,再把轮椅推到紧挨楼梯口的自家楼下,就搀着老头慢慢向上噌楼梯,渐渐消失在楼宇门里了。
我想,关于人生该怀着一种如何的勇气走,摇晃的老太太给我上了很好的一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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