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子是我姐。 爸爸叫她“萝卜干”我也跟着喊。 妈妈骂我:没教养,那是你姐。姐? 屋檐下的英子,像没长开的豆芽,正被父亲呵斥,母亲刚开完家长会回来,父亲又高又大,英子又瘦又小,阳光照不进她的身体,在门神一样的父亲面前像一枝生了病的柳条。 十岁的英子还在念二年级,真丢人。我一扭脸,才没有那样的姐呢。 父亲沉着脸,母亲低着头。 老师怎么说?父亲的声音又圆又厚,洪钟一样。母亲抿了抿嘴,看着墙角下单薄的背影,嘴巴抿得紧紧的。 老师说让她退学,还说她拖了全班同学的后腿。我从屋里跳出来,大声说。妈妈狠狠瞪了我一眼:你倒不是哑巴。 哼,我说的是事实,我看见陈老师在妈妈面前抖着英子的试卷哗啦啦响,脸阴得能拧出水来:我早说过了,这孩子不是读书的料,已经留级两年了,还不及格!妈妈头低到胸前,像电视里被批斗的犯人,她声也是颤抖的:让她念吧,能上几年级算几年级。好歹以后不是睁眼瞎就行。 爸爸狠狠地盯着英子,恨不得把她按进墙里。 我把自己双百考卷向爸爸面前一送,爸爸立起的眼睛立刻变成月牙,眉头的疙瘩也散开了:这才是我的种。爸爸一把卡住我的腰,轻轻向上一举,我就骑在他的脖子上,我挥舞着手,居高临下地指挥着方向,咯咯咯地笑着,像皇帝一样威武又神气。 英子抬头痴痴地望着我,连嘴巴都忘记合上了,爸爸从不和她说话,正眼也不看她一下。 中午我们围着桌子吃饭,英子瞄着爸爸一步一步往前挪,爸爸拿过她的专用塑料碗扒拉半碗,随手一丢,扔到窗台上,英子就趴在窗台上像狗一样。 妈妈看看我,再看看爸爸,冲他吼:你是人不?那是你亲生的…… 爸爸鄙夷地看看英子,再斜着眼看妈妈,脖子也粗了,眼睛也红了:那是我的种么?知道这样早就掐死了。 你放屁!妈妈放下筷子就和爸爸吵,吵着吵着两人就动起手来,一个揪头发,一个薅衣领,桌子也掀了,饭也洒了,英子吓得躲在门后就知道咧着嘴哭。好好一顿饭,讨厌的“萝卜干”,都是她闹得。 我学着爸爸样子一把拽着她干树枝一样的小辫向后揪,虽然她比我大三岁,但我力气比她大得多,她一手捂着头,一边哇哇哭,妈妈看见了,松开爸爸,一巴掌照我打过来:小畜生,那是你姐,你也打? 我从没有受过这个窝囊气,憋了半天才哇一声哭出来。 妈妈拉着英子去了东屋。爸爸抱了我住西屋。 爸爸买了几个大苹果一股脑都塞进我怀里,苹果红彤彤的,散发着诱人的香气,我忘记了哭,抱着苹果咬一口,苹果甜甜的,脆生生得响,再咬一口汁水就流下来,我在院子里咔哧咔哧吃苹果,英子站在在门槛上两眼放光,哈喇子都流出来了。 哈哈哈,真解气。我得意冲她晃了晃,苹果吃得更响了。 眼看苹果只剩下果核了,爸爸瞥了一眼旁边的英子:别扔,剩下的给她吧。 我看着她可怜巴巴的样子,想想中午受的气,就她也配吃苹果?我把苹果核递给她,她刚要接,我手一松,苹果核掉到地下了,傻英子还要捡,我一脚踩过去,苹果核在我的脚下变成一滩苹果泥,我得意的哈哈大笑。 妈妈一把把英子拉进去。不大一会儿,炊烟升起,堂屋传出一阵阵香味来,我悄悄探头一看,妈妈正在灶台烙饼,英子手里抱着一张比她脸还大的糖饼,吃得直吧唧嘴,红红的糖汁顺着她嘴角流下来,她伸着手接,又伸舌头去舔,我忍不住向盘子伸出手去,妈妈眼尖,一把把盘子抢了过去,砰一声,把门关上了。 我的苹果早就消化完了。 爸,我也要吃糖饼。我对爸爸说。 咱不稀罕,爸给你烙馅饼。馅饼比糖饼好吃!爸爸声音很大,东屋门板都颤了颤。但爸爸不会烙馅饼,他只会煮挂面,挂面不好吃,我要吃糖饼。 半夜冷风透过窗棂钻进来,我的肚子咕咕直叫,而糖饼的余香顺着门缝溜进来,我肚子叫得越发欢了。我想起妈妈烙了好多糖饼,英子肯定吃不完,平时吃不完的饭菜都罩在堂屋笸箩里。 爸爸鼾声震天。我偷偷溜下床,悄悄推开门,堂屋一片漆黑,我摸黑在灶台上摸索。当的一声,一只勺子掉到地下,我屏住呼吸,侧着耳朵四下听了听,两边都没动静。只有风从四面八方挤了过来,我打了一个寒颤。就着微弱的月光勉强摸到笸箩,把手探进去……东屋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我吓了一跳,一个瘦小的黑影向我走来。 你要干什么?我捡起地下的勺子,护在胸前。 宝儿……她轻轻喊了一声。像夜里冒出的水泡。 她怀里似乎抱着什么东西。 吃这个,那个凉。她把一个热乎乎的袋子递到我怀里,热水袋下的盘子里是一张温热的糖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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