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涩的芬芳

高骏森

苦涩的芬芳

　　一

　　我这人有些奇怪，一年三季，除特殊场所外，我都穿西装，而且喜欢系领带，夏天穿的也是中规中矩的短袖衬衣，但饮食上，我不喜欢吃西餐，曾经在一家进口食品公司工作过一段时间，老板经常带我们出去吃饭，进的都是西餐厅，其他同事都吃得津津有味，只有我是饿着肚子出来的。平日里，麦当劳、肯德基我也不进，咖啡这款日常饮料也极少喝，每次同朋友进咖啡馆，里面有卖奶茶的，我尽量点奶茶，被朋友讽刺我表里不一。

　　办公室一共有五个人，除我饮茶外，其他四人每天早晨到办公室后和午休醒来做的第一件事是烧开水冲咖啡，满屋子的咖啡香味云雾缭绕的要弥漫很长一段时间。我不拒绝闻这种香味，但不爱喝，总觉得像是小时候在老家用柴火烧饭被烧焦的锅巴嚼在嘴里的苦涩味。但是，在今年十一月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我突然爱上了喝咖啡。

　　去年春天，在云南省普洱市思茅区工作的任远兄长给我邮寄了一大箱腐乳和一大箱咖啡。邮寄前他同我核对地址，我告诉他，腐乳邮寄一瓶即可，因为我一个人生活，平时很少烧饭，都是吃食堂，咖啡千万别邮寄，因为我不喝。收到货后，两只大纸箱沉甸甸的，一只里面装的是八瓶腐乳，另一只里面装的是六大盒咖啡。看着这两大箱礼物，我不仅没有感动，还很生气——生气兄长不听我的话。但邮寄过来了，怎么处置呢？我留了两瓶腐乳、一盒咖啡，剩余的分给了办公室的同事。

　　腐乳的味道不错，只是我很少做饭，一年多了，一瓶才吃掉了一小半。一盒咖啡一直放在办公桌上，没有打开过。前不久准备去看望一个朋友，知道她喜欢喝咖啡，打算送给她，但到了约定时间，她不理我。恰好那段时间我的茶叶喝完了没有及时购买，于是，我打开这一盒咖啡，暂时替代茶叶来饮。

　　这盒咖啡的外包装有好几个名字，分别叫云南小粒即溶咖啡、马塘人家三合一即溶咖啡、丝滑拿铁三合一即溶咖啡、香浓咖啡，到底哪一个名字才是学名，我不知道。我打开外包装盒，最上面有四小包用牛皮纸精致包装成正方形的名叫挂耳式滤泡咖啡，另一面写有冲泡方法的中英文说明和示范冲泡图照，剩下的是用绿色塑料袋包装成细条长方形体的咖啡。我拿出来一条沿虚线剪开，照着说明书倒入杯中，冲入开水，咖啡的香气顿时弥漫了整间办公室。我端起杯小抿了一口，有如烧焦的黑锅巴的苦涩味在喉咙里出现了，但还没有来得及感受这种苦涩，就被一股醇厚的牛奶浓香味淹没了，肠胃和心情都特别温暖。

　　那天，杭州的天气好到极致，蓝天白云，气温如春。办公室落地窗外是一座长方形水池，池水清澈，太阳照在里面，微风吹起来的万千觳纹如万首诗行，办公室内也铺满了阳光。我端着咖啡面向落地窗站着，看着波光粼粼的池水，小口小口地啜饮着，内心里生出了从来没有过的美好惬意。水池的前方是一片草坪，草色还是绿的。此情，此景，此心，我的脑海里飘出了顾城的《门前》——

　　我多么希望，有一个门口
　　早晨，阳光照在草上

　　我们站着
　　扶着自己的门扇
　　门很低，但太阳是明亮的

　　草在结它的种子
　　风在摇它的叶子
　　我们站着，不说话
　　就十分美好

　　有门，不用开开
　　是我们的，就十分美好

　　二

　　任远不是我的亲兄长。两年前我写过一篇文章《任远印象》，有详细介绍我俩的关系。他比我大四岁，是老乡，一个县的。十年前的一个晚上他寻找家乡的一个文友，电话错打给了我，我俩就这样认识了。

　　十年时间，我俩只见过两次面，都没有坐下来认真聊天，线上聊天也不多。我俩的性格不太一样，能成为兄弟，除了是老乡，有共同的写作爱好外，另一个原因是，我俩都漂泊在异乡很多年，内心都纯洁善良，重情重义。他曾在两篇文章里写到，我同他是苦难的沮河流出来的两滴水。沮河是我们老家的母亲河，沮出荆山，我俩都在未成年的年龄里独自沿沮河的一岸走出家乡，这么多年，一直是身世浮沉雨打萍地在无数个异乡辗转求生。

　　任远坚持给我邮寄腐乳和咖啡，是二〇二二年夏天他从云南回家乡探望年迈的父母，一个晚上不幸遭毒蛇咬伤险些送了命。我们得知后，帮不上忙，只能给点钱表示安慰。他在撕心裂肺的病痛中拿起手机记录了他被毒蛇咬伤的起因和治疗前后经过，以及给予关心他的人一一点名道姓感谢。他在文章里写到，大多数朋友都是通过微信红包或微信转账发给他的，他说大家的心意都收下了，但钱没有收，只有骏森等几人的破例，因为骏森是银行转账，我没有他的银行卡号，退不回去，另外几人是家乡身边的朋友，他们偷偷将现金放在没让我发现的地方。

　　任远给我邮寄腐乳和咖啡的目的就是为了这件事，一年多来，他总是耿耿于怀，觉得欠我的情，总觉得如一根鱼刺卡在喉咙里拔不出来。其实，那年春天，他给所有关心他的人都有邮寄一箱腐乳，只是多给我邮寄了一箱咖啡，他认为像我这种人是爱喝咖啡的。

　　我有他的银行账号是意外。二〇二一年他发给我一篇文章，请我通过电子邮箱帮他投出去，文末他留有银行账号，我记了下来。

　　任远说他生病期间我转了他五千块，金额是有这么多，但其中的四千块是他自己的钱。二〇〇六年秋天，我的外公病重，那段时间我辞职回家，每天都要消费，钱只出不进，日子过得很狼狈，尽管我没有对任何人说，也没有找任何人借钱，但任远凭借他商人和文人共有的敏感，发现了我缺钱的痛苦，他用微信转给了我四千块。一开始我拒收，他打电话过来骂了我一顿，让我收下，说等我熬过了这段痛苦的日子有了工作，还给他便是，于是，我收下了。没想到一收，就成了他被毒蛇咬伤后大家转给他钱，他拒收一样的结局。

　　熟悉任远的人都知道，他是一名商人，但比谁都缺钱，因为他的内心过度仁慈。他在云南思茅这座并不发达，甚至很穷的小地方经营一家小型贸易公司，卖油盐酱醋，生意本来就不好，性格又不符合商人气质，加上内心仁慈，像李大钊，经常在自己都走投无路的情况下还总想着要救济别人。那年他在老家被毒蛇咬伤治疗的日子里，他发朋友圈讲述自己的遭遇，希望欠他货款一直不给的经销商能把钱给他。他的文字被一个人读后说，他自认为自己是心肠很硬的人，但读了任远的文字流出了眼泪。可是，那些欠他货款的商人，听任远后来说，只有一个人把钱打给了他，其他人全都装作没有看见。

　　我了解任远的个性，知道用微信转账他会拒收。我也知道，那时的他比谁都急需用钱，我庆幸自己有他的银行账号，趁这个最有说服力的机会，将我欠他五年的钱还给他，多出的一千块是人之常情，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对外总是说我打给了他五千块。

　　喝着兄长邮寄过来的咖啡有些上瘾，于是，同办公室的同事入伍了，每天早晨到办公室和午休醒来的第一件事是烧开水冲泡一杯思茅咖啡，刚入喉那一瞬间的苦涩，我的眼前总是闪现出任远的影子，看见了他为生活劳碌奔波沧桑的苦涩，更感受到了他内心里孤独的苦涩，而瞬间淹没这苦涩的醇厚牛奶香味，是他面对一切苦难与苦涩永远绽放在人前的乐观豁达与微笑，这是他人性思想里四十多年来从不染一丝尘埃的真善美。

　　三

　　任远最初沿沮河走出家乡不是流浪谋生，而是求学。他曾在一篇文章里写到，他走出家乡后停留的第一站是兴山。他说他爱这座县城比爱自己的家乡远安的情感更浓烈，因为兴山这座县城开启了他人生智慧，最重要的是，兴山这座县城让他正式爱上了文学，踏入社会后的几十年，几乎每一天过的都是苦涩生活，但因为骨子里和灵魂里有了文学，有了诗意，再苦涩的生活也有芬芳。

　　任远离开兴山后，从此踏上了漂泊的道路，他漂泊过多少个城市，去过哪些地方，做过什么工作，经历过怎样的苦难，遭遇过怎样的人生绝望，我知道的都不多。他只对我说起他年轻时一个人漂泊在海南，举目无亲，很长一段时间找不到工作，身无分文，无处可住，睡了很长时间的天桥和桥洞，饿的连香蕉都买不起吃（海南盛产香蕉，非常廉价）。他说有一年的端午节，他遇见了一个报刊亭的姐姐，送给了他几个粽子，几十年过去了，他一直记得她的衣着和音容，心里充满着无限的亲切、温暖和感动。

　　咖啡于中国是舶来品，最早引进中国的城市是海南，这是任远漂泊过且记忆犹新的城市，也是他在苦涩生命里真切感受到了人间存有真情温暖和芬芳，始终对这座城念念不忘。如今，他漂泊在云南普洱思茅，并娶妻生女，很有可能会在这座城终老。我在《任远印象》里说，他选择在思茅定居下来是因为他太热爱和思念生育他的故土，但无奈回不去，只能以中国文人的特殊情感，选取一个带有故土名的汉字的异乡当认故乡。生育任远故土的镇名叫茅坪场。思茅，就是日日夜夜思念一个叫做茅坪场的地方，这个地方是他的故乡，这是何等的无奈和苍凉啊，像余光中在台湾海峡日日夜夜思念大陆一样的无奈和苍凉。

　　云南思茅盛产茶叶，也盛产咖啡，而且是中国咖啡种植主要基地，更是中国咖啡品种中，乃至世界咖啡品种中的上等品。任远与这座城市朝夕相伴了很多年，甚至生命的延续里也有了这座城市的血液。人的身体里百分之七十是水，茶叶与咖啡分别代表东方和西方两大国际最畅销饮料，无论是饮茶还是饮咖啡，滋味都是先苦涩后回甘。人生实苦，活着，每一天只要往身体里补充足够的水，日子总有一天会苦尽甘来。

　　喝完任远兄长赠送给我的最后一杯咖啡，时间是二〇二四年十二月三十一日早晨，这也是二〇二四年最后一个早晨，窗外的天气与风景和那天喝第一杯咖啡早晨的天气与风景一模一样，气温如春，阳光明媚，池水清澈，波光粼粼。这是一个无限美好的早晨，也是一年的年终总结，我生命的苦涩里有丝丝滑滑的芬芳。

　　谁不喜欢春天，鸟落满枝头
　　像星星落满天空
　　闪闪烁烁的声音从远方飘来

　　再过十分钟，二〇二四年就结束了，二〇二五年的春天正向我们每一个人走来。我坐在异乡租房的书桌前写二〇二四年这最后一篇文章，脑海里浮现的全是任远兄长的影子，我要用我一首歌词里的句子送他新年祝福——

　　黎明破晓，鸟语花香；苦难过后，生命芬芳。

　　2024.12.31 杭州钱塘·建设村

匡建华

一口气读完这有情有义的文字，点赞，元旦快乐！

最美的诗意

骏森 大哥，新年快乐

江亲莲

有情的文章，读来让人觉得非常厚重。

高骏森

匡建华 发表于 2025-1-1 15:10
一口气读完这有情有义的文字，点赞，元旦快乐！

匡老师，一年又开始了，感谢你又陪伴了我一年。在新的一年里，你也是第一个陪伴我的人，而且还是真正的家乡人，温暖、亲切、感动。
新的一年，我们继续用文字陪伴，走完这一年。
祝您新年快乐！

高骏森

最美的诗意 发表于 2025-1-1 15:36
骏森 大哥，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新的一年是春天的开始，祝你健康幸福！快乐生活！

高骏森

江亲莲 发表于 2025-1-1 17:25
有情的文章，读来让人觉得非常厚重。

江老师，新年快乐！期待看到你的主题作品。

文珺

在人生的苦难和挫折中，友情和乐观的心态能带来温暖和力量，让人感受到生命的美好。

问好骏森~~~
祝新年快乐~~~

高骏森

文珺 发表于 2025-1-1 19:13
在人生的苦难和挫折中，友情和乐观的心态能带来温暖和力量，让人感受到生命的美好。

问好骏森~~~

姐姐，新年快乐！新的一年里，多多旅游，好好生活，快乐写作！

李晓萍

喝咖啡，思友情。细腻的文字，读来让人感怀！

春江花月夜

   两个诗人，你仁我义，文章有柔情，有温暖，有细细的芳香。抠两个字眼，袅绕，缭绕。身世浮萍雨打萍，浮沉。问诗人新年好！

云馨

赏读学习老师佳作。问好，祝新的一年，一切顺遂如愿！

蛇珠

爱出者爱返，福往者福来
新年快乐

麦子熟了

老师的文章总是那么深情，值得回味。

时光微雨

我以前喜欢喝咖啡，睡眠不好之后，就忍着不敢喝了。骏森有有福气喝，还不好好喝，这咖啡喝的是情怀，喝的可不是一般的咖啡，情深义重，要珍惜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