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浮浪不羁”的流氓才子到“名宦”，柳永这个跨度有点大

唐僧没有肉

   今天谈谈柳永吧，他大概要算北宋词坛最具话题性的人物。
　　
　　讨厌他的人不少，喜欢他的人更多。
　　
　　讨厌他的骂他终日偎红倚翠写了太多淫词艳句简直有辱斯文，喜欢的人则赞他开新风创新体给宋词添了人情味烟火气。
　　
　　要说贴标签，大概他身上糊的最多的便是四个字：流氓才子。
　　
　　说他有才是写得一首好诗词，尽管内容更多是男欢女爱引发的离愁别绪但艺术价值上却与李清照共同撑起宋词婉约派的大旗。《望海潮》《八声甘州》《雨霖铃》随便哪一首都让人心悦诚服。
　　
　　说他流氓当然是终日混迹于烟花柳巷女人窝耕云播雨，惹得那些招蜂引蝶的女子嗲着声儿喊“柳七”——柳永排行老七，所以很多人称他柳七。现在有个词儿叫大众情人，而他柳七则成了这些大众情人的男闺蜜。
　　
　　他名头很响，塞内塞外，江南江北，“凡有水井处便有人歌柳词”。
　　
　　这样的人当然名声很臭，终日混迹妇女窝当然不会是什么道德君子，臭到他参加科举明明上了榜却被皇帝嘲一句“既然要浅斟低唱，何要浮名”然后朱笔一挥划去了名字。
　　
　　但他名声又很好，且不说歌妓们是多么感念他的多情与义气，就说当官后不论在哪个地方为官都既有亮眼的政绩还有百姓称颂的官声就相当了不起！
　　
　　才华天纵，浮浪轻狂，风流多情，官惠一方……标签那么多糊了满脸到底哪个是柳永？
　　哪个都是。
　　
　　其实不光柳永如此，很多人可能都如此。
　　
　　1、
　　
　　柳永出身官宦家庭，他的祖父和父亲都当官，他有两个哥哥，大哥三复，二哥三接，他则叫柳三变。这兄弟仨都很善于写词，当时人们称赞他们为“柳氏三绝”。


　　但他们兄弟的科举之路都不顺。柳永一共参加过四次正规的科举均以失败告终。之所以说正规是因为他第五次参加的是恩科，是朝廷对历年科举不顺的学生们的照顾性考试。柳永第一次参加科举大约25岁，到他第三次参加科举时已经35岁，那年他大哥柳三复才考中进士，柳永和他的二哥依然榜上无名，直至柳永50岁朝廷特开恩科取士，他和二哥柳三接才考中进士，那个时代50岁已经算是人生暮年。
　　
　　柳永第一次参加科举时非常自信甚至有些狂放，当然这与他才华出众文名远扬有很大关系，就像他赴考前词中所说的那样——
　　

对天颜咫尺，定然魁甲登高第。等恁时、等著回来贺喜。好生地。剩与我儿利市。

即使是殿试近在咫尺面对天子龙颜，我柳三变也定然一举夺魁独占鳌头，你就在家里等着我的好消息……

　　
　　这牛皮吹得可挺大！
　　
　　但现实很讽刺，真应了那句期望有多高失望便有多大。当年科举共取进士207人，这么长的榜单竟然就容不下柳永的名字，也难怪他满腔不平写了一首《鹤冲天》发泄内心郁愤：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倚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年轻气盛突遭打击肯定愤愤不平发牢骚倒也合乎人之常情，但所有话语都有可能变为“呈堂证供”，更何况白纸黑字写成了诗词传遍天下，正是这首词让柳永落下天大的话柄——他可是柳三变啊，他的词可是带着翅膀的，一阵风就能传遍全天下甚至包括皇宫大院皇帝耳朵眼子里，所以才传说后来参加科举时皇帝看到他的名字讽刺说既然要浅斟低唱，何要浮名？且填词去！”并亲自在榜单上划去柳永的名字。
　　
　　后来柳永又参加了两次科考均黯然收场，第四科举考试时，柳永已经40岁，假如此时的柳永回想自己第一次参加科举考试时的踌躇满志内心会是什么样的滋味！
　　
　　胸有才华的人往往会自视甚高，可一次次的失败会让这种自信成为毒剑和毒药。失望之极的柳永决意离开京都这块伤心地，正是在这种情况下他写出了脍炙人口的《雨霖铃》。
　　
　　2
　　
　　提到《雨霖铃》就不能不提一个女子的名字，她叫虫娘，是柳永深爱多年的情人。离开京都就意味着告别虫娘，对风流多情的柳永来说内心会是何等悲伤。
　　
　　长年科举不顺，自谓有才的柳永内心苦闷压抑肯定要寻找排解的渠道。而混迹于烟花柳巷女人堆迷醉在温柔乡暂时忘却各种烦恼就成了最好的方式。柳永出入青楼结识了很多歌姬，生性风流的他当然免不了处处留情。他的词集中写男女之情的词作占据了大部分，其中提到名字的情人就有七八位。
　　
　　柳永身边从来不缺女人。红来绿去，花谢云开霞满天。但虫娘却只有一个。
　　
　　从柳永为虫娘所写的词来做简单的推断，他俩密切的交往至少十多年，这对作为下层歌妓的虫娘来说不容易，对风流多情的柳永来说同样不容易。
　　
　　我甚至怀疑假如虫娘不是歌妓的身份，假如柳永不是官宦家庭出身的子弟，他们很可能修成正果，如果真能那样倒也是人间一段佳话。
　　
　　可惜现实总那么残酷，不要说古代，换作今天也大体如此：有些女人注定只可以交往亲昵却终无法“登堂入室”。
　　　　

小楼深巷狂游遍，罗绮成丛。就中堪人属意，最是虫虫。有画难描雅态，无花可比芳容。几回饮散良宵永，鸳衾暖、凤枕香浓。算得人间天上，唯有两心同。

　　“小楼深巷狂游遍，罗绮成丛”柳永倒也坦率，他并不讳言自己终日厮混于烟花柳巷身边情人众多这个事实，“文人狎妓”在封建时代大概也是一种时尚，作为时代的糟粕我们不能用今天眼光去苛求他。“就中堪人属意，最是虫虫。”在这众多女子当中要说哪一个最能让我心动，那必须是虫虫，只能是虫虫！肉麻不？很肉麻。但如此肉麻的评价足以证明虫虫在柳永内心的地位。
　　
　　“有画难描雅态，无花可比芳容。”怎么才能形容虫虫的好呢？简直没法形容：再高明的画家也画不出来，天底下没有哪朵花能与我家虫虫相比，再生动的文字也表达不出虫虫的风韵气质……
　　
　　“算得人间天上，唯有两心同。”可贵的是这两人并非单纯的肉体交流，更重要的是内心相知。男女之间的精神契合让柳永由衷感慨天上人间只有他和虫虫心有灵犀。
　　
　　这不就是爱么？这样的爱情难道不值得祝福么？
　　
　　真诚的爱是值得祝福的，可一个男人终究不能沉湎于儿女情长里，男人的出息在于世界而不是女人啊。
　　
　　再看这首《征部乐》：　　
　　

……但愿我、虫虫心下，把人看待，长似初相识。

　　
　　“但愿我、虫虫心下，把人看待，长似初相识。”但愿我和虫虫心里都对彼此热情如一始终不变永远就像当初第一次相见那样。天呢，这不就是海誓山盟？虽然女人口里骂着“宁信天下有鬼，不信男人那张巧嘴”，但事实上这样的情话最容易俘获女人芳心。
　　
　　由这句我想到了清代著名诗人纳兰性德那句“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人生在世，干事业也罢，爱情婚姻也罢，真能做到善始善终者可以说是少之又少！
　　
　　如果说第一次落榜那句“白衣卿相”多少还有年轻人的不服、不甘与豪放，恐怕此时柳永只能用这四个字来安慰屡屡受伤的灵魂。
　　
　　“何要浮名，且填词去！”也许皇帝那句嘲讽倒成了柳永未来的方向，所以那句“奉旨填词柳三变”的自嘲里隐藏了他多少苦闷与悲伤。
　　
　　很多资料说《雨霖铃》表现了男女分别时的离愁别绪所以整首词风格缠绵凄恻哀伤动人，我觉得并非完全如此，学习古诗词最讲究“知人论世”，男女之情固然是重点，但此情此景触发柳永内心的可能还有这15年间四次科举美梦成空所带来的失落与压抑！
　　
　　3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我们学习古诗词入门第一课便是“意象”。比如这句描写了男女分别的时间和地点，一共使用了“寒蝉、长亭和骤雨”三个意象。如果说蝉、长亭和雨是一种客观存在称为“物象”，但在特定情境中却自带或临时赋予了某种主观情绪，一提到寒蝉就想到什么？秋后的蝉活不长了啊，所以它们的鸣叫便有了凄伤；长亭是古人送别亲友喝饯行酒的地方啊，一提长亭我们首先会想到李叔同“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会想到李白“何处是归程？长亭更短亭”，“悲莫悲兮生别离”，所以长亭这个词可以说自带了伤感的文化内涵；秋本来已经萧瑟凄凉了，何况又来一场雨？那淅沥的秋雨淋湿的可不光天地，还有离别男女彼此的内心啊！
　　
　　客观之物带有主观之情，所谓“象中有意”就是意象。近代著名学者王国维说过“一切景语皆情语”，鉴赏诗歌常会遇到情景交融，这就是。
　　
　　这句还有一个艺术手法那便是正侧面结合，当然也可以说是衬托暗示。正面写景其实同时也是侧面暗示情，用景物来衬托暗示情感所以才有了含蓄之美。
　　
　　“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这是记叙，极简洁却又极具张力：此时此刻哪有心思喝酒啊，酒入愁肠都是泪，两个人就这样你看我我看你恨不能把对方完全装进自己心窝里，可就在这时船夫催促发船了——分别的时刻终于还是来到了！虽是记叙，你看字外全是情。
　　
　　“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雨霖铃》几乎通篇皆佳句，比如这句描写，作者并没有肆意渲染，可就这寥寥几字多有画面感，多动人心弦激人共情啊！
　　
　　“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还没分别就想念上了，这种情感是多么刻骨铭心！上片整体写实，但于末尾处却在实中来了一点虚：这一走可就看不到你了，你去的地方山高水远，你越走越远，我对你的思念可是越来越浓啊……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议论兼抒情，普遍中有个例，个例中有普遍，此处当然更侧重男女两个人。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知道柳永必知道这首《雨霖铃》，而知道《雨霖铃》者则一定知道这句。问谁？可以是自问，也可以是问对方，问谁都是虚——因为还没发生，一切都只是想象。可这虚中有实啊，那“实”便是“情”！今天晚上酒醒后我会在哪里啊，很可能是独自一个人徘徊于杨柳岸边，拂晓的冷风吹着我零乱的头发，天边残月照着我孤独的影子……亲啊，离开了你，我该是多么孤单多么可怜多么凄惨。
　　
　　“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这几乎就是带着哭诉的味儿啊，柳永啊，这到底是什么样的男人啊——离开你之后，即使有再好的风景也全是一场空啊，因为看到美景就想到了你，身边没了你哪还有什么好景良辰？你不在我身边，我满肚子的情话又能给谁说？没人可以说，没人值得说，我没心情所以也根本不屑说……那只能积在肚子里，就怕日子久了它们会发芽会长高长粗成为参天大树了，到那时，亲爱的，我们还会再见吗？
　　
　　这就是柳永的多情，这就是柳永的才华​。
　　
　　历来很多人批评柳永写词用语直白甚至有低俗之嫌，但从这首词中你有这感觉吗​？没有啊，很雅致，虽然男人太多情不是什么太好的事情，但能把细腻的情感如此真切而深婉地表达出来，这难道不是才华么​？
　　
　　4
　　
　　柳永50岁那年，仁宗亲政特开恩科，对历届科场沉沦之士的录取放宽尺度，柳永闻讯，即由鄂州赶赴京师。是年春闱，柳永与其兄柳三接同登进士榜，授睦州团练推官，暮年及第，柳永喜悦不已。
　　
　　男人心中念念不忘的，永远是功名​。
　　
　　“虽然虐我千百遍，我却待你如初恋​。”网络流行的这句话用在柳永对功名的追求上大概不错，即使用到今天男人身上又何尝不是如此​。
　　
　　按古代人的平均寿命，50岁可不是小年龄​。我不知道柳永得知及第的喜讯后会不会喜极而泣，但我觉得他大概不会有唐人孟郊“春风得意马蹄疾，一夜观尽长安花”的豪迈和激情了​。
　　
　　虽然来得晚，但好饭毕竟还是好饭。毕竟这让读书人放下了一个执念，又何尝不是度过了生命中最大的一个劫​？
　　
　　有趣的是柳永虽然因为常写烟花柳花巷男女之情而落下“浮浪”之名，多年流落下层也确实终日混迹于青楼脂粉群里拈红倚翠，但当了官的柳永不论在哪一任上都有很好的政绩和政声！甚至被百姓称赞为“名宦”。
　　
　　从浮浪不羁终日写“淫词秽句”到“名宦”，这个跨度确实有点大！
　　
　　但这又说明了什么呢？
　　
　　柳永还是柳永​。柳永一直是那个柳永​。​

高迎春

或许，就是屡试不中，人生道路曲折，才成就了一代词人柳永。假如他在官场得意，就该是另外一种结局了。

唐僧没有肉

高迎春 发表于 2024-11-6 19:56
或许，就是屡试不中，人生道路曲折，才成就了一代词人柳永。假如他在官场得意，就该是另外一种结局了。

谢谢高版主加精鼓励并用心点评，深感荣幸。

OK庞广龙

有趣的是柳永虽然因为常写烟花柳花巷男女之情而落下“浮浪”之名，多年流落下层也确实终日混迹于青楼脂粉群里拈红倚翠，但当了官的柳永不论在哪一任上都有很好的政绩和政声！甚至被百姓称赞为“名宦”。

唐僧没有肉

OK庞广龙 发表于 2024-11-10 10:02
有趣的是柳永虽然因为常写烟花柳花巷男女之情而落下“浮浪”之名，多年流落下层也确实终日混迹于青楼脂粉群 ...

谢谢朋友来访，问候冬安。

于文华

提读学习文友关于千古词人，风流才子柳永人生及诗词成就的文字！对柳永其人其词剖析解读的深刻而细腻……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