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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手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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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1-11 11:07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邱天 于 2025-1-11 14:00 编辑

手珠





       1
  
  和老太是大中午走的。
  
  她系着那条被柴火烧了几个窟窿的蓝布围裙,枯瘦的双手叠压着胸口,仿佛要保住一世的秘密,那双小脚朝天竖起,如冒出地面的胖笋,圆木样的黑枕头上安放着和老太头发稀疏的脑壳。和老太跟麻脸老太说想吃臊子面。俩老姐妹吵了一辈子,临了院里的人都搬光了,俩人坐在门墩上,你看我我看你,老嘴一抿,成了平日里最解闷的一对。臊子炒好了,豆腐丁和白萝卜丁,一锅素。铁锅里下了一把挂面,和老太寻思着眯瞪两分钟,醒来正好吃个现成。
  
  水熬干了,面条像雨天爬出地面遭到太阳猛晒的蚯蚓。和老太就这样倒身不起。
  
  志军蹬着破自行车从学校飞将回来,消瘦的身子冲抵床前,沾满粉笔末的双手握住老太太的枯手一阵摇,好像老太太是他照看不周死去的:“您这是咋的啦?好好的,躺下咋就不起来了?”他的声音雾雾的,像头顶浸满水汽的云。
  
  这事半点预感也没有,志军的眼里卧了两窝泪,一时乱了方寸。满屋子的人站没站的地儿,坐没坐的窝儿,挤得好比烧过砖的热窑,全都杵在屋里侯着。老二志鹏打来一盆清水,用一款新毛巾一遍一遍擦拭和老太的脸,好似老娘的脸是羊汤馆的桌子面。只有老二的婆姨霞子半跪在床上,埋头从炕窑里翻腾,好一阵摸,才从底里端出一包草纸样的寿衣。寿衣是和老太六十岁那年做的,已经晾晒了三十三年。
  
  和老太手右手压左手,捂在胸口死活挪不开,众人给她穿老衣,只怕稍用力,她的枯枝般的手会被掰断,只得把袖子先套在她手上,一点一点往上穿。
  
  麻脸老太在门墩边点了两根白蜡,吩咐几个寡婆姨缝好草褥子,她用袖子擦了一把鼻涕,猛地吸溜一口,老身子摇到哥俩跟前问:“娃,能入殓吗?”
  
  这意思再明白不过,大家都看见了,和老太压在胸口的手腕不简单。
  
  志军只管盯着和老太盖了一张黄纸的脸。志鹏只管盯着哥哥的脸。霞子左手抓右手站在对面,看看自己的男人又看看大伯子。平时只怕别人当她是哑巴,这当口儿乖得一言不发。
  
  “明天再入殓吧!”志军发话了。他的声音虚虚的,像厚厚的雪落在院子里,众人这才散去。
  
  “哥,那个咋办呀?”最后一个人刚送走,志鹏急切地问。
  
  屋子里好长时间没有一丁点响动,老二随后听到大哥若有如无的反问:“啥咋办?”
  
  这三个字像苍白的碌碡,把志鹏后面的话稳稳地碾个稀巴烂。
  
  志鹏说的是和老太手上戴的红玛瑙手珠。
  
  和老太享年九十三岁,睡着睡着就善终了。墙上贴着发黄的年画,家具都是掉了漆皮的古董。和老太一辈子吃素,炒菜主要靠酱油,包饺子净是胡萝卜白菜,饭菜不沾腥气。村里通了天然气,她依旧在棚子底下烧柴禾,一天只吃两顿饭,可没人敢说她穷酸。她的左手腕常年戴着一串红玛瑙手珠,葡萄那么大,粒粒润圆,颗颗发亮,像天边的朝霞,像泉水下飘着红纱巾。
  
  小时候听村里人唠叨和老太的身世,志军想听真故事,便偷偷裹了一肚兜花生,去人家家里烤火。人困了,狗乏了,焦黑的花生壳撒了一地,一轮弯月也在天上听着哩:说几十年前,河南有个大地主,田产多骡马多,老婆都有几个。因为战乱管不了那么多了,就把土地和孩子解散,各自逃难,他躲到远处去了。有个小脚女人带着闺女逃难到咱们村,不久就病倒了。那闺女年方十八,手腕戴着一串亮晶晶的红宝石,好像是清朝的宝贝,稀罕着哩。多少好后生都过了,她却嫁给了村里最穷的和大贵。和大贵五大三粗,一身蛮力,跟一头黄牛摔跤,牛趴下,他站着。众人说说笑笑,随后指指志军说,后来就有了你。
  
  村里人还说,和老太长寿跟这串红玛瑙手珠绝对有关系。志军和志鹏兄弟俩小时候没敢摸,懂事后更不敢摸,怕和老太怀疑自己动机不纯。和老太割麦子搂草都戴着它,烧火掏灰从不摘下。村子里人跟和老太闲聊,完了都要瞄一眼她的手。和老太粗糙的手因为这一串手珠而贵气十足。
  
  和大贵四十五岁患了肝炎,人瘦得脱了相,捂着肚子在床上打滚,眼睑蜡黄蜡黄,翻开眼睛找不到一缕血丝。他一包一包的汤药往肚子里灌,粪堆上倒的都是药渣子,最后连粮食都卖空了。和老太捂紧自己的手腕,蹲在灶前煮菠菜根,就是不肯卖掉手腕上的宝。男人肚子涨得像白皮鼓,在床上哇哇吐了一脸盆绿汤走了。六十岁大寿,和老太给自己做了一身棕色寿衣一双老鞋,没做啥安排;七十岁大寿,和老太把寿衣在院里晒晒,啥也没提;到了八十岁,和老太眼不花耳不聋的,一顿吃一海碗素饺子,手珠依然戴着。
  
  俩儿子娶了媳妇,直到大儿媳妇患肝癌去世,和老太还是没说啥。
  
  麻脸老太有时忍不住劝她:“老妹,你这宝贝咋不趁早给儿子分了?”
  
  和老太摸着手腕,头也不抬说:“谁也不分。要是分了,我下辈子都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2
  
  天还没有大亮,志鹏的手机就响个不停,他迷迷瞪瞪瞄了一眼,是经常喝羊汤的铁杆粉丝王老黑。王老黑一周喝三顿羊汤,每次都是两份羊杂碎,满满一勺油泼辣子。志鹏胡乱划拉了一下手机嘟囔:“也不瞅啥日子。今天羊汤馆不开。”
  
  “喝啥羊汤?我今天是做说客的。谁都知道你家老太太有个公开的宝物。古玩城的谢老板托我带个话。他出五个数……”
  
  志鹏的脑袋像冲了一盆洗澡水,顿时清醒无比,赶紧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大哥。以前和老太在世时,有人出三万。现在人家出五万,王老黑最后一句话拖着长音,有点闪烁其词,画外音不就是还有余地吗?
  
  “说来说去,你就盯着妈手上那个东西。多少钱也不能卖!”志军穿着白色孝服,哭丧着脸,说出来的话铁一样闪着寒光,在屋里咚咚咚响。
  
  “那你的意思是让妈带走?”志鹏盯着老大的脸小心地问。志军自从婆姨去世,一门心思教书写文章,俗世的一切能简就简,连肉身都简化得没了多余。志鹏则不同,他天天泡在羊汤馆里,被羊汤和烧饼滋润得膀宽腰圆,走起路满身的油花荡漾。“那可是老物件呀,哥哥。埋下去跟一把土没啥两样。万一……”
  
  “那也比从妈的手臂上撸下来强!”志军盯着墙上和老太八十岁的照片,照片上老太太穿着唐装,像从遥远的年代穿越而来的富家太太。初秋的黎明像一滩黏糊糊的胶水,散发着潮湿的土腥味。不知谁家门口泼了一盆水,传来软硬相撞的破碎声,墙外踢踢踏踏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不卖就不卖。咱当传家宝传下去,也算妈给咱留下个念想。”志鹏的声音缓了下来,有了乞求的意思。
  
  “还记得麻脸老太的话吗?妈一辈子戴着它,下一辈子也想戴着它回家。咱不能做不肖子孙啊。”志军的声音也软下来,黎明的微光照得他的眼里亮闪闪的。
  
  志鹏回家取音响播放哀乐。霞子刚起床,见男人进门,从床上蹦下来,没有踩中拖鞋,身子一歪急切地问:“大哥怎么说?”
  
  “哥说,妈戴了一辈子,就让她戴着走。妈也是这个心愿。”
  
  “那么贵重的东西埋到地下,脑子进水了吧!……对了,是不是大哥想独吞?”霞子露出诡秘的神情。
  
  “我哥为人师表一辈子能干那事?”
  
  “就你老实!”霞子生气了,真生气。坐在地上直喘,她张开大嘴想嚎啕大哭,又怕邻居听见,用食指一戳一戳地骂志鹏窝囊,好像和老太带走的是她的东西。
  
  霞子骂渴了,起来倒了半杯水灌下去,重新爬到炕上,地老虎似的身子一伸一缩,死活不肯起床。
  
  志鹏跟哥说,实在不行,放在银行的保险箱里也行。
  
  志军不言语,用两根红毛绳默默把和老太的手紧紧拴进袖子里。和老太躺在七星板上,被众人抬进了棺材,院里顿时悲声大放。那些关心和老太的手珠分了没有的婆姨,心不在焉扶着哭得软瘫的孝子,脖子伸成鸭子样往棺材里死命地看,就是看不到和老太的手腕子。
  
  麻脸老太看出和老太把宝物带走了。她比和老太小十几岁,没有缠过脚走路却颤颤巍巍,用没牙的空嘴跟志军说:“娃,你俩分了吧,你妈下去也不会怪你的。”
  
  志军站起身就往黑屋里走,志鹏紧跟在后面。和老太睡过的地方,坐着的都是人。老大瞅了老二一眼,知道他跟进来的目的,随即把头扭过去,用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表情跟村民商量打墓的事。志鹏站在他身后,好像空气一样,嘴唇张张又闭上,一个字说不出来。
  
  随着下墓人高腔一声:“所有孝子,封口了!”和老太长寿的身体连同她的命根子手珠一锤一锤钉进了棺材。
  
  3
  
  和老太下葬那天夜里,志鹏翻来覆去睡不着,身子底下像烧热的炕。霞子裹着被单给他一个脊背。自从那天给老太太入殓,她的嘴也像封了一样哑巴了。志鹏一翻身,床咯吱响一下,霞子从被单子里伸出一条腿,狠命一踢。志鹏欠着身子把她的肩膀往怀里扳,婆姨扭得像一根光照不充分的黄瓜,死也不肯配合。志鹏枕着胳膊睁着眼睛睡了半天,眼前总是和老太粗糙的手腕明晃晃的物件,他怪自己的亲哥哥太迂腐,怪母亲太矫情。他晚上睡不好,白天无心劲,哈欠打得那叫上瘾。
  
  和老太刚走那几天,霞子像抽了筋的豆荚,软得没个人样,话也不肯多说一句。一张多变脸看见顾客就笑,转过身就甩一张灵牌子脸给志鹏。丧事折腾了几天,志鹏在锅前颠勺,张着嘴打哈欠,最高纪录连着打了十个。有个粗胳膊粗腿的大妈说老板跟吸了洋烟似的,眼泪一脸鼻涕一脸,羊汤里铁定放了鸦片之类的东西。再加上入秋以来,天气跟他作对,不凉反倒热起来了,喝羊汤的人也不如以前多了,服务员坐在门口每天剪好几遍指甲。
  
  那天志鹏从城东批发市场买了两副羊架骨,刚过牌楼,他忍不住连打五个哈欠,每个哈欠都把嘴张到极致,嘴角要撕开的样子。突然他看见一辆面包车从正前方向驶来,急急撸一把方向,用力过猛,车子碾过花池里的冬青,斜撞在垃圾池边的水泥墙上,左边的灯吊了下来。人没事,车晃晃悠悠吊着个破眼球开到羊汤馆,霞子看到志鹏这副德行,瞬间宇宙大爆炸。
  
  反正没几个顾客,她坐在饭厅里开骂:“嫁给这个倒霉鬼,不要金不要银,连个像样的狗窝都没有。好不容易在县城买套房子,现在羊汤馆都要关门了。家里的你挖不来,外面的你挣不来。月供指望西北风给你还呢?”
  
  本指望着老太太手上的宝给自己戴戴,不戴变现了也行啊,可老大一句话,人家直接戴到地下了。她有气呀。
  
  “有能耐你去地下要啊!”
  
  和老太的去世像一股神秘的力量罩在头顶,夫妻俩一张嘴口气带着火星子。霞子扫了一眼供着和老太灵位的桌子,猛地把遗像扫翻在地上。和老太蹦跶没几下,最后挂着笑躺在桌子底下。
  
  志鹏顾不得打哈欠了,一巴掌甩在老婆脸上。女人头发散了一脸,丝丝缕缕被泪水粘在脸上。她愣了一秒,马上狮吼般叫着朝男人脸上抓。志鹏手一挡,长指甲揭了他胳膊上被蚊子咬过的痂,血立马渗了出来。服务员正在厨房洗锅,听到异常,赶紧跑出来给老板递了一盒纸巾,把和老太太的遗像拾起。志鹏坐在吧台边,刚要张嘴对骂,忍不住又打了几个哈欠。
  
  婆姨看见血,停止了咆哮,转身背上皮包要走。服务员连忙拦着她,奈何发怒的人根本拦不住。
  
  “让她滚!”
  
  “我要跟你离婚!”门被狠狠摔了一下,玻璃嗡嗡震颤不止。
  
  4
  
  一连数日,志军像做了一场大梦。下班后,他习惯性地骑车回到和老太的住处,从墙角抓起那块拴着草绳的熏黑的砖头,踩着梯子上了屋顶,把砖头从烟囱里吊下去,拉上几个来回。空洞洞的烟囱已经没了烟火,只剩下时间大人呼呼作响。以往他过两天就给和老太通一次烟囱,老太太再怎么穿粗衣干粗活,也是大家闺秀呢,烟道要畅通,可不能烟熏火燎了她。志军坐在屋顶,朝着父母的坟地望去,眼前一片白花花的虚无。
  
  他去父母坟前,拔掉上面的小草,加了几铲新土,仿佛看见柔弱的母亲拧着小脚背着包袱一路乞讨到了山西,本以为靠着山一样的爹风不吹雨不淋,爹却早早走了。
  
  自己教书写文章,却没有给满身故事的和老太写点什么。
  
  志军自责得彻夜难眠,他到处寻找父母的影子,坐在父母坟前自言自语。
  
  因为整夜不合眼,在讲台上他闭着嘴打哈欠,捂着嘴打,眼泪憋得流下来,坚持上完最后一分钟。可是他们班的成绩还是坐着滑梯顺流而下。志军是全市优秀教师,可这两次周考他带的班成了兜底专业户。家长在班级微信群发牢骚,说他误人子弟。一次学校观摩课,十几个老师坐在后面听课。他选择了最拿手的莫泊桑的小说《项链》,声情并茂地讲述主人公玛蒂尔德·卢瓦泽尔借了好朋友一串手珠。不是项链?后面的老师露出惊诧的表情,但没有人提醒他。他一直讲主人公脖子里戴着那串红玛瑙手珠,不知丢在舞池或者什么地方,再也找不到了,人生来了急转弯,一直讲到下课铃响。校长让财务室给他开了整月的工资,说学校池塘太浅,装不下他这条大鱼。
  
  志军辞职了,他发誓要用余生给母亲写一本书,不然枉为读书人。他每天除了写作就去走访父母生前好友,或者去坟前打坐。
  
  5
  
  霞子走后,羊汤馆的生意更清淡了。志鹏修好车,却不愿意进货,一个人坐下店里发呆。上个月的月供东拼西凑了四千,这个月只卖出去五六十碗!本钱还没有回来哩,婆姨就跑了。他越想越烦!辞掉服务员,一个人在街上游荡,不知不觉走到转盘,干脆往前走二百米到了岗子田。
  
  和大贵原先埋在南塘沟,后来南塘沟架了立交桥,高铁日日从头顶飞驰而过。志军说人死后图的是安然,那地方天天闹地震似的,这次把父母一起葬在冈子田。冈子田一层一层全是庄稼,离村子又近,不闹腾也不寂寞。父母一辈子节俭,守着满地的玉米棒子也踏实。
  
  志鹏打开手机手电筒,明晃晃的光射来射去,他还没有下到沟底,猛然看到父母坟地的方向发出一闪一闪的幽光。志鹏的头皮一紧,赶紧灭了手电。远处发光的是手电,说明有人在活动。他折断路边的枯树枝,空中舞了一棍,热热身,脚步放轻。这时远处的手电光灭了,可能人家发现了他,跑了。志鹏重新打开手电,捏捏手里的武器,俩脚没准星地狂奔。
  
  “谁?”人还没到跟前,他大喝一声。
  
  “我。”是老大志军的声音。“你咋跑来了?夜深人静不好好守店,摸到这里想干啥呢?”老大志军操起铲子就朝志鹏挥舞。志鹏本想蹲下避开,谁知脚踩在土疙瘩上没有站稳,情急之下用树枝挡了一下。志军胳膊麻酥酥一震,更火了,骂他从小就不成器,念书不好好念,种地不好好种,搞个羊汤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就知道惦记老人那点东西。真是个没出息的货!
  
  大哥不听劝,媳妇也跑了,羊汤馆比清水还寡淡,月供被银行下了催款通知。什么都由不得自己,志鹏早憋了一肚子气,跳起来还嘴:“你念了书挣了钱,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一句话就把妈的宝贝埋到地下。你要是安心,夜里跑到这里干啥?你衣食无忧,我过的啥鬼日子。就因为这事,霞子成天价跟我吊个驴脸。前几天我把车撞坏了,她借题发挥大闹一场回了娘家。我那房贷像野狗一样追得我没处跑。”
  
  志鹏干脆跪下坟前,叭叭地拍着父母上的黄土,寂静的空气被他拍得一起一落,哗哗落了一地。志军听着志鹏的哭诉,心像被枣刺扎了一下,身上一阵哆嗦。他扶起志鹏:“别哭了,总会有办法。”他的语气软软的,像雾气薄薄地落在草间,落在志鹏的心里。
  
  兄弟俩摸黑坐在坟头,一人一支烟吧嗒吧嗒。娘身子骨薄,爸去世得早,俩人明里是兄弟,却整整差十三岁,弟哭了找哥,饿了找哥,连结婚都是哥出的钱。有一年,和老太种的棉花丰收了,志军拉到十几里外的棉加厂去卖,去了一看,队伍排得比火车还长。他没带水也没带干粮,天黑还没有轮到,饿得俩腿直发软,远远看见弟弟志鹏举着布袋跑过来,心一下就热了。志鹏的额头鼓了个大包,膝盖上都是土,像电影里逃难的屁孩。布袋里是一个二面馍,还有一块发潮的腌菜干。
  
  回到家里,母子三人握着三十块钱抱着哭了一场。那一晚,他们吃的细面疙瘩和芝麻饼,一辈子都没有这么香过。哥俩回忆往事,眼里比夜雾还潮,哥拍拍弟的肩膀,弟靠靠哥的身子。
  
  冈子田的蚊子好久不开荤,刚开始是单个在胳膊上叮一口,后来呼朋唤友在头顶盘旋,排队把毒针密密扎在俩人身上,甚至透过鞋子专咬脚趾头。志鹏两手抓不光,打着手电乱照一气,恨不得长八双手挠一顿。老大志军坐在那里啪啪拍着胳膊,他不像猴子一样乱抓。
  
  “哥,说真的。坟里埋着值钱的东西真的不是好事。”
  
  “时间长了,人就忘了。哪有人老惦记这事。”志军说这话声音轻轻的,在夜里飘飘荡荡。“那曹操的墓时间长不?”
  
  志军沉默了,他就是这样,一到关键时刻就哑炮,他一次次到坟地里探望,除了想和父母说说话,心里难道就没有一点不放心吗?其实他也担心万一真出点啥事,咋对得起老娘哟。
  
  兄弟俩坐到破晓,志鹏身上像跟野狗搏斗过似的,全是蚊子咬过的血印子。
  
  6
  
  霞子烫了个大波浪,穿高跟鞋在娘家的地板砖上走来走去。她盘算志鹏若是来了,非要他给自己买个大手镯才肯回去,却不料等来了大伯哥。她忸怩着叫了一声。
  
  志军从怀里掏出银行卡放在桌上说:“我一个人住楼房也没意思,正好有人要,就把小套房卖了。你们把贷款还了,把羊汤馆开起来。天气马上凉了,生意就好做了。咱家老屋安静,我想看看书写些东西,昨天已经搬回去了。等明年开春,把屋顶收拾一下。”
  
  他转过身走到门口,回头补了一句:“妈的东西是她一辈子的珍藏,让她戴着,咱也坦然。”
  
  霞子不好意思推辞着,她说,妈其实一辈子不容易,我只是担心……
  
  “什么也别担心。我不定时去看看,啥事也没有。对了,志鹏再欺负你,直接找我啊。”
  
  这段时间,天气像个记性很坏的老人,明明黄土高原十年九旱,今年下起雨来抽风似地没完没了。志军搬回老宅,看到屋顶确实年久失修,他狠狠捶打自己的脑袋,光记着通烟囱,早该给母亲把房顶处理一下。
  
  和老太走了,麻脸老太少了说话的人,去儿子家住了半天又回来了。在一个夜里,麻脸老太独自洗澡跌倒在地,去医院呼吸了两天也找和老太去了。院子里只剩下秋风和落叶,志军把桌子挪到窗下,连了根线开始了读书写作的美好时光。每天到了黄昏,去父母的好友家坐坐,然后去坟前烧烧纸,日子倒也安详。
  
  中秋节那天雨一直不歇,晚上又来了一波高潮,雨像豆子一样砸下来,越来越密,越来越猛,借着风发出各种怪声。店里顾客爆满,从早到晚像雨一样不断头。送走最后一个顾客,已经十点了。志鹏歪在沙发上死猪一样,闭着眼睛张着嘴准备打呼噜。突然想起今天是个节日,自己早把祭拜父母的事忘了。
  
  志鹏撑起身子,揉揉小腿肚子,舀了两勺熟羊肉块,盘子里还有一个凉饼子也装进包装袋。再累,中秋节也要给哥送一碗羊肉汤。
  
  雨斜斜地打在挡风玻璃上,一对大鳌似的雨刷舞个不停。他下了车,打着雨伞,提着羊肉,踩着一滩水一滩泥往老屋走去。老屋方向一片漆黑,四周静如空山,地上的枯叶被雨打得噼噼啪啪。志鹏小心翼翼往前走,打开手电筒猛照,发现老屋的墙角塌了。他立刻丢掉羊肉,拨打120,疯了一样两手乱刨。
  
  老大满脸是血,一条腿也被砸得骨折了。在县人民医院昏迷了一天,醒来看见志鹏端着药,一挥手就把杯子打翻了。
  
  “下这么大雨,你咋不去看看坟呢?死在这儿干啥?”
  
  “你都快没命了,坟在那里能跑了吗?”
  
  志军挥舞着手臂,嘴里骂骂咧咧,坚决不配合医生。他不喝药也绝不输液,只要志鹏不去看坟,他就扯输液管,撕腿上的绷带,要亲自去冈子田。
  
  志鹏只好开车离开医院。雨小了,天空灰蒙蒙的,不知是放晴还是正酝酿又一波高潮。保佑了老娘一生的手珠什么时候才能放心?
  
  志鹏把车停在冈子田的路上,远远看见掩埋父母的那层山田滑坡了。他不相信,摇下车窗,从下往上又数了一遍,一层一层梯田泛着白茫茫的水光,一面斜坡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实实覆盖在父母的坟头上。他哪里知道,连续下了几天雨,泥土早已润成了松软的蛋糕,大雨灌进坝堰上的鼠洞,蓄了几天的雨水顺着塌了的豁口冲下去,泥土携带石块一层一层倾压下来。
  
  志鹏调整镜头,“啪啪啪”一连拍了二十多张照片。
  
  床上的病人盯着志鹏的手机反复地看,喃喃自语:“妈应该戴着它回到遥远的家了。它本是天赐之物,从土里来,应归到土里去。这样也好,这样甚好。”志军转身抓起一把药抛进嘴里,沙子一样咀嚼,干裂的嘴唇上落了一层白花花的药粉。他闭着眼睛安静地躺下,等待护士给自己换药。
  
  那天回到家,志鹏借着喝了三碗羊肉汤的血劲,将婆姨扛到床上。婆姨几个月来阴霾的脸第一次露出羞涩的笑。窗外的星星从云里探出身子,天终于晴了。







评分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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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发表于 2025-1-11 13:47 | 只看该作者
      香薰古琴老师的这个短篇读者触摸惊心,有感人至深,93岁的和老太太寿终正寝,而手老太太手腕上佩戴了大半个世纪的红玛瑙手珠是取下留给子孙、还是让老太太继续戴着入土为安?成了俩儿子志军和志鹏的揪心问题,为遂老人心愿,最终还是留给了老人。至此,围绕“红玛瑙手珠”展开的故事一波三折,老二志鹏的妻子霞子离家出走,导致家业羊汤馆生意惨淡,支付不了月供而倒闭,而当老师的大哥志军因讲课走神被迫下岗……即便这样,志军卖了城里的房子给弟弟志鹏付欠款,重启羊汤馆经营,而住进老屋为母亲写书,志鹏给哥哥送羊肉汤,哥俩关系复苏,还常常到父母坟地守护,预防红玛瑙手珠被盗墓。而后一次山洪滑坡,手珠永远随着母亲去了,再无挂念……

      这篇小说很接地气,真实无编造痕,人物形象逼真,情感真挚……是一篇很不错的小说作品!
3#
发表于 2025-1-12 10:49 | 只看该作者
情是全篇的主线,由情引发的故事耐人寻味,深思。

学习了。
4#
发表于 2025-1-12 17:30 | 只看该作者
1、霞她系着那条被柴火烧了几个窟窿的蓝布围裙,枯瘦的双手叠压着胸口,仿佛要保住一世的秘密,那双小脚朝天竖起,如冒出地面的胖笋。
2、面条像雨天爬出地面遭到太阳猛晒的蚯蚓
3、子像抽了筋的豆荚,软得没个人样。(特别注意到作品里,几处修饰比喻句,很生动,为作品增色不少。)
5#
 楼主| 发表于 2025-1-13 20:16 | 只看该作者
邱天 发表于 2025-1-11 13:47
香薰古琴老师的这个短篇读者触摸惊心,有感人至深,93岁的和老太太寿终正寝,而手老太太手腕上佩戴了 ...

谢谢邱天老师耐心细致的阅读,真诚准确的点评,让小说有了投稿的价值。短篇小说字数多,能这样负责地点评,特别不容易,也特别感动。谢谢老师!
6#
 楼主| 发表于 2025-1-13 20:16 | 只看该作者
百味 发表于 2025-1-12 10:49
情是全篇的主线,由情引发的故事耐人寻味,深思。

学习了。

谢谢阅读,感谢阅读,一切加油学习。
7#
 楼主| 发表于 2025-1-13 20:17 | 只看该作者
荷花淀派 发表于 2025-1-12 17:30
1、霞她系着那条被柴火烧了几个窟窿的蓝布围裙,枯瘦的双手叠压着胸口,仿佛要保住一世的秘密,那双小脚朝 ...

语言是小说的衣服,一个短篇小说立意再高,语言不精彩也会逊色不少。谢谢版主大人阅读点评。
8#
发表于 2025-1-14 09:22 | 只看该作者
很结实的文学作品。无论是讲故事、画人心还是经营结构、雕琢语言,都值得学习。
9#
发表于 2025-1-14 09:23 | 只看该作者
古琴老师,越来越厉害。你好啊
10#
 楼主| 发表于 2025-1-14 14:51 | 只看该作者
孙姜 发表于 2025-1-14 09:22
很结实的文学作品。无论是讲故事、画人心还是经营结构、雕琢语言,都值得学习。

得了吧,我得向你学习呢!你是师傅级别的。
11#
发表于 2025-1-15 06:40 | 只看该作者
本帖最后由 邱天 于 2025-1-16 10:10 编辑

加精理由:香薰古琴老师的这个短篇读着触摸惊心,感人至深,93岁的和老太太寿终正寝,而手老太太手腕上佩戴了大半个世纪的红玛瑙手珠是取下留给子孙、还是让老太太继续戴着入土为安?成了俩儿子志军和志鹏的揪心问题,为遂老人心愿,最终还是留给了老人。至此,围绕“红玛瑙手珠”展开的故事一波三折,老二志鹏的妻子霞子离家出走,导致家业羊汤馆生意惨淡,支付不了月供而倒闭,而当老师的大哥志军因讲课走神被迫下岗……即便这样,志军卖了城里的房子给弟弟志鹏付欠款,重启羊汤馆经营,而住进老屋为母亲写书,志鹏给哥哥送羊肉汤,哥俩关系复苏,还常常到父母坟地守护,预防红玛瑙手珠被盗墓。而后一次山洪滑坡,手珠永远随着母亲去了,再无挂念…… 这篇小说很接地气,真实无编造痕,人物形象逼真,情感真挚……是一篇很不错的小说作品!
12#
 楼主| 发表于 2025-1-16 09:38 | 只看该作者
邱天 发表于 2025-1-15 06:40
加精理由:香薰古琴老师的这个短篇读着触摸惊心,有感人至深,93岁的和老太太寿终正寝,而手老太太手腕上佩 ...

谢谢老师精华鼓励。
13#
发表于 2025-1-16 10:30 | 只看该作者
所以,这镯子最终还是落到了志鹏媳妇手里?不晓得这是不是我的第六感。艾玛这小说太抓人了,手机字太小我是听读的,期间上了两次厨房听不太清又倒回去,看到结尾我有种预感,这镯子最后还是落到了志鹏婆姨的手上,如果真是这样,不晓得这是祸是福,得到了却不敢示人,那镯子在暗处会不会下蛊啊?
14#
发表于 2025-1-17 16:51 | 只看该作者
香薰古琴 发表于 2025-1-14 14:51
得了吧,我得向你学习呢!你是师傅级别的。

我只认作品不认人,这篇《手珠》够我学两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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