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麦子熟了 于 2024-11-8 15:07 编辑
生如朝槿
七月,是一年中最繁盛的季节。金蝉、青蛙和蝈蝈,比赛一般鸣唱着。小燕子已经飞出了泥巴垒的窝窝,不过它们的翅膀还是软的,羽毛还是薄的。三三两两站在屋檐上,唧唧啾啾谈论着什么。云和雨频频前来探访。小河满涨,荡漾着粼粼的波光。鱼虾游泳。一只水黾,静静地趴在河面上。阳光和空气都是热烈的,就连初升的朝阳,也是充满着热量,不像冬季那般寒凉。所有的草木都在努力伸长,将水润的绿色,蓬蓬勃勃地展示着。波斯菊开放,萱草花开放。农田里的棉花、大豆、玉米,也你追我赶地舒展开花朵,喷吐着浓郁的特有的香气。
木槿花开了。蜿蜒的小路边,一朵一朵的红色,一树一树的红色,一片一片的红色。怎么形容呢?用“如火如荼”四个字,似乎最为合适了。在我的心目里,它们是七月最具代表性的花朵。我的父亲,也是如此认为的。他说,人家有的国家,都把它当成国花了。
清晨凉爽,暑气未来。我陪着父亲,沿着窄窄的小路散步徘徊。因为患了股骨头坏死和严重的腰椎病,父亲走路就有些跛,就有些迟慢。已不像年轻时那般昂首挺胸,步履矫健。地平线上的太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斜斜地映在路边的木槿花上。前两天刚刚下过一场透雨,那一丛丛的木槿,叶片就格外地翠绿,花朵就格外地艳丽。颜色浅的,就是一种粉红色;颜色深的,就是一些紫红色。柱状的花蕊高高凸起,引来一些蜜蜂和蝴蝶飞来飞去。
走了一会儿,父亲也许是累了,于是站在路边,用粗糙的手指摩挲木槿细腻的花瓣。又抬起头,望着红红的太阳的脸。他说,给我照张相吧。就走进木槿花丛间,背着手,挺着胸,昂着脸,那姿势就像一个青葱的少年。我掏出手机,横屏竖屏,远景近景,啪啪啪拍了几张。父亲凝视着自己和木槿花的图像,眼神里似乎充满着无尽的思量。
论出身,论身份,父亲就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生在土中,长在地里,就像一株会开花能结果的老玉米。细小的花朵虽然没有什么香气,可无需昆虫帮忙,季风一吹就能长出金黄的诚实的粮。之后就耗干了所有的水分和营养,在秋天里渐渐枯黄,在冬天里渐渐被人遗忘。
父亲唯一的辉煌,就是当过几年教书匠。那时的学校还是几间土坯平房,木板门,木格窗。原本是生产队饲养牛马之处,低矮狭窄,且光线不足。土台子、小板凳,一、二、三年级,二十多个学生挤在老旧的土屋里。冬天里风大,父亲就从家中拿来塑料布,用图钉钉在木格窗上。又熬了些糨糊,拿旧报纸将木板门的缝隙糊住。夏天里雨大。父亲总是在大雨到来之前,召集村里几个壮汉,赶着毛驴车,从远处的河堤上拉来些粘土。掺上碎麦秸和成稀泥,将屋顶仔仔细细地涂抹一遍。这层泥巴晒干后很是坚硬,就像给屋顶做了防水层。
那时的乡村小学,老师们教书都是讲方言,且上课的时间也不固定。春秋大忙,老师们也要侍弄自家的田地,上课的时间往往就会迟些,往往就会短些。可父亲极少因为干农活,而耽误上课。朗读课文时,也是尽量按着普通话的标准去发声。且高低缓急,抑扬顿挫,朗读得颇有感情。期中、期末,哪个学生考得好些,父亲就会自己掏钱买一把花糖,作为鼓励作为褒奖。谁要是考得太差,父亲那条一寸宽的杨木板,就会在他手心上啪啪地打。其实并不很疼,只是声音很大。
长大后,我看了张艺谋导演的电影《我的父亲母亲》,感触颇深。父亲的教书时光,并没有那么长;也没有浪漫的事情,发生在他身上。可学生们对他的尊重,还是很令人感动。在父亲发黄的日记本里,依然保留着一张黑白照片。照片里,父亲端坐在中间,他的学生们坐在两边,站在后面。节气应该是冬天,学生们的衣服有些臃肿,父亲的脖子上缠绕着一条那年月时兴的围巾。那时的父亲有着浓浓的眉毛,大大的眼睛,微微笑着,好像沐浴着春风。
几十年过去了,那师生的感情依旧保留在薄薄的照片中。
直到现在,那些学生们见了父亲,还习惯性地以“老师”相称。甚至在某年的婚宴上,一个在城里当干部的学生,偶然和父亲相逢。他紧紧握住父亲的手不肯松开,一口一个老师地喊着,弄得父亲也有些激动了。每每提及此事,父亲就会感慨说,当老师比种地有意义得多。
可父亲那段教书的美好时光,仅仅延续了六年。后来,村长的女儿顶替了他。他虽然不舍,但也没有什么办法。作为补偿,作为慰藉,村长安排父亲在村里当了会计。父亲什么也没说,消沉了一段日子,心情也就平复了。他每天拨拉着算盘,翻开厚厚的账本仔细地记账。反复计算核对,唯恐出了错误让人家责备。
因为工作的原因,我家的一个大木箱里,就存着很多信纸、记账本、收据条什么的。上面挂着一把小铁锁,每日都是锁着的。一次好像是父亲忘记了,箱子敞开着。我便偷偷拿了一本信纸,带去学校打草稿列竖式。父亲发现后,硬生生给我要回去了,斥责说,公家的东西谁叫你随便动的。脸像铁板一样,完全没有了平日的慈祥。母亲埋怨说,不就是几张破纸吗,干吗对着孩子发火。父亲说,几张破纸也是公家的。
尽管父亲如此认真,如此谨慎,可新上任的村支书,还是免去了他的会计职务。好像也没有什么理由,就是父亲不是书记的本家,和书记的关系不很亲近。村里人大都如此认为,并不晓得真正的原因,是父亲过于认真,不肯依着书记的意思去做一些假账骗人。
失去职务的父亲,也就须扛起铁锨,跟着村里的壮汉们去开沟挖河。不能像以前一样,作为河工的组织者和领导者,在河岸上站着。于是有些人就对父亲不那么亲热了,甚至讽刺说,你这半辈子混的,不走上坡走下坡。父亲不说什么,只是低头将大块的湿泥,一锨一锨扔到河岸上去,大汗淋漓,手掌都磨破了皮。
到后来国家富裕,重视教育。所有在职的民办教师全部转正,建了档案,有了编制,工资也大大提升。退休之后,每年几万十几万地从银行里领钱。可曾经认认真真教过书的父亲,却什么也没有。每日陪伴他的只有庄稼和锄头,只有卖粮食和棉花的那点微薄的营收。村里一些上了岁数的人,每每提及此事,语气里就有些惋惜,说道,要是让父亲一直教书,不比村长闺女教得好。可父亲并不说什么,只是每日守护着他的土地和庄稼,守护着并不富裕甚至有些贫穷的家。
闲暇里,父亲喜欢种树种花。三月,屋后的杏花粉红;六月,房前的榴花火红。初夏,脆枣树的花香如梦;深秋,柿子树的果实就像搞挂的小灯笼。靠着墙根爬着一架牵牛花,站着一丛蜀葵花。盆里的仙人掌也会开花,黄色的,白色的,就像一个个小喇叭。在侍弄这些花花草草的时候,父亲的脸是平和的,是温和的;仿佛年轻了许多,清爽了许多。
一年春天,我从苗圃里买来一棵木槿,种在了父亲家的影壁墙后面。浇几次水也就活了,就在夏天开出了紫红的花朵。一朵、两朵、三朵,满枝条都盛开着,红红火火。父亲对这些木槿花很是喜欢,一有空闲就到花前站一站,看一看。将鼻子凑上去,嗅着那并不浓郁的香气。
可前来串门的七叔却说,家里种木槿不好的。这花朵朝开夕落,生命短暂,只不过几十个小时的时间。父亲笑笑说,这花挺好的,生命虽短,却开的鲜艳灿烂。七叔哈哈笑了,说,你哪里灿烂了。父亲低头沉默,伸出手抚摸着盛开的花朵。
是啊,父亲哪里灿烂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农民,只不过认认真真教过几年书,认认真真当过十几年会计。只有土地年年给他一些粮食,赖以生存;只有阳光年年给他一些热量,赖以温存。没有退休金,在这个社会里似乎就没有名分,没有身份,就是一介草民。可就算一棵杂树野草,也自有它的风姿和荣耀。吸收天地的雨露、日月的精华,在沉默中生根,吐叶,开花。就像这七月的木槿,哪怕普普通通,哪怕朝开夕落,只要灿烂地盛开过,也就足够了。
对于父亲这样的草民,只要活得认认真真无愧于心,短暂的生命也就灿烂如金,也就艳如朝槿。红红的朝阳下,红红的木槿花。父亲站在花丛中,开出朴素的笑容。虽有遗憾,没有抱怨。生命短暂,却自有一种朴实无华的灿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