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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贴] 造反:穿越人士的专业技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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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2-3 16:37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袁志的伤口虽已止血,但当晚便发起高烧,而且彻夜昏迷不醒。

    从贵州城请来的庸医,对此情形束手无策,王渊只得让沈师爷去请宋公子帮忙。

    宋际平时都住在贵竹司治所,可偏偏这两天去城外北衙了。沈复璁拿着信物苦等一天,及至傍晚时分,终于等到从北衙回家的宋公子。

    道明情况之后,宋公子立即前往客店,将王渊等人接到自己家中,又请来最好的大夫进行医治。

    说白了,袁二就是失血过多,外加部分伤口感染。

    到第三天,袁志的高烧渐退,但依旧昏迷不醒,更大的问题是无法进食。

    “唉!”

    沈师爷叹息道:“大夫说,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你我忧虑也是无用。渊哥儿,从今天开始练字吧,练字能够让人心境平和。”

    “好。”王渊点头。

    宋公子把书房都贡献出来,里边的文房四宝随便取用。

    好墨,好笔,好砚,好纸,好帖,王渊初学书法简直奢侈,普通书生都只能用草纸习练。

    沈师爷让王渊端坐,告诫道:“练字先练坐,身正,头端,足安。身体不能太紧张,也不能太过放松,你现在腰杆绷得太直,写出的字就会显得生硬。”

    “明白了。”王渊稍稍放松。

    沈师爷又说:“写字时手臂要悬空,不得紧贴桌案。须以腰力贯通腕力,再以腕力配合指力,三力合一,写出的字才有力道。”

    王渊瞬间心领神会,说道:“跟练箭一样。”

    沈师爷颔首道:“你先不要急着写字,我教你如何握笔。手腕放平,手指压实,手掌聚力,握拳要虚,笔杆垂悬,嗯,保持这个姿势半个时辰。”

    沈复璁扔下弟子不管,自去寻找宋公子的藏书来读。

    一刻钟之后,沈复璁忍不住瞟过来,发现王渊还保持着原有姿势,从手肘到手指,竟无一丝颤抖。自己当初练习握笔和坐姿,可是抖得很打摆子一样,不由惊问:“你是如何做到的?”

    王渊说:“练箭比这个更难。”

    沈师爷恍然大悟,说道:“这一步可以跳过了,直接练习写字吧。”

    在详细讲解书法基础要素之后,沈师爷就扔下一本欧阳询字帖,找出个“永”字,让王渊自己慢慢临摹。

    “沈兄!”

    宋公子跟着个年过五旬的小老头进来,介绍道:“这是吾父讳坚,字坚白。父亲,这就是沈兄沈慰堂。”

    宋坚虽然已经五十多岁,但体格健壮,走路虎虎生风。他是宋然的胞弟,贵竹土司长官,宋氏十二马头之首,当即抱拳笑道:“沈先生,犬子可是把你说得天上全无、地上难寻,今天我必须考教一番!”

    此人的言行有些古怪,似乎知书达礼,说话却又粗蛮。

    沈师爷不敢怠慢:“请长者不吝赐教。”

    “我只读过几年书,汉家学问就不考你了,”宋坚扫了一眼正在练字的王渊,拖张椅子大马金刀坐下,“听说你给知府做过幕僚,想必也是有些能力的。你可知贵州是何等情况?”

    沈师爷拱手道:“初来贵地,不曾了解。”

    宋坚说:“贵州土司,当属水西安氏最强,我水东宋氏次之。这些年纷争不断,你出个主意,宋氏应该如何压倒安氏。”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沈师爷滑头道,“吾不曾知悉详情,怎敢乱出主意?”

    宋坚对儿子说:“你跟他讲讲。”

    宋公子立即拱手致意,详细叙述道:“水西安氏统辖十五长官司,相当于拥有十五个州,每司长官彝语则溪,谓之‘十五则溪’。吾宋氏统辖十二长官司,每司长官唤作马头,谓之‘十二马头’,吾父即为宋氏十二马头之首……”

    水西安氏不仅地盘大,而且军事实力超强。直接统领四十八部,每个部落都人口过万,号称拥兵四十八万。

    宋氏的军事实力不强,但经济实力可观,而且文教相对繁荣。贵州城的官学,就是当初宋昂主办的,还另设有两个族学。宋氏子弟必须读书,不管如何顽劣,都得在族学混几年,不像安氏那般文盲遍地。

    整个贵州北部,西为安氏,东为宋氏,分别控制由川入黔的两条交通要道。

    最北面还有个蔡氏,实力弱小,不足一提。

    而播州(遵义)杨氏,此时属于四川土司,还没有合并到贵州版图。

    沈师爷听完介绍默然不语,你让他巴结上司、串联同僚、拿捏属吏,这货绝对能够智计百出。但此等军政大事就抓瞎了,专业不对口啊,就像让一个牙医去诊断脑科疾病。

    想了半天,沈师爷说:“既然安氏势大,宋家何不忠于朝廷,借助汉官与卫所之力,共同压制水西安氏?”

    宋坚不屑冷笑:“贵州汉官,全是酒囊饭袋,只知道捞银子,不管土司之间的争斗。至于卫所,贵州卫驻扎城南,贵州前卫驻扎城东城西,永乐年间足有兵员两万。现在也是两万,不过真正能打仗的,恐怕只剩下两千了。”

    朝廷势力在贵州,就是个摆设!

    沈师爷无计可施,只能说:“宋氏应该兴修水利、促进农耕、扶持商家,则钱粮充足,实力自然壮大。”

    “老生常谈,不过如此。”宋坚对沈复璁很失望,懒得多言,起身欲走。

    一直在练字的王渊突然出声:“自己没法变强,那就把敌人变弱。”

    宋坚觉得这话有些意思,止步笑问:“小娃娃,你有什么法子让安氏变弱?”

    王渊依旧在专心致志练字,认真写完一撇,才说道:“我是个生寨蛮子,深受土司压迫。宋家盘剥得厉害,安氏恐怕也差不多。你们可以暗中联络安氏辖地部族,以重金诱其首领,挑拨他们举兵造反。并作出承诺,宋家可以配合其举兵,能赠送他们兵刃铠甲就更好。”

    沈师爷都听得懵逼了,这些贵州蛮子,初次见面而已,居然讨论这种挑拨叛乱的大事。

    而且,就不怕吾等暗中告密,跑去安氏那边邀功吗?

    “继续说。”宋坚脸上露出笑容。

    王渊道:“安氏那么强盛,区区几个部族造反,多半难以动摇根基。但只要安氏辖地出现叛乱,就可以上书朝廷进行弹劾,再重金贿赂朝堂官员,趁机把安氏扒一层皮。朝廷本就想加强对贵州的控制,只要内阁官员不是傻子,肯定不会放过这种大好机会。”

    宋坚转身重新坐下,问道:“还有呢?”

    王渊反问:“安氏首领安贵荣是怎样的人?”

    宋坚答道:“老谋深算。”

    王渊再问:“安贵荣的长子呢?”

    宋坚笑道:“残暴嗜血,武艺超群。经常在醉酒之后,以弓箭射杀奴隶为乐。有一次杀得兴起,把自己的随从都射死两个。”

    王渊说道:“既然如此。宋家想要打击安氏,就该用尽一切办法,把安贵荣的宣慰使职务削去,让他的长子继承宣慰使。到时候都不必使用计谋,以其长子的残暴,必然逼得安氏辖地叛乱四起。还有更稳妥的办法,宋家积攒实力二十年,等安贵荣老死,再向安氏发难。”

    宋家已经等不及二十年了,以宋然的残暴,恐怕比安氏崩得更快。

    宋坚没有看上沈复璁,反倒对王渊另眼相看,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王渊,黑山岭穿青寨人士。”王渊答道。

    “穿青寨啊,”宋坚想起四十二年前的那场叛乱,仔细思考之后,突然问,“你愿不愿意做我的养子?”

    王渊起身拱手,婉言拒绝:“多谢宋马头好意,但本人的父母俱在。”

    宋坚对王渊愈发满意,又说:“我有个孙女,今年八岁,可许配给你为妻。你安心在宋氏族学读书,等你成年之后,须一心一意辅佐我儿。若能帮无涯夺得宣慰使之职,我可以违反族规,让你当宋氏的十二马头之一!”

    什么情况?

    沈复璁完全跟不上节奏,他们只是刚刚见面啊。

    宋坚都没摸清楚王渊的底细,就敢许配孙女,还让他将来辅佐儿子夺位。

    这些土司,做事也太草率任性了吧,万一看走眼了怎么办?

    王渊就更让沈师爷感到意外,小小年纪,居然设计挑拨土人叛乱。这如果放在乱世,怕不是贾诩之辈,乱武天下啊!

    “父亲,万万不可!”宋际连忙阻止。

    宋公子虽然迂腐,但也明白宋坚想干什么。

    王渊提出挑拨安氏辖地叛乱的计谋,是当下唯一可行策略。宋坚自己也有汉人幕僚,但个个目光短浅,竟不如一个小娃娃聪明。

    两相比较,宋坚自然对王渊青睐有加,认为这小子值得栽培。

    既然不能收王渊为养子,那就招王渊为孙婿,让他做宋公子的女婿。

    这是土司的惯用伎俩,反正女儿、孙女多得是。就算看走了眼,也损失不大;而一旦招到贤才,那就赚大了!

    等宋坚年迈体衰,王渊也该长大了,正好辅佐迂腐的宋公子,帮助宋公子夺取族长之位。

    至于承诺让王渊担任十二马头之一,那纯属画大饼,根本无法操作,宋家是不会让异姓做马头的。

    宋际之所以反对,是因为父亲的谋划,必然带来一场腥风血雨,把反对他嗣位的族人杀个干净。甚至,很有可能发生内部叛乱,到时候还得武力镇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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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2-3 16:43 | 只看该作者
宋公子一身正气,大义凛然道:“父亲,族人皆反对我嗣位,若是强行谋划,恐有不忍之事发生。为了家族和睦,孩儿宁愿放弃那宣慰使之职。”

    “糊涂!”

    宋坚顿时勃然大怒,当场骂道:“你这书呆子!”

    “你本来就是嫡长孙,宋然有儿子也就罢了,他眼下都已经六十岁,才只生出一个女儿。贵州宣慰使的位子、宋氏族长的位子,于情于理于法,都该由你来继承!”

    “你但凡脑子正常一些,不说那种乱七八糟的话。以你的身份,以我的实力,谁还敢反对你嗣位?便是宋然都不会反对!”

    “你呢?读书都读傻了!一天到晚想着什么文章教化,还打算动用族产去广办社学,动了大家的银子谁支持你?”

    “你还敢当面顶撞宋然,他是你大伯,是宋家的家主,你顶撞个屁啊,脑子被驴踢坏了吧!”

    沈复璁听得额头流汗,汉人讲究家丑不可外扬,哪有这样当众骂儿子的?

    更可怕的是,话里还夹杂着家族争斗,从头到尾都在说谋位之事。

    房中还有外人在呢!

    宋坚见沈师爷一副鹌鹑模样,冷笑道:“你不要怕。这贵州城谁都知道,我想让儿子继承宣慰使。路人皆知的事情,我还能杀你灭口?”

    沈复璁擦汗说:“宋马头误会了。吾刚才焦躁烦闷,只因天气太热之故,并无其他任何想法。”

    “窝囊软弱,不足为谋,”宋坚对沈师爷愈发鄙视,指着王渊说,“你还不如小娃娃。人家小小年纪,便知挑拨离间之策,此刻又从容不迫,这才是能办大事的人!”

    “惭愧。”沈师爷只能赔笑。

    自己好基友被瞧不起,宋公子忍不住顶撞:“父亲,沈兄满腹经纶,实为不可多得之贤才。你怎能如此轻慢?”

    宋际看人的眼光,把宋坚气得扶额叹息:“想我宋坚白一世英名,怎就生出你这个糊涂儿子?”

    宋公子虽然满肚子腹诽,也只能老实挨训。

    沈师爷更加心虚,不敢再听下去,作揖道:“宋马头,鄙人内急,就先行告退了。”

    宋公子非常体贴,好心指路道:“沈兄,茅厕在那边。”

    “呃……”

    沈师爷不知该如何接话,只能苦着脸说:“多谢宋兄提醒。”

    宋坚被儿子气得炸肺,突然暴怒而起,猛敲其脑瓜:“茅厕,茅厕,茅厕,你真以为他去茅厕啊?我当初就该把你丢进茅厕里溺死!”

    宋公子被敲得脑袋发晕,依旧不忘守礼:“父命不可违,便是父亲把我溺死,做儿子的也不会有半句怨言。”

    苍天啦!

    这个木头脑袋!

    这个不成器的东西!

    宋坚已经欲哭无泪,他很想跑去茅厕,把自己溺死了算球。

    就在此时,王渊突然拱手说:“宋马头,婚约之事,请不要再提。我对宋氏马头的位子没有兴趣。”

    宋坚本来就一肚子怒火,听得此言,咬牙切齿道:“小子,你想死是不是?给脸还不要脸了!”

    王渊微笑道:“宋马头目光何其短浅,一个孙女婿,比得上一个朝廷大员吗?”

    宋坚冷笑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王渊说:“我欲参加科举。有朝一日高中进士,入得朝堂为官,再帮宋家说话,应该更有分量吧?”

    “你倒是会做梦,进士有那么好考?”宋坚气得直发笑,“从大明开国到现在,贵州出身的进士,两个巴掌都能数得过来!”

    此言有误,必须四个巴掌。

    从洪武到正德元年,一百多年时间里,贵州进士共有十九位,平均七年就能出一个。

    江西去年也才三十一位而已,贵州再攒它个几十年,便赶上江西去年的进士数量了,科举差距也不是很大嘛。

    王渊反问道:“宋马头,贵州进士稀少,是因为贵州人更傻吗?”

    “当然不是。”宋坚可不会承认自己傻。

    王渊指着沈师爷:“吾听先生所言,贵州科举不力,一因学风,二因学术。贵州都没几个平民子弟读书,科举墨卷又落后江南二十年,除非天赋异禀,又怎能考中进士?”

    宋坚也不生气了,笑道:“那你就是天赋异禀了?”

    沈师爷尿遁没有成功,此刻连忙说:“渊哥儿确实天赋异禀,我在江南都没见过像他这般读书种子。”

    “不敢当,”王渊拱手道,“我只是比其他人聪明一点。如果让我在宋氏族学安心读书,我保证能考中举人。如果宋家再资助我到外省求学,中一个进士也非难事。我既受宋家资助,又怎不尽心回报?”

    宋坚已经听明白了,感慨说:“你这算盘打得很精啊,一分力都没有效过,就想让我倾力扶持。唉,你如此奸猾无耻,怎就不是我的儿子?”

    宋公子低头看脚,默然不语。

    王渊接受了对方的溢美之词,说道:“无所谓倾力扶持,那点银子对宋马头而言,不过是九牛一毛而已。何不用这九牛一毛,在我身上下个注呢?”

    宋坚摇头说:“便是你中了进士,也不知哪年能熬进朝堂。便是进了朝堂,也不知说话能否够分量。便是你当上阁老,怕也早就忘了宋家的恩德。”

    “何不试试看呢?”王渊笑道,“若宋马头怕我忘恩负义,穿青寨就在宋氏辖地。不如减免穿青寨一半赋税,让小子更加感恩戴德。如果哪天出现变故,把穿青寨赋税加倍就是,小子怎能不顾及寨中父老?”

    “好小子,心够狠,竟把整个穿青寨当人质!”

    宋坚顿时哈哈大笑:“虽然都是胡说八道,但我信你一回又如何。不过我是贵竹司长官,穿青寨不在我的管辖范围内,减免寨中赋税就别提了,我可以送你们寨子十头耕牛。”

    王渊拱手道:“宋马头如此恩德,穿青人必定牢记于心。”

    宋坚不再理会王渊,转身对儿子说:“你不是想办社学吗?正巧,新来的副提学官席书也想办社学,你带着你的这位沈兄,去跟席大人好生联络联络。”

    “多谢父亲,您终于同意办社学了。”宋公子欣喜若狂。

    “办社学不是重点,”宋坚对沈师爷说,“这位席大人性格谨慎,不愿跟地方土司深交,我派去的人都吃了闭门羹。沈先生,你是外人,或可跟他亲近一二。”

    这就属于沈师爷的业务范围了,忙问道:“不知宋马头有何吩咐?”

    宋坚叮嘱道:“我只是小小的贵竹土司官,无法联络中枢。我已经打听过了,这位席大人,跟大学士杨廷和是四川同乡。而杨廷和又是帝师,今后多半是要入阁的。你要尽力巴结讨好席书,看能否打通杨廷和的关系。关键时刻,或许能为吾儿继承宣慰使说上话。”

    “在下明白了。”沈师爷也很高兴,他说不定能借此搭上杨廷和的顺风车。

    宋坚补充道:“事情若有成效,不会少你的好处。席大人想要什么,你尽管去打探,银子我有的是。他喜欢美人也无妨,我尽量去搜罗,务求让他开心满意。”

    一番话谈下来,宋坚、王渊和沈复璁全是算计,只有宋公子在为广办社学而兴奋。

    ……

    宋然、安贵荣正在联合反对办社学,还想把贵州巡抚给撸掉。宋坚却背着族长宋然,悄悄跟席书接触,打算支持办社学的提议。

    宋氏家族矛盾,显然已经到了白热化阶段。

    而王渊出声设计挑拨安氏辖地叛乱,无外乎想吸引宋坚的注意。顺手从宋坚身上敲点学费,甚至把中举之后的游学费用都敲来了,还为穿青寨凭空赚来十头耕牛。

    另外,袁刚想送两个儿子参加武举,却又碍于不是军户出身。那就只能勾搭上宋坚,以土司名义进行举荐,袁二、袁三才有参加武举的资格。

    至于报恩,呵呵,猴年马月的事了,到时候帮宋氏说几句话又如何?

    沈师爷在贵州人生地不熟,他迫切希望找到能够依附之人。宋公子明显不是好的对象,宋坚才是身板硬的,现在果然能够接触贵州副提学官,且背后还连通到大学士杨廷和。

    简直完美!

    以上就是各方意图。

    咱宋公子,真不适合当宋氏家主,身边三人就能把他玩死。

    等宋家父子离开书房,沈师爷才责怪王渊:“你怎能说出挑拨叛乱之策?万一闹大了,会影响大明江山社稷!”

    王渊笑道:“我这几天算看明白了。太祖皇帝对贵州的安排,是让宋氏和安氏互相制衡。现在宋氏日渐衰弱,哪还能制衡安氏?不如挑拨安氏辖地叛乱,让两家一起变弱,这才是稳定贵州的长久之计,对咱们穿青寨也有好处。”

    如果安贵荣听到王渊的计策,肯定会引为知己。

    因为安氏已经暗中出手了,一边联合宋氏对付贵州巡抚,一边挑拨宋氏辖地的苗民叛乱。一旦成功,则宋氏衰微、巡抚撤销,安氏从此在贵州一家独大。

    安贵荣才是真正的老阴比。

    只可惜,他的儿子是个智障人士。喝醉了便以杀人为乐,连贴身随从都杀,迟早要把自己给玩死。

    相比起来,宋坚应该感到宽慰,至少宋公子还属于正常人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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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2-4 11:01 | 只看该作者
    李应手里端着饭碗,兴冲冲拉王渊去玩耍:“王二郎,快来陪我演阵。”

    “没空,我还要看兵书呢。”王渊正捧着《孙子兵法》,这是经王阳明口述,他自己抄录下来的。或许在个别地方,因为记忆有差错,但主要内容应该没问题。

    李应从小就会背《孙子兵法》,可他觉得那玩意儿虽好,却过于务虚,没有研究阵图来得实在。当即摇头说:“兵书讲的都是大道理,为将之人,还是以战阵之法为主。”

    王渊笑道:“先生说知行合一。阵图是行,兵法是知,缺一不可。你总得让我先明白这些兵家道理吧?”

    “真没劲,”李应出生在世袭武官之家,长时间受长辈的影响,抱怨道,“大头巾们倒是懂得兵家至理,一个个口若悬河,真正打仗时屁都不懂。只知道扯什么庙算,还能把敌人算死不成?打赢了是他们的庙算之功,打输了就是武将阵战之失,是好是歹都他们说了算。”

    “你们武官世家,真一点责任都没有吗?”王渊质问道。

    李应默然。

    不但有责任,而且责任非常大。

    因为武官可以世袭,一代一代传下来,自然导致腐败堕落。有可能一省之总兵官,连兵书都没读过,连阵图都没看过,那还打个锤子仗?

    更甚者,侵占军田,盘剥军户,导致卫兵战斗力锐减。

    这种并非个别现象,而是普遍现象,在土木堡之前就开始了。

    朱棣曾经豪言壮语,说他在北方养了二十万兵,即便连年出征,却不费百姓一粒米粮。

    此非虚言,因为当时卫所制度运转良好,仅北方种出来的粮食,就足够支撑二十万大军。甚至还有不少剩余,一些军屯粮仓里的粮食,实在吃不完只能烂掉。

    当时还有商屯作为补充,即商人出钱出力,在边疆垦荒种地。即可增加边疆的粮产量,又能增加边疆的汉民数量。而商人在种粮获利的同时,还可以凭粮换取盐引,通过贩卖官盐赚取暴利。

    现在嘛,北方边镇种出来的粮食,鬼知道跑哪儿去了。大同那边遇到大仗,直隶都得征集民夫运粮,全都摊派在北方老百姓头上。

    幸好有个弘治中兴,首辅刘健进行了一系列改革,否则现在的北方边防早玩崩了。

    王渊翻着自己手抄的兵书,感慨道:“这便是军制出了问题,阵图再精妙又有何用?”

    李应苦笑:“谁都知道有问题,可皇帝都没法改,一改便天下大乱。”

    李应被呼为李三郎,这正是他用功读书的原因,只有考取功名才能沙场建功。

    朝廷规定,世袭武官为嫡长子继承,遇到变故也可嫡次子继承。如果嫡次子又出现意外,那就直接让嫡长孙世袭,除非前面的都死了残了,才能轮到他李三郎上位。

    虽然李应觉得大哥是个智障,本事还不及自己十分之一,可这又有什么办法?

    人家是嫡长子!

    王渊背靠着一根竹子,随口说道:“李兄,不若今天做个约定,你我都用功苦读。二十年后,我当大明首辅,你当兵部尚书,咱们一起来改革大明军制。”

    “哈哈哈哈,”李应仿佛听到天大的笑话,“你当首辅还有可能,我当兵部尚书?那职务至少得二榜进士才行。以我的读书资质,能考个同进士就已经烧高香了。”

    王渊微微一笑:“将来之事,谁又说得准呢?”

    李应也正经起来,对王渊说:“若你哪天真做了首富,一旦改革军制,必定身败名裂!就拿这贵州来说,所有世袭武官家族,全都世代联姻,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得罪一个,就得罪一堆。一人谋反,则一地谋反,反正都要被灭九族。你动了武官的好处,绝对遍地叛乱。武官可能不敢造反,但其辖地的百姓肯定造反。”

    不外乎挟寇自重而已,便是当地没有寇,武官们也能养出几个来。

    ……

    山上条件辛苦,不是人人都能坚持的,更何况求学的大都是世家子。

    至六月中旬,龙岗书院只剩下十多个生员。后来陆续离开的那些人,有的说得病了想回城医治,有的说家中出事需要去处理。

    能留下的,皆为心志坚毅之辈。

    王渊每天跟着王阳明学兵法,同时又巩固四书,并潜心修习《礼记》。恰巧,王阳明的本经也是《礼记》,他不用中途换专业学别的经书。

    这日,一个穿着戎装的公差,执书信自山下而来。

    “阳明先生可在?”那公差问道。

    其他人都在读书,只有李应在练习刀法,他走过去说:“我是阳明先生的学生。”

    公差立即把书信递给他:“请转交给阳明先生!我在这里等着回信。”

    王渊正在跟王大爷聊天,见李应送信进来,不禁问道:“谁来的书信?”

    王阳明拆信读了一遍,笑道:“贵州宣慰使安贵荣来信,向我抱怨朝廷赏罚不明,想裁撤龙场九驿作为补偿,问我这件事情该如何运作。”

    “这可稀奇了,”王渊忍俊不禁,“先生是龙场驿丞,安贵荣想裁撤龙场驿,居然来信跟你商量。”

    “这可能跟督抚魏英有关。”王阳明揣测道。

    安宁司那边的叛乱,朝廷剿了两年,居然越剿越大。而安贵荣出兵之后,连带行军赶路在内,只用了一个半月时间,就将这场叛乱彻底平定。

    水西安氏的实力,让督抚魏英惊骇莫名,随即上书朝廷,请求对水西安氏多加防范。还说龙场九驿荒废已久,奏请朝廷拨款进行修缮,并增添卫所专门控制这九个驿站。

    首辅李东阳虽然惯会和稀泥,但脑子还算清醒。

    内阁讨论之后,严厉斥责安氏迟迟不肯出兵的问题。同时又表扬了安氏立下大功,给安贵荣加了一个贵州布政司左参政的官职。

    布政司左参政,那是非常大的官,相当于实权副省了。

    问题是,安贵荣本来就是实权副省,这个奖赏纯属脱裤子放屁,唯一的好处就是每个月能多领工资。

    同时,安贵荣还获知消息,朝廷似乎有意增设卫所,把手伸进自己控制的龙场九驿。这货便想着给朝廷施压,请求朝廷正式裁撤龙场九驿,又听闻王阳明的大名,写信问一下王阳明该如何操作。

    真实目的,是想通过王阳明,跟首辅李东阳打个商量——王阳明是李东阳的子侄辈,两家的关系非常亲密。若非有李东阳关照,王阳明早就死在大牢里了。

    王阳明立即拿起毛笔回信,大概意思是:驿站可以增加,也可以裁撤。土司也可以增加,也可以裁撤。你不要瞎搞,到时候把你的土司也给裁了。

    安贵荣收到这封信,虽然心中不屑,却到处宣扬自己敬重王阳明,还派人给王阳明送来各种物资。

    总督魏英明显被这种表面信息所迷惑,新添卫所的事情也暂时搁置。

    安贵荣悄悄发大招,引爆了宋氏辖地的暗棋——乖西司苗民叛乱!

    那是宋家祖宅的所在,半个月不到,苗族叛军就把整个乖西司攻占,把宋家先祖从坟里挖出来鞭尸。苗族叛军接着又攻占扎佐司治所,飞快打到黑山岭脚下,还派人邀请穿青寨一起举兵搞大事。

    穿青寨方寨主婉言拒绝,表示自己不愿掺和。

    苗族叛军又南下进攻贵竹司和龙里司,一旦把这两个长官司打下来,就能正式攻打贵州城了!

    你朝廷不是猜忌我安贵荣吗?

    那好,继续猜忌,看这贵州离了我安贵荣,你们朝廷诸公还怎么玩下去。

    “什么?贵竹司治所也沦陷了!”

    王渊正在山上读书,听到这个消息难以置信,宋家的军队也太特么废物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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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2-4 11:04 | 只看该作者
进山报信的是刘耀祖,这小子一直在司学读书,平时住在宋公子家的客房——他年龄小,学问又浅,被王阳明与朱熹的学问分歧搞蒙了,听课两天便跟着宋公子一起下山。

    此刻正是傍晚,宿舍里几位同学都在。

    詹惠见刘耀祖语气急促,细节没说明白,便给他倒了碗水:“不要慌张,具体什么情况,你静下心慢慢说来!”

    刘耀祖口干舌燥,仰脖子把水喝完,横袖擦嘴道:“好像是宋宣慰使回洪边祭祖,醉酒之后鞭打苗酋阿贾。阿贾受辱不甘,其他苗人也很愤怒,再加上宋家平时压迫太甚,当即就有三个苗部揭竿造反了。”

    “宋然呢?”王渊问道。

    刘耀祖说:“三苗部合兵上万人,又是突然发起进攻,宋宣慰使完全没有防备。宋家在洪边的寨子,半天时间就被苗人攻占,宋宣慰使在贴身侍卫的保护下突围。等他逃回贵州城的时候,身边护卫已经死光了,马也跑死了,就连鞋都跑掉了,他是一个人光着脚进城的。”

    宋然一个大胖子,孤身狂奔二百里,居然翻山越岭如履平地。

    王渊想着那滑稽情形,摇头感慨:“想不到,他还有当飞将军的潜质。灵儿和宋公子呢?”

    刘耀祖说:“宋公子听闻此事,埋怨族人苛待苗民太甚,他想孤身去见苗酋阿贾,晓之以情、动之以理,靠嘴皮子说服苗民主动撤兵。结果,他被自己的父亲软禁在家里,只能每日靠读书打发时间。”

    “哈哈,此人迂腐至极!”李应被逗得发笑。

    王渊追问:“灵儿怎样了?”

    刘耀祖说:“灵儿姐也被禁足,听说她想带兵平叛,被她父亲关在家里。灵儿姐身边的护卫,也被宋宣慰使调走,全都拉去跟苗人打仗了。”

    王渊想了想,问道:“袁二呢?”

    刘耀祖答道:“宋马头(宋坚)带兵防守贵竹司,寨子被攻破,只能率残兵撤回贵州城。袁二哥也在军中,他受了些小伤,但因为护主有功,被宋马头升官当了百人长。”

    王渊仔细思索战况,很快就明白大概局势。

    宋家下辖的十二长官司,目前已经被叛军攻占两个半。

    拜宋然平日里的残暴所赐,叛军兵锋所指之处,各族土民踊跃加入,恐怕此刻叛军数量已有两三万。

    但叛军攻陷贵竹司之后,南下攻势必然受阻,因为挡在前面的是贵州城。宋家北衙也易守难攻,叛军必定回身往北、往东进发,很可能就此肆虐整个黔东北与黔东地区——黔东的平越司,这两年为了平息安宁战事,士卒和钱粮都损失惨重,根本挡不住苗族叛军。

    李应也很快搞清楚情况,苦笑道:“事情闹大了,比安宁司那边闹得还大,不知有多少人要丢官掉脑袋!”

    为啥比安宁叛乱闹得更大?

    因为乖西司地处要冲,苗族叛军如此发展趋势,将直接切断湖广入黔通道,以及四川入黔的中路通道。

    四川的播州杨氏都要被搞疯,因为没法做买卖,贸易通道被掐断,来往商队必须改走水西。而安氏就爽得要命,趁机收商税便能大赚一笔,而且从此在贵州一家独大。

    一直在练字的越榛,突然出声:“得想办法拉宋家一把,否则贵州今后永无宁日。”

    “唉,确实如此。”王渊一声叹息。

    宋家再怎么残暴,也是唯一能制衡安氏的贵州土司,而且是汉化程度最高的贵州土司。

    宋家一旦倒台,朝廷对贵州的统治将彻底失控。

    贵州城的汉人官员,无论文官武官,恐怕此刻都在想方设法救援宋家。

    王渊又问:“安贵荣呢?”

    刘耀祖说:“安宣慰使病了。不但他自己生病回水西,还把手下的兵也带走。说什么之前征讨安宁叛军,士卒已经疲惫不堪,至少得用半年时间休整。而且水西钱粮也已耗尽,朝廷得先拨粮饷给他,否则水西士卒无力开拔。”

    “好手段,”越榛啧啧赞叹,“纵容叛军肆虐宋氏辖地,再让卫所军队跟叛军两败俱伤。他安氏最后站出来抵定乾坤,趁机侵占宋氏地盘,朝廷还得给他优渥封赏。”

    王渊忍不住多看越榛几眼,这位室友已经二十一岁,平时不怎么引人注意,关键时候脑子却非常清醒。

    “先生(沈复璁)让你来报信的?”王渊问道。

    刘耀祖点头说:“对。很多内情,都是先生告诉我的,否则我怎会知道得那样清楚。”

    王渊想了想说:“你先在山上住一晚,明天我们一起回城看看。”

    王渊真不担心谁,虽然叛军已经打到黑山岭脚下,但肯定不会主动进攻穿青寨。因为山寨易守难攻,打下来又没油水,苗酋阿贾才不会白费功夫。

    家人没有危险,宋灵儿就更安全。

    这丫头被父亲宋然软禁在城里,叛军是绝不可能破城的。抛开城池坚固不提,安贵荣也不会坐视旁观,省城丢了那可是大罪!

    翌日清晨。

    王渊带着刘耀祖准备下山,李应和书童也牵马跟上来。

    “我也去看看,说不定能杀敌建功呢。”李应笑道。

    王渊摇头说:“你想多了。这场叛乱怕是要持续三五年,短时间内根本没法结束。叛军阻断了驿站通道,督抚向朝廷传递军情,得从四川那边绕一圈,又或者走广西进湖广,朝廷接到确切情报至少得秋天。朝廷再勒令安氏出兵平叛,来回扯皮估计又是一年半载。”

    李应有些失望,复又愤懑:“这贵州有兵事,全都得仰赖安贵荣。若哪天安贵荣叛乱,那又该如何收拾?”

    王渊在宋坚那里看过军事地图,忧虑道:“就怕安贵荣暗通播州杨氏,安杨两家联合起来,把四川和贵州都要搅翻天。”

    两个十多岁的少年,居然认真讨论军国大事,而且还分析得蛮有道理。

    四人回城已是夜间时分,不但城门紧闭,并且防范森严。他们在城外等到天亮,又接受严格盘查,靠着李应的家族关系才获准进城。

    城内早已风声鹤唳,卫所军士全被调进来守城,就怕叛军不长眼跑来攻打省府。

    王渊拍马直奔宋府,无论怎么说,门子就是不让他进去。

    刘耀祖一个小屁孩,留下来也没啥用,王渊就令其先回宋公子家里。自己则带着李应及其书童,骑马来到宋府的临街围墙外。

    “李兄,撑我一把。”王渊笑道。

    李应自嘲道:“你来跟相好的偷情,我还得帮你翻墙,实在是有辱斯文啊。”

    “就问你帮不帮!”王渊懒得跟他胡扯。

    李应兜着双手说:“上来。”

    王渊踩着李应的双手掌心,被后者用力一托,便灵活无比的攀上墙头。接着,他又趴在上边,把李应也拉上去。

    李应叮嘱书童道:“阿忠,你牵马在外边候着。”

    二人神不知鬼不觉溜进花园,穿堂过室,直奔宋灵儿的闺房。

    估计是宋然带人移驻城外北衙,城内府邸空了大半,竟连仆从都不剩几个。

    王渊来到闺房外,疑惑道:“不是说被禁足了吗?怎么连个看守都没有?”

    房门被小心推开,宋灵儿一身仆从打扮,见到王渊顿时惊喜:“王二,你怎么来了?”

    “呜呜!”

    闺房里面,两个宋家健仆被捆在一起,嘴里塞着布团正使劲挣扎。

    王渊顿时无语,好笑道:“我就知道,你肯定会想办法逃走。幸好来得及时,不然你就要干傻事了。”

    宋灵儿反驳说:“我可不会干傻事,就是想出城去,跟阿爸一起守卫北衙。”

    宋家有两个大本营,一个是洪边祖宅,一个是北衙老窝。

    祖宅已经被叛军烧毁,宋氏族人死伤无数。如果北衙再丢,宋家就要彻底衰落了,因为族内精英大半都在那里。

    李应一听有仗打,顿时兴奋道:“我跟你一起去北衙!”

    “好啊,”宋灵儿异常高兴,“李三郎,你够义气,我宋灵儿交你这个朋友!”

    李应笑道:“何必见外。王二是我兄弟,你又跟他相好,大家都自己人。”

    宋灵儿没来由的脸颊一红,随即又恢复爽利性格:“快走吧,迟了要被发现。可惜家里的马没了,你们是骑马来的吗?”

    “马在外边。”王渊说。

    王渊此次回贵州城,纯粹是怕宋灵儿出意外。他太了解这丫头了,肯定在家里待不住,千方百计都要去战斗前线。

    所以此刻也不劝阻,劝了这次,宋灵儿下次肯定还要开溜,不如直接把她送去北衙更稳妥。

    三人循着来路翻墙出去,很快找到李应的书童。

    四人三马,王渊跟宋灵儿合乘一匹,李应和书童各骑一匹。又是费了一番口舌,李应找到父亲的部下,才终于允许他们出城。

    “喂,你骑慢点啊,我都快掉下去了。”宋灵儿坐在后边,紧紧抱住王渊的腰。

    王渊才不信呢,叮嘱道:“老实坐好!”

    “嘻嘻。”宋灵儿一阵傻笑,双臂抱得更紧,直接把脸贴到王渊后背。

    这丫头,洪边祖宅死了一堆族人,她居然还有谈情说爱的心思。

    简直没心没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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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2-4 11:06 | 只看该作者
“哒哒哒哒!”

    竹林深处传来一阵马蹄声,王渊等人立即警惕起来,纷纷勒马观察情况。

    突然,竹林里窜出一骑,浑身穿着青绿色戎装。衣服颜色与竹林融为一体,如果下马溜进林间草丛,非常轻松就能隐藏行迹,大概相当于古代的迷彩装了。

    “周五叔!”李应欣喜喊道。

    “吁!”

    周五叔突然吹响口哨,林间很快又响起马蹄声。他立在马背上问:“李三郎,你怎么来这里了?”

    李应指着宋灵儿:“我护送宋家千金前往北衙。”

    “糊涂!”

    周五叔说:“快快回去,北衙寨和云锦寨已经被贼寇围住了。”

    宋灵儿紧张道:“我阿爸没事吧?”

    “宋大老爷好着呢,说不定正在北衙抱着侍妾喝酒。”周五叔不屑冷笑,显然对宋胖子万分鄙视。

    “没事就好。”宋灵儿无视对方的态度和语气。

    李应问道:“周五叔,北衙那边是何状况?”

    周五叔说:“贼寇至少有上万人,且有一半兵甲齐备。他们还攻占了宋家养马寨,现在有一支千人规模的骑兵。宋家在北衙寨和云锦寨的兵力,撑死了能有三五千,守寨是绰绰有余,但肯定不敢出寨迎敌。”

    正说话间,竹林里又奔来三骑,都是官军派出去的探子。

    周五叔说:“李三郎,我们要回去禀报军情了,你往北衙切莫靠得太近。”

    “我晓得,多谢周五叔。”李应拱手道。

    王渊望着官军探子远去的身影,感慨道:“这贵州的卫所,看来是真的废了啊。”

    李应脸色尴尬,强行开脱道:“何止贵州,整个大明的卫所都废了。”

    驻扎贵州城的兵额为一万五千人,附近还有几个扼守要道的卫所,前后加起来足有两万出头。

    即便只剩下十分之一可战兵力,那也是两千人。

    而宋家的两个寨子,还有兵力三五千。

    围困北衙和云锦的苗族叛军,说是兵力上万,但真正能打的顶多五六千。而且还是刚刚揭竿的乱军,士气可能非常高,但组织度绝对低得可怜,甚至互相之间还派系林立。

    如果贵州城那位李总兵,带着精锐出城突袭,跟北衙的安胖子里应外合,绝对能把叛军杀得屁滚尿流。

    可惜了,李总兵不敢主动出城接敌,安胖子也躲进北衙当缩头乌龟,竟让一群乌合之众在那儿耀武扬威。

    王渊四人又打马前进,很快路过一个村寨。

    这是汉族村寨,所住全是贵州前卫的军户家属——大明卫所制度,不但有军田耕种,往往还有军属私田。特别是在边疆地区,相当于军屯和民屯一起搞,让军户能在驻扎地区安居乐业。

    王渊的父亲王全,以前就住在这个村子,不过王家私田已经被军官侵占。

    这是一个很扯淡的事情,军官跟王家是仇人,宋氏跟穿青寨是仇人,按理说王渊应该加入叛军才对。

    为啥不加入叛军?

    看看眼前景象就知道了。

    村子里的民居,已经被叛军放火烧个干净。来不及逃走的村民,也被叛军屠戮一空,阡陌之间还能看到不少尸体。

    这些叛军无故杀人也就罢了,居然还不晓得收尸,也不怕引起瘟疫什么的。

    王渊骑马从村中穿过,整个人面无表情。

    就在他前方不远处,一个老妪趴伏在地,背部有两道巨大伤口。而在老妪身下,掩藏着一个小孩的尸首,脖子被砍得只剩一层皮牵连躯体。

    叛军起兵之前,他们备受土司盘剥,属于绝对的受害者;叛军起义之初,他们属于富有反抗精神的义军,不必苛责。

    但此时此刻,叛军已经化身为虎狼,所过之处鸡犬不留。他们杀死老幼和青壮,抢走妇人和钱粮,论法、论理、论情……叛军个个该死!

    在古代,千万不要相信有什么义军。朱元璋在攻占南京之前,一直靠抢粮维持军队补给,军纪好只是在抢粮时不乱杀而已,但你把老百姓的粮都抢了,别人还不是照样饿死?其老家濠州(凤阳),被军阀们反复折腾,几乎打成一片白地,有好几年处于无主状态,连贼寇都懒得去占领州城。

    “这就是战争,”王渊语气冰冷的问道,“你还整天想着打仗吗?”

    宋灵儿默然不语,她对战争的浪漫幻想,与残酷现实相差太大,一时间已经失去思考能力。

    李应也是一口闷气憋在肚子里,他突然翻身下马,对自己的书童说:“阿忠,下来给他们收尸!”

    王渊跟宋灵儿也过去帮忙,却苦于找不到锄头挖坑,估计铁质农具都被叛军抢走了。他们把尸体抬到一起,堆积柴禾烧个干净,最后将骨灰装进残破的陶罐当中——那些陶罐,可能是村民存放米粮的器具,如今被随意扔在村中各处。

    这不算挫骨扬灰,明朝已经开始流行火葬了。

    《大明律》规定:“若亡殁远方,子孙不能归葬而烧化者,听从其便。”

    异地死亡,基本都是火化,然后带着骨灰回家安葬。

    朱元璋那会儿,还禁止本地火化,只准异地死者火葬。但到了朱棣上位,巡按御史上报地方情况,福建那边土葬的已经十无二三。至明朝中页,随着人口流动频繁,以及佛教兴盛传播,火葬已经在社会底层流行,还专门有个烧尸职业叫“火家”。

    收敛村民尸体,就耗费了两个时辰。

    四人洗净双手,吃了些干粮,这才继续朝北衙进发。

    他们已经不敢骑马,怕蹄声引起叛军注意,只牵马非常谨慎的往前走。

    好在野外竹林遍地,方便他们隐藏行迹,马蹄踩到地面竹叶,也不会发出太大声响。

    距离北衙两三里,附近全是农田。

    这些是宋家的族田,平时交给农奴耕种,甚至还有一片专供农奴居住的房屋。

    那些房屋并未被拆毁,也不见杀戮情况,多半农奴们都投靠叛军了。田地里是叛军的营帐,阵阵炊烟升起,叛军们似乎正在生火做饭。

    四人隐匿在竹林边缘,王渊观察一阵说:“过不去,进入北衙的通道全是贼寇。”

    李应不屑冷笑:“这些土贼根本不会打仗,连营寨附近的竹林都不砍掉,而且还不派轻骑截断四方。我手下若有一千兵马,就埋伏在此地趁夜偷袭,必将这些土贼杀个干净!”

    “三爷,这里应该没有上万土人吧。”李应的书童说。

    王渊在北衙读书两年,对此地很熟,解释道:“北衙寨三面环山,而且在北边山中,还有一条路通向云锦寨。这些贼寇想要攻打北衙寨,就必须同时围住云锦寨,分兵是肯定的。现在宋家已经全力防备,怕是两三万人都不容易攻破。走吧,灵儿,你阿爸没有危险,我们就别想着过去了。”

    “你看那边!”宋灵儿往东边的山脚指去。

    那里隐约可见不少妇人,被叛军押着出来,绑住双手被串在一起。此外,还有一匹匹骡马,驮满了物品走在前方。

    王渊猜测道:“贼寇估计要撤围了,他们不傻,虽然北衙寨财货无数,但短时间内根本打不下来,还不如调兵攻占其他地方。这是在提前转运抢来的女子和财物,可能明天,顶多后天就要全军撤走。”

    李应顿时两眼放光,激动道:“我回去禀报父亲,提前在山中设伏,定将这些土贼一网打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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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2-4 11:09 | 只看该作者
叛军主力来自三个苗部,首领分别叫做:阿贾、阿札、阿朵。

    而且,他们并非全都是苗人,阿札甚至跟宋氏同族(仲家),只不过在大明官方文书里都称苗部。

    三苗部在攻陷扎佐司之后,内部便出现强烈分歧。阿朵害怕直面汉军主力,也不信任安贵荣,因此率军北上攻打青山、底寨等长官司(即后世息烽县)。

    阿贾和阿札两人,一个为了兑现跟安贵荣的密约,一个为了北衙寨的金银财宝,率领叛军主力一万余人,南下攻破贵竹寨,接着又包围北衙寨和云锦寨。

    北衙和云锦两寨互为犄角,中间有一条山道连通,而且几面环山易守难攻。

    两个苗酋撞得灰头土脸,阿贾很快生出退意,阿札却被财货迷了心智。北衙寨囤积着宋家数百年聚敛的财货,只要打破寨子,抢到的东西比肆虐整个黔东北都多!

    “阿贾,你为何停下来了?只要再拼一把力,宋家肯定撑不住!”

    阿札冲进阿贾的营帐,一见面就兴师问罪。

    阿贾苦笑着摇头:“打不下来的,没必要害了部族勇士的性命。”

    阿札挥舞着大砍刀,说出自己的幻想:“安贵荣承诺过,他会出兵帮我们攻打宋家。只要现在加把劲,把北衙土司兵打残了,等安贵荣出兵过来帮忙,就能轻轻松松拿下寨子。阿贾,宋家数百年的财宝,全都藏在北衙寨里。到时候你分四成,我分四成,留两成给安贵荣,几辈子都享用不完!”

    “你居然相信安贵荣的鬼话?”阿贾吃惊不已。

    阿札说:“安贵荣从来没骗过我们。说给钱粮就给钱粮,说给兵甲就给兵甲,比宋家土司可靠得多。”

    阿贾懒得跟傻子解释,直接说道:“那一千马队,我已经派去北边了。明天再虚张声势攻一下寨子,到晚上连夜撤军,宋家肯定不敢追。”

    “撤军?”阿札顿时激动起来,“为什么要撤?为什么要撤!那可是北衙寨,宋家的北衙寨。财宝堆积成山,粮食几辈子都吃不完,还有好多好多漂亮女子等着我们去抢!”

    “再不撤军,我们自己就要乱起来了,”阿贾说,“这几日攻寨,都是那些小寨勇士在拼杀,各自舍把(寨主)已经不肯出力。继续再打下去,他们可能要投靠宋家,调头过来跟我们拼命了!”

    阿札不屑道:“他们不敢!”

    阿贾突然说:“我已经请汉族的读书人,写了两封请命信。一封交给贵州城那位总督,一封送去湖广,让湖广的汉官转交给皇帝。”

    “你到底想干什么?”阿札万分不解。

    阿贾解释道:“这几十年来,贵州有无数部族起义,但有哪个能够成功的?等朝廷派来大军,我们肯定打不过。所以我给朝廷写信,说我们是被宋家逼反的,请皇帝宽恕我们的罪行,把扎佐、乖西、底寨、青山四个长官司,都赏赐给我们。只要皇帝同意,今后你和我,还有阿朵,都可以做土司官,我们的子孙也能世世代代做土司官!”

    阿札突然有些心动,问道:“皇帝不答应怎么办?”

    “那就打,”阿贾面目狰狞道,“我听汉人讲过一个故事,叫什么《水浒传》。只要多打赢官兵几次,多占领一些地盘,朝廷就会派汉官来招安我们!所以,不要盯着北衙寨了,回去往北、往东,能打下多少地盘,就全力去打下来。然后等着汉官过来招安!”

    阿札还是舍不得北衙寨里的财宝美女,嘀咕道:“把北衙打下来,再招什么安不成吗?”

    阿贾感觉心好累,耐心解释说:“就算把北衙寨打下,我们的勇士还能剩多少?到时候,贵州的官兵都能把我们灭了,朝廷又怎么会同意招安?”

    阿札纠结万分,说道:“那明天再拼一把,实在打不下来,明天夜里就撤兵。”

    “好!”

    阿贾松了一口气,他就怕阿札冥顽不灵。

    两个苗酋达成一致,阿贾又提刀出账,亲自去安抚那些小寨舍把。

    每个小寨舍把,都相当于一路义军头领,拥有着非常大的独立性。阿贾必须威逼利诱,才能让这些家伙听话。为了聚拢军心,他现在连抢来的财货都不敢分,就怕各个寨子分了财货会一哄而散。

    “那边在冒浓烟!”阿札突然指着贵州城的方向。

    阿贾笑道:“不用管他。安贵荣在半年之内都不可能出兵,贵州的官军又全是废物,根本没有胆子主动出城。那边的浓烟,可能是官军探子故意放火,想要吓唬咱们一下。”

    说完这些话,阿贾又思索一阵:“汉人有个词叫‘节外生枝’。这样吧,你我各派五百勇士,护送钱粮和女子回扎佐,等撤军之后在扎佐分配。再不分财货,下面那些舍把就不听话了。明天上午攻寨,明天下午做准备,明天晚上连夜撤走。”

    阿札说:“我去召集族人商议。”

    半个时辰之后,一千叛军押送着财货和女子,提前撤出叛军大营。他们沿着山脚,抄近路上官道,再走官道前往扎佐司。

    这就是王渊等人看到的那一幕。

    ……

    四人快速返回贵州城,结果在半路上,又碰到周五叔等人。

    周五叔问:“李三郎,是你们在村里放火烧尸?”

    “是我们。”李应说。

    周五叔苦笑道:“你们把城内守军吓坏了,还以为贼寇要攻城,上头派我们赶紧来打探消息。”

    嗯,军户家属的村子,离贵州城更近,离北衙更远一些。放火烧尸的冒失举动,没惊扰到叛军,反而把官军给吓坏了。

    李应说:“周五叔,贼寇正在转移财货和妇人,他们可能会近期撤军。我打算回城,说服父亲派兵埋伏于山中官道,届时定将贼寇杀得片甲不留!”

    周五叔摇头道:“贼寇转移财货,不一定是要撤军。就算要撤军,令尊也不敢出兵埋伏。他现在最要紧的,是把贵州城牢牢守住。只要贵州城不丢,他就有功无罪,反正贼寇是宋家激反的。”

    李应突然不说话了,因为他非常了解自己的父亲。

    总兵可不是世袭的,需要实打实积攒军功。而李应的父亲李昂,从世袭指挥累升至总兵,其用兵玄奥无非两个字:稳重!

    李总兵历来是这样打仗的——

    大人,前方发现贼寇。

    小心埋伏,快撤!

    大人,贼寇已经乱了。

    此乃诱敌之计,守城为上,不可轻出!

    大人,某某县已被乱军攻陷。

    快催安氏出兵,我等稳守营寨!

    大人,安氏大胜。

    快随我全军出击,不得让贼寇逃掉一人!

    你看李总兵多稳啊,征战沙场数十年,从来没有打过败仗。而且还是人头狗,总在最关键的时候,对敌人进行致命一击,即便抢不到头功,也必定斩获颇丰。

    贵州有那么多世袭指挥(包括指挥同知、指挥佥事等等),竞争也算蛮激烈,李昂能够升任总兵,那也是有几把刷子的。

    李应深知父亲套路,此刻被周五叔一提醒,顿时就没了回城的心思。

    王渊突然说:“即便不能埋伏叛军主力,也可以埋伏他们的押运队伍。不需要太多人,一百人足矣。他们的骡马驼满了财货,妇人又被绑住双手串在一起,行走速度肯定快不起来。我们提前在山中设伏,每人多举火把,半夜突袭就能把他们吓跑。”

    “对,一定要把那些妇人救回来!”李应说。

    周五叔摇头苦笑:“我就一个小旗,说是管十个兵,可加上我自己在内,一共只有四个兵能用。你们的计策再好,我也找不齐一百人。”

    无兵可用,如之奈何。

    王渊苦想一阵,突然说:“我可以回穿青寨招兵!”

    那么多财货,那么多骡马,那么多妇人。

    只需要出一两百人,夜间举火突袭,能吓就吓,吓不到就撤,方寨主肯定愿意接这个活儿。

    即便财货、骡马和妇人,穿青寨只能分到一半,那也是难以想象的收获,方寨主赚外快能够赚到飞起!

    而且等叛乱平定,说不定还可以向朝廷报功。

    想清楚之后,王渊抱拳说:“周将军……”

    周五叔连忙打断,拱手道:“不敢当,我只是个小旗。”

    王渊说道:“那我也唤你周五叔。请周五叔带人,一路小心监视叛军行程,我回黑山岭带兵过来,根据情况预设夜袭地点。所有斩获,穿青寨与周五叔平分,至于你向上官孝敬多少,那是你自己的事情。”

    周五叔心动了,谁还不想赚外快啊?

    王渊又说:“叛军掠来的那些女子,如果能寻到亲人,就让她们跟亲人团聚。如果家人已死,就让她们留在穿青寨,这些妇人不属于分配物品。”

    “好说,”周五叔兴奋搓手道,“这买卖我干了!”

    王渊一下子思路通畅,这是发展势力的大好机会。

    在叛军肆虐的前期,穿青寨只要能够截获这批财物,就能养活更多人。再偷偷忽悠因战乱流离失所的百姓,不管汉人还是土人,全都可以接上山来,让他们在山上重组家庭,帮着他们开垦荒地。

    一两年之后,穿青寨的人口就可能翻倍。

    等到官军进行大反攻,穿青寨便举起义民旗帜,帮助官军平叛,趁机再赚他娘一笔。

    宋家肯定是要衰落的,王渊想通过自己跟宋家的关系,再找机会搭上总督魏英的线,给父亲或者大哥弄个扎佐土司长官来当。

    父亲或大哥成为扎佐土司,首先穿青寨是支持的,熟人做长官太方便了。宋家也是会支持的,因为可以暗中宣誓效忠宋家——底寨土司就姓蔡,同样接受宋家调遣,被宋家视为自己人。

    如果总督魏英再支持,那基本就板上钉钉了。

    王阳明觉得学生没有欲求?

    这就是欲求,而且是普通人都不敢想的欲求!

    或许数百年之后,黔北地区都还有一支王氏土司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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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2-4 11:12 | 只看该作者
水西马还是很给力的,当初王渊初来贵州城,从穿青寨出发足足走了三天半。

    现在一路骑马,只需八个时辰,还包括中途休息时间在内。

    山势陡峭地段,王渊步行牵马,不论上坡下坡,马儿都非常迅捷。除了百岔马之外,其他蒙古马种来到山区,根本别想撵上水西马屁股后面的灰尘。

    回到家中,父母居然在准备彩礼,大哥把方家姑娘的肚子搞大了……

    王渊二话不说,让母亲给马儿喂精粮,然后自己跑去方寨主家。

    方阿远见到王渊颇为惊讶:“渊哥儿,山下兵荒马乱,你怎么这时候回寨子?”

    王渊将情况详细诉说,问道:“方阿伯,你敢不敢赌一把?”

    “有什么不敢的?”方阿远根本没有多想,直接作出决定,“我带寨中两百青壮过去,能打就打,不能打直接回山。但必须夜里打仗,不能让苗兵认出咱们,否则阿贾气疯了肯定调兵攻打穿青寨。”

    王渊说:“我已经跟官兵说好了,抢来的东西对半分。虽然官兵只有四个,但全是骑马探子,只有他们能够一路探查叛军动向,而且还不会被叛军轻易发觉。”

    “寨里没有战马,分他们一半是应该的。”方阿远拎得很清。

    方阿远立即召集寨中青壮,因为要剔除夜盲症患者,只凑了一百八十九人。就连王渊的父亲和大哥,这次都全副武装下山。每人带六个火把,只带三天的干粮和饮水,一个时辰之后便快速下山。

    王渊骑马先行,半日之后,在官道上遇到李应。

    李应报之确切敌情,说道:“贼兵有一千人左右,还有四五百个民夫(投靠叛军的宋家农奴)。他们没有骑马,牲口全都用来运送财货,骡子和驴子加起来,大概有两三百头,那些民夫也都挑着财货。被掠妇人有两百左右,被捆起来走得很慢,至少还要三天才能到扎佐司。”

    王渊问道:“叛军有防备吗?”

    李应说道:“周五叔他们非常小心,还没有被贼寇发现。一千贼兵分成两部,一部开路,一部押后。贼寇过夜十分警惕,昨晚专门在一处山岗露宿,站在山岗上就能观察到四处情况。但他们不会打仗,没有派探子开路,夜里也没有扎营,只砍了些竹子做篱笆防备野兽。”

    ……

    又过了一天一夜。

    近二百穿青人,到中午时分便停下休息,一来养精蓄锐,二来等着叛军——继续赶路的话,可能还没天黑就要跟叛军撞上。

    “哒哒哒哒!”

    这次换成宋灵儿骑马联络消息:“王二,那个周五叔推测,贼寇可能在砍头岭过夜。因为贼寇人多,又不在低洼处露宿,附近只有砍头岭方便驻扎。”

    王渊转身问袁刚:“从这里到砍头岭,需要走多久?”

    袁刚估计道:“不超过一个时辰。我们可以先去回龙沟藏起来,那里的林子很密,距离砍头岭又近,藏五千兵马都不会被发现。”

    王渊立即对方阿远说:“那就先去回龙沟,天黑一个时辰再前往砍头岭,务必等他们睡熟之后发起突袭。所有人必须说汉话,不会说汉话的就闭嘴,点火把之后一起大喊‘官军来了’!”

    “我回去报信!”宋灵儿跃跃欲试。

    这丫头心里不挂事儿,又开始憧憬打仗了,胯边腰刀已经饥渴难耐。

    又过去半个时辰,众人来到回龙沟藏好。

    此时才下午时分,距离天黑还早得很。方阿远让大家先睡一觉,亲自带十多人砍树枝,做成十字架模样。六个火把为一组,全部固定在十字横木上,夜袭时举着十字架冲锋,相当于一人打着六个火把。。

    快到傍晚,周五叔亲自奔来。这次没有骑马,因为全是陡峭的下坡路,他跟穿青寨众人抱拳打招呼,笑道:“贼寇还没天黑就停下了,我来的时候正在生火做饭,估计现在刚把饭煮熟。哈哈,这些土贼一点防备都没有,昨夜里还围着篝火喝酒唱歌,连那几个放哨的都喝醉了。”

    没防备才正常,如果有防备,负责押送财货的贼首肯定是个将才。

    因为宋家士卒已经被堵在北衙二寨,官军又躲贵州城里不敢出来,方圆数百里都不可能遭遇敌情,那些叛军怎会想到穿青人来夜袭?

    天色尽黑,圆月高悬。

    月光并不会给夜袭带来影响,因为山间树木繁多,穿青人都很难看清道路,砍头岭的叛军就更难以发现他们。

    “唉哟!”

    借着月色爬至半山坡,突然有人一脚踩滑,翻滚着跌落下去。

    “死了没?”

    “痛死我了,估计腿摔断了!”

    袁刚低声呵斥:“不准说话。去两个人,把他扶起来,其他人都走慢点。”

    砍头岭上。

    几个叛军哨兵正在打盹儿,一人迷迷糊糊睁眼,下意识朝山下望去,复又闭眼继续睡觉。

    睡着睡着,此人总觉得不对,那是在山中打猎练出的警觉性。他站起来仔细张望,可岭间影影幢幢,根本看不真切,直到瞥见几点火光,才惊恐大喊:“岭下有人!”

    那些火光,是周五叔等人在用火折子点燃枯草。

    穿青寨连火折子都没有,如果不跟官军探子合作,他们还得临时敲打燧石来生火。

    “快快,点燃火把!”

    四个火折子,很快用枯草和树枝生出四团篝火。浸了清油的火把被迅速点燃,一个传一个,片刻间就点亮数百支。

    王渊抽刀大喊:“官军来了!”

    “杀呀!”宋灵儿举着火把往岭上冲。

    李应也是初次作战,浑身热血上涌,学着父亲的语气大喊:“儿郎们,随我破敌!”

    到了此刻,也不管手里的火把有没有点燃,近两百人全部齐声狂呼,然后毫无章法的往岭上冲去。

    一群乌合之众,夜袭另一群乌合之众。

    最先慌乱的,是那些投靠叛军的宋家农奴。他们连兵器都没有,只是负责牵引牲畜和挑抬财货。此刻突然从梦中惊醒,一大半都像无头苍蝇般狂奔,还有一小半患了夜盲症看不清路,干脆趴地上哆嗦着装死。

    贼兵们也反应不一,有些提刀冲向敌人,有些朝另一个方向逃跑。

    而统领一千贼兵的两个头头,此刻正搂着掠来的妇人睡觉。他们之前都喝了酒,被呼喊声吓得酒醒大半,慌忙间跑去查看敌情。

    “官军杀来了,快跑!”

    “杀官军啊!”

    两个头人,分别作出不同选择,并且身边只有少数属下听到他们的命令。

    宋灵儿跟大多数穿青人一样,都没真正打过仗。她不知道保存体力,在山坡上一路狂奔,等冲上山岭已经气喘吁吁,迎面就差点被一个贼兵砍死。

    关键时刻,王渊格开贼兵的武器,挥刀将其砍死,呵斥道:“你不要命了?”

    “哈哈……呼……呼,谢了。”宋灵儿喘着粗气继续冲锋。

    李应与书童一路砍杀,边砍边喊:“吃我李家刀法!”

    那个叫李忠的书童,居然也是练家子。他从小跟着李应长大,如果哪天李应当了将军,这小子肯定是家丁统领。

    足足一千贼兵,却只有二十多人真正反抗,大部分都在夜袭之初就逃命。还有一些本来想力战,但见势不妙,冲到半路又调头逃跑,有的慌不择路直接从岭上往下跳。

    “杀敌了,我杀敌了!”

    宋灵儿兴奋大喊,她刚刚砍翻了一个逃跑的贼兵。

    只有周五叔那几个官军探子,以及方阿远、王全和袁刚,才是真正会打仗的人。他们从头到尾都在保持体力,冲锋时不紧不慢,遇到贼寇便暴起出刀。

    众人撵着贼兵狂追一里地,这才回到砍头岭上。

    周五叔根本不管财货,带着三个手下,打着火把到处割首级——再过十年,对内平叛就不能论首级赏功了。这是王阳明的带头大哥王琼提出的,说境内叛军也是大明百姓,论首级没啥意思,而且容易导致杀良冒功。

    “清点伤员和财货。”

    “原地休息一刻钟,下了山别走官道,钻进大山里回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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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2-4 11:16 | 只看该作者
因为害怕被叛军追上,众人带着战利品,直接钻进大山当中。

    按照现代地理名称来描述,他们此刻位于苗岭山脉的北方支脉。从贵州城一直延伸到扎佐以北,有大小山岭七八个,还有诸多高耸入云的山峰。

    起始山岭名叫“贵山”,山南水北为“阳”,贵阳就是因为地处贵山南部而得名——此时已经有贵阳之称,但还没获得官方正式命名。

    官道从贵州马驿出发,绕着贵山向北走,时而平坦,时而崎岖,但总体而言是最好走的路线。

    王渊等人一头扎进大山当中,贼兵根本没法搜寻,大部队行军极为困难,是个打游击的好地方。即便贼兵知道他们离开的方向,也是不敢乱追的,多半还会以为自己的运输队被山中生苗袭击了。

    紧赶慢赶,直至天明,王渊才建议停下来歇息。

    周五叔和三个属下,不仅坐骑挂满了头颅,他们腰间都悬着几颗脑袋。

    这些首级没有做任何处理,一路上都在滴血,还有不少双眼圆瞪,正死不瞑目的望着生者。

    很野蛮残忍的论功方式!

    但所有人都视若无睹,便是宋灵儿这娇滴滴小姑娘,亦根本没把血糊糊的人头当回事儿。

    恶心吗?

    是够恶心,仅此而已。

    王渊亲手砍死了两个叛军,并没有任何多余想法和情绪,只是稍稍感慨生命的脆弱而已。

    同情是不可能的,就在昨夜遭到突袭之前,几个叛军头子都还在侮辱妇女。如果同情叛军,谁去同情那些家破人亡,而且还一路受辱的妇人?

    此战一共斩首八十六级,其中还包括宋家农奴的脑袋。也即是说,双方没有进行过激烈战斗,绝大多数贼兵都惊慌而逃了,连那些被充作民夫的农奴都逃掉七成以上。

    而穿青寨的损失更小,一人上山时摔断小腿,三人追敌时摔成轻伤,还有三人在战斗中受到轻伤。

    战果如下:

    俘获民夫(农奴)九十三人,救出妇女二百零六人。缴获粮食六百多石,毛驴二百多头,骡子一百多只,精盐和粗盐二十几石,另外还有不少黄金和白银。

    宋灵儿面对这些战利品,心情非常复杂。

    那些农奴全是她家的,粮食、盐巴、牲畜和金银,一些是族产,一些是族兄(宋公子)家的,现在全都已经不姓宋了。

    特别是宋公子家里,这次损失惨重。其老窝贵竹寨被攻陷,积攒数十年的财货,被叛军一扫而空。

    方寨主已然乐开了花,如此丰厚的财富,足够买下好几个穿青寨。

    周五叔跟几个属下商量一阵,对方寨主说:“毛驴分我们几头,剩下的全部折成金银。”

    “好说!”方寨主无比慷慨。

    周五叔不要粮食和盐巴,是因为很难运回去。他们也不敢走官道,只能向西横穿大山,在龙场驿以南出山,然后从安氏地盘的官道回贵州城——这种折腾法,估计要走大半个月,而且有可能遭受生苗袭击。

    双方很快分赃完毕,至于从叛军身上扒来几副皮甲,大家都很有默契的没有去提。

    平民可以带刀,可以持有弓弩,却不能拥有火器和铠甲:持有违禁品一件仗八十,每增一件加罪一等;私造者再罪加一等,仗一百,流三千里。

    穿青寨把所有皮甲都拿走,周五叔等人只当没看见。

    王渊瞅了几眼瑟瑟发抖的农奴,对方寨主说:“方阿伯,这些都是苦命人。把他们带回山寨之后,不要想着盘剥虐待。借一些粮食和种子给他们,再帮他们开垦山地,过两年就能变成咱穿青人。”

    “这个我清楚得很,”方阿远笑道,“你当穿青寨是怎么兴盛起来的?”

    王渊又说:“那些妇人,全都带回寨子里。愿意留下的,当然是自己人;想要回家寻亲的,也暂时不能放掉,免得她们走漏了风声。”

    “知道,知道,”方阿远拍着王渊的肩膀,笑道,“你大哥跟我幺女,下个月就要成亲了,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

    王渊说道:“我们本来就是一家人。”

    方阿远顿时大笑:“哈哈,还是渊哥儿会说话!”

    王渊又走到父亲和大哥跟前:“阿爸,大哥,我这次就不回去了,大哥的喜酒也没法喝。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等着我去做。”

    王全按住儿子的肩膀:“男子汉就该出去闯,你大哥没出息,只能留在山寨里。你要闯出个名堂来,今后做大官,才不会被人欺负!”

    王渊说:“阿爸放心,我明年就参加科试,后年便能参加乡试,一定能够考中举人回来。”言罢,王渊又贴到王猛耳边,“大哥,你成亲之后,最好能跟着刘木匠识字,我给你捞个土司官来当。”

    “土司?”王猛惊道。

    王渊点头说:“对,土司!朝廷规定,当土司必须进学,至少得考生员才行,你要多多努力啊。”

    王猛满心欢喜,握拳道:“我一定好生读书!”

    朱元璋为了推进汉化,鼓励土司子弟读书。到了洪熙皇帝那里,直接规定:土司子弟若不能考取生员,就不得继承土司职务!

    至于土司子弟能否参加乡试,朝廷并没有明文规定。

    就算像宋公子那样考上举人,也肯定是做不成官的,这跟土司与否无关,而是举人本来就不好当官。便是祖坟冒青烟,举人也捞到官做,那也基本是九品官,这辈子撑死了能升个知县。

    不是谁都有海瑞的气运,海青天以举人身份,被派去当县学老师。原则上,老师一辈子都不能升官,结果海瑞两年之后就升任知县——鬼知道怎么升上去的。

    王渊运作大哥当扎佐土司,那得等到平叛之后,少则两三年,多则三五年——历史上,安贵荣出兵不出力,一直无法剿灭叛军。还要再扯皮三年,朝廷终于调派湖广、云南兵马,跑到贵州来平定叛乱,直至正德八年才彻底完事儿。

    至于有个大哥当土司,对自己的仕途有影响?

    呵呵,到时候王渊另有手段,不但不会受到影响,反而还能获得朝廷嘉奖。

    填饱肚子之后,王渊、宋灵儿、李应、李忠,以及周五叔等人,结伴向西横穿大山。诸穿青人则带着战利品,在山中慢慢往回走,估计也得十天半月才能到家。

    苗酋阿贾和阿札,在接到败兵消息之后,气得是三尸神暴跳,差点直接回军去攻打贵州城。

    不过阿贾很快冷静下来,被穿青人劫走的财货,大部分来自贵竹寨(宋公子家)。那点钱粮不算什么,从洪边寨(宋氏祖宅)抢来的才是大头。

    阿贾害怕再出现什么意外,立即加速行军前往洪边。分赃之后大肆攻略,半年时间占领宋氏三分之二的地盘,随即率兵直扑平越军民司(福泉县)。

    若是被他攻陷平越司,就能兵临清平县、安宁司,那里刚被凯里叛军打了一遍,轻轻松松便可占领。届时,湖广入黔通道就被掐断了,再往东便是湖广地界,绝对能把朝堂诸公搞得睡不着觉。

    牵着马儿,艰难穿行于大山之间,王渊笑道:“周五叔,你这次回去至少得升个百户吧?”

    “百户不敢想,能当个总旗我就知足了,”周五叔的心情非常好,朝着李应说,“这还得李三郎照应一二。”

    李应抱拳道:“周五叔且放心,我一定在父亲面前据实禀报。”

    周五叔拍着驴背说:“李三郎,这头驴你牵回去,把我的三个弟兄也关照一下。”

    “好说。”李应瞬间明白其心思。

    驴背上有个箱子,装的是黄金白银——大部分为金银器具和饰品,可用来贿赂李总兵买官。

    这些钱撒出去,再加上实打实的军功,周五叔升任百户肯定没问题,他的三个手下估计也能当上小旗。

    王渊突然说:“李三郎,周五叔,还有各位兄弟。这次的夜袭,就别说跟穿青人有关了,万一走露风声,我怕叛军会报复穿青寨。”

    “我懂,王二郎请放心。”周五叔爽快答应。

    又走了大半日,王渊见宋灵儿闷闷不乐,笑问道:“怎么不高兴啊?”

    宋灵儿嘟着嘴说:“那些明明是我们宋家的东西。”

    “财货重要,还是你阿爸的命重要?”王渊笑道。

    宋灵儿不假思索:“当然是我阿爸的命重要!”

    “你阿爸这次把事情搞大了,按律当斩,”王渊神秘兮兮地说,“我有一计,能让你阿爸免除死罪。”

    “真的?”宋灵儿眼睛发亮。

    “当然是真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王渊笑得像一只小狐狸。

    李应在旁边直挠头,他怎么也想不明白,王渊能有什么法子免除宋然的死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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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2-4 11:17 | 只看该作者
在各个山岭之间,有一些谷地相对低洼平整,比如穿青人之前藏兵的回龙沟。

    但有些谷地,瘴气也较多,就连生苗都不愿停留。

    此时已是六月底(农历),贵州山里本不该太热,但越往谷地深处,就愈发感到湿热难耐。而且蚊虫多到吓人,宋灵儿脸上和手上都被咬出点点红疙瘩。

    王渊他们只敢顺着半山腰走,而且必须用刀劈斩荆棘,才能开出可行通道,如此速度恐怕要走一个月以上。

    临近傍晚。

    众人辟出一块空地来,砍竹子搭建窝棚,又用茅草盖屋顶,以应对晚间可能会有的雨水。再做简易篱笆防备野兽,割来草藤熏烤浓烟,尽可能熏走蛇虫鼠蚁。

    这是在夏季贵州大山里行路,每天必做的准备。

    随时可能打雷下雨,随时可能遭遇野兽,蚊虫更是能把人给烦死。

    把窝棚搭建完毕,天色已经渐黑。李应累得直接躺下,嘴里叼着青草感慨:“我听说中原到处是平地,可以纵马驰骋几天几夜,真想去见识一下啊。贵州这地形,实在太折腾人了。”

    王渊站在山腰,眺望下面的山谷,笑道:“如果我是宋氏首领,就聚众上万人,来清理开垦这些谷地。即便付出死伤过千的代价,都要把谷地变为良田。你看山泉汇聚而下,溪水常年流淌不息,根本就不缺水源,都是种粮食的好地方!”

    宋灵儿挠着红疙瘩,疑惑道:“真的可以开垦出良田吗?”

    “只需一代人苦心经营,这些谷地必为良田!”王渊非常肯定地说。

    宋灵儿颇为欣喜,复又失落:“可惜我不是男人,继承不了土司职位,否则我肯定用你说的法子。”

    周五叔脱下靴子揉脚,臭气熏天,笑道:“王二郎,朝廷要是让你当贵州布政使,说不定还真能让贵州大变样。你是个有主意的,而且还有胆气担当,今后肯定能入朝做大官。”

    “我也就随口一说,”王渊盘腿坐下,也脱掉鞋子揉脚,“按照异地为官的规矩,我做哪个省的布政使,都不可能回贵州当官。”

    “不回来好,”李应笑着说,“在贵州当官太憋屈了,而且还没几个银子可捞。”

    宋灵儿不知何时已把鞋脱去,顿时哭丧着脸:“我说怎么脚疼,走出好多水泡了。”

    王渊抽刀在熏烟的篝火上灼烧,估摸着已经高温消毒,便握住宋灵儿的脚踝说:“别动,我帮你挑破。”

    “哦。”宋灵儿乖乖坐在原地,王渊虽然只握住她的脚,她却感觉浑身都在发热。

    “吁!”

    一个探子突然吹起口哨,其他人顿时哈哈大笑。

    宋灵儿俏脸一红,抄起鞭子说:“笑什么?都不许笑!”

    “哈哈哈哈!”

    众人笑得更大声。

    宋灵儿不跟这些孬货一般见识,直接转身背对他们,又用眼角余光偷看王渊。

    王渊把水泡全部挑破之后,又拿出沿途采来的草药,放在嘴里咀嚼一阵,全都敷在宋灵儿脚底。撕下布条帮她包扎好,拍拍脚背说:“好了,休息一晚上,明早应该就能走路。”

    “谢谢。”宋灵儿把脚收回来,心头甜丝丝的。

    说笑一阵,几个男人又起身喂马喂驴,还好生伺候这些畜生喝水。

    打水也是有讲究的,能找到山泉就尽量找山泉,实在找不到就取用流动的溪水。洼地的塘水千万不能喝,百分之百中招,里边指不定有什么细菌和寄生虫。

    周五叔和另一个官军,自发裹着毯子放哨,主要是防备野兽和山中生苗。

    王渊从包裹里取出毯子扔给宋灵儿,问道:“你回城还是去龙岗山?”

    “你呢?”宋灵儿反问。

    “先去一趟龙岗山。”王渊说。

    宋灵儿笑道:“那我跟你一起去。”

    李应突然说:“我跟周五叔他们回城。对了,王二郎,你到底有什么计策让宋宣慰使免除死罪?”

    “对呀,你究竟有什么法子?”宋灵儿跟着询问。

    就连周五叔几个官兵,都悄悄竖起耳朵。

    王渊也不保持神秘了:“安贵荣不是装病吗?那好,咱们就放出消息,说苗部叛乱是安家支持的。只要消息传得够广,安贵荣为了自证清白,想不发兵都难。他不发兵就坐实传言,他发兵就说明心虚,还是坐实的传言。”

    “妙啊,”李应拍手赞道,“黄泥巴掉裤裆里,不是屎都是屎了。而且,从督抚到卫所,甚至是宋家,都肯定帮着传消息,两三天就能闹得人尽皆知,以此来迫使安贵荣赶紧出兵!”

    宋灵儿不解道:“这跟我阿爸免死有什么关系?”

    王渊笑着解释:“等叛军平定后论罪,你阿爸就可以主动上书朝廷,说自己罪该万死,但叛军是安氏挑拨的。再向朝廷献马,主动拿出一半地盘,请求朝廷改土归流。朝廷有了面子,也有了台阶下,肯定能免除你阿爸的死罪。”

    “那就好。”宋灵儿高兴起来。

    王渊又说道:“如果朝廷和贵州的官员不傻,肯定千方百计保住宋家,这样才能防止安氏一家独大。到时候,贵州官员联名上书,朝廷顺坡下驴,宋家至少能保留三分之二的地盘。”

    宋灵儿更加喜悦,笑道:“等贼寇撤围之后,我就把你的计策说给阿爸听。他听了肯定喜欢,对你也有好印象呢,说不定……”

    说不定还要招你做女婿——这话宋灵儿不好意思说出来。

    王渊这个计策,把方方面面都顾及到了。

    第一,保住宋然狗命,保住宋氏大部分地盘。

    第二,打击安氏。不管安贵荣有没有支持叛军,朝廷大佬和贵州汉官,都会给他坐实这个罪名。

    第三,改土归流。把贵州城周边的宋氏、安氏地盘,趁机划入程番府,改程番府为贵阳府,将贵阳周边地区都纳入朝廷管辖。甚至,还能借机把平越军民司升级为平越军民府,让贵州布政司的实际控制范围,一直延伸到与湖广交界。

    第四,王家趁机渔利。同时讨好汉官和宋家,给王猛捞个扎佐土司来当。

    唯一的顾虑,就是可能会把安贵荣逼反。

    因此,贵州总督必须与朝廷提前达成一致,在外省大军还没撤走之前,就将这些事情迅速搞定!

    不过以安贵荣的性格,是肯定不会造反的。因为他太老谋深算了,一个人想得太多,难免瞻前顾后,阴招无数却又不敢搏命。

    这货多半会买通镇守太监,重金贿赂刘瑾,通过宦官势力来搅局。

    反正王渊只是出谋划策,内阁与宦官的争斗,他是没有能力掺和的,能不能成功全凭天意——王渊知道刘瑾会倒台,但不清楚什么时候倒,他的历史常识实在太匮乏了。

    李应坐在那里,越想越妙,在惊叹之余,甚至想劈开王渊的脑袋研究一下大脑构造。

    周五叔虽然不能完全领会此计的玄奥,但也明白安贵荣要被坑惨。他心想:“读书人就是一肚子坏水,想出的法子一个比一个阴狠,简直杀人不见血。这个王二郎,今后千万惹不得,否则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宋灵儿却心情打好,裹着毯子滚到王渊身边,跟他靠在一起说笑解闷:“喂,你会不会唱山歌?”

    “不会。”王渊道。

    宋灵儿笑道:“我教你一首吧,仲家人在六月六经常唱。”

    六月六,是仲家人的小年,兼丰收节,再兼情人节。

    王渊也累坏了,闭上眼睛打盹儿道:“唱吧。”

    宋灵儿拿惯了刀箭,唱起山歌各种跑调:“六月里来酿米酒,酿给我的阿哥喝。阿哥啊阿哥,管你跑到哪边坡。只要阿妹有心意,你不想喝来也要喝……”

    “呼呼呼……”

    王渊一整天都在劈斩荆棘开辟道路,此刻山歌变成催眠曲,听不到两句便睡得死沉死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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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2-4 11:22 | 只看该作者
足足二十一天,众人终于走出大山。

    累还不算什么,吃的也足够,就是不洗澡特别难受。就连宋灵儿这小姑娘,伸手那么一挠,都能挠出几指甲盖的污泥。

    众人手里的钢刀也该换了,天天劈砍荆棘,天天劈砍竹木,锻炼臂力的同时,钢刀亦被崩成锯子模样。

    行进路线是绕着山势走,先向西南方,再向西北方,又向西南方。一共穿过三个大岭,十多个小岭,最终来到一处坝子地带,前方全是平整的农田,山脚下还有安氏土司的小寨子。

    周五叔亮出自己的印信,又指了指被熏干的首级,跟寨中舍把瞎扯一通,便急匆匆离开此地——害怕安氏土司杀人越货。

    又行走一个时辰,终于踏上官道,往南可以回贵州城,往北便是前往龙场驿。

    “周百户,就此道别!”王渊拱手笑道。

    周五叔被这称呼喊得很爽,又打算刻意结交,当即抱拳说:“一起杀敌便是同袍,王二郎今后但有差遣,来贵州卫带个信便是,我周五必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哈哈哈,周百户豪气干云,果然是英雄!”王渊大笑几声,又跟另外三个官军道别,最后才对李应说,“良臣兄,我先回龙岗山,可能过两日便要去贵州城,到时候咱们兄弟再好好喝一顿。”

    “你我同窗又同袍,何必客套,”李应拍拍王渊的肩膀,“等你回了贵州城,我来请客!”

    宋灵儿本来一向没有礼貌,这时也学着王渊,跟其他人拱手道别。可惜客套话还说不利索,听起来干巴巴的,只勉强算有那个意思。

    “再会!”

    一番话别,双方背道而去。

    此处往北的官道非常好走,山势相对比较平缓。

    王渊和宋灵儿共乘一马,一路纵马飞驰,转眼就已来到龙岗山下。

    宋灵儿紧紧抱着王渊,没有别样心思,只想赶快上山洗漱。她感觉自己浑身已经馊臭,当下羞耻心大作,生怕在同伴心中留下什么不良印象。

    其实王渊自己也臭了,根本闻不出味道。

    此为夏季,山中本就湿热,而且每天开山辟路,衣服已被汗水浸透几十回,想想就知道王渊身上有多脏。

    二人牵马上山,正逢同学们吃晚饭。

    王渊走到诸生之间,大喇喇坐下,朝着锅边的王长喜喊:“长喜哥,麻烦给我盛两碗饭。”

    “咦,这什么味道?”

    “若虚,你有几天没洗澡了?”

    “王二郎,你快走开!”

    “呕,我要吐了!”

    “……”

    王长喜还没说话,诸生就已经炸锅,骂骂咧咧的捧着碗跑开。

    “哈哈哈哈!”王渊乐得开怀大笑。

    王长喜和王长乐,捏着鼻子给他们端饭过来,前者说:“我去给你们烧水洗澡。这得热水洗才行,冷水恐怕洗不掉那味儿。”

    王阳明在刑部工作的时候,经常去大牢转悠。他自己也曾屁股被打开花,在大牢里混过一段时间,早就习惯这种异常气味。捧着饭碗走过来,王大爷问:“你们遇到什么意外了?”

    王渊突然止住笑容:“先生,我杀人了。”

    诸生一惊,不再作声。

    “所杀何人?”王阳明问。

    王渊想了想,说道:“乖西苗部叛乱,我亲手杀了两个贼兵,李三郎也手刃一个。听说杀人会感到恶心,但我却没有任何异常,感觉就跟杀一只鸡差不多。先生,我是不是那种冷血之辈?”

    王阳明摇头说:“我不知道,因为我还没杀过人。不过你能问出这句话,就证实你有怜悯之心,这是你本性当中的良知。谨守良知,时时自省,便不会妄杀无辜。”

    “多谢先生教诲。”王渊只是想排解心里压力而已。

    在战斗当中,在行路途中,王渊都没去想杀人的事儿。结果一回到龙岗山,整个人精神放松下来,突然就记起当时情形,生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

    吃过晚饭,又洗了热水澡。

    王渊主动跟王阳明进屋单聊,诸生则围着宋灵儿,询问他们击杀贼兵的细节。

    卧室内。

    王渊把当下贵州形式,给王阳明详细讲解一遍,又说出自己的计策:“先生,请你修书两封。一封交给安贵荣,一封给总督魏英,逼迫安贵荣早日出兵。安氏早一日发兵,则贵州百姓就能少受一日苦难!”

    王阳明瞬间就把计策理解透彻,皱眉道:“不会把安氏逼反吧?”

    “先生,安贵荣已经六十多岁了,其长子还是暴虐无智之辈。他造反能图个什么?”王渊笑道。

    王阳明终于安心,提笔便给安贵荣写信。

    大致内容可简述为:阿贾、阿札等叛宋氏,为患地方,虽源自宋氏苛政,但于情可谅、于法难容。近日我听有人说,安将军暗助叛军钱粮兵甲,或有不臣之心。安将军一向终于朝廷,我相信这些都是谣言,但众口铄金,不得不防。若安将军真有反意,我劝将军迷途知返。安氏虽拥众数十万,能跟中原的一个都司比吗?如安氏之土司,天下数以百计,朝廷片纸传诸四方,使其共分安氏之地,安氏能够抵挡吗?安将军宜速出兵,方可破众谗之口,以明忠于朝廷之心。

    给安贵荣写完信,王阳明又给魏英写信,将王渊的计策简略告之。

    王渊拿着两封信欣赏良久,其书法和文采都让他佩服。

    特别是写给安贵荣那封信,不见一个脏字,满篇都是恭维,用推心置腹之良言相劝,却自始至终都带着威胁警告的意思。

    而从书法上,也能看出王阳明与沈复璁的差距。

    沈师爷的字儿匠气十足,而且格局不大,好像被若有若无的桎梏框起来。而王阳明的字儿则神韵超逸,瘦劲当中带着大气磅礴,那股子豪迈似乎要脱纸而出。

    王渊只能羡慕,然后老老实实回去临摹欧体。

    翌日。

    王渊带着宋灵儿,骑马赶回贵州城。

    将给安贵荣那封信扔到左宣慰司府邸,王渊又执书信前往南城区,去当面拜访贵州总督魏英。

    魏英本来在写信催各地卫所赶快出兵,听到王阳明的弟子来送信,立即就让人把王渊带进书房。

    魏英与王阳明,还是能扯上关系的。

    成化十七年殿试,王阳明的父亲王华被点为状元,魏英也考中三榜第一百七十四名。也即是说,魏英并非正经进士,只是个同进士出身。

    但是,魏英也是余姚人,跟王华属于同年兼同乡,这层关系简直铁到爆炸。

    王渊来到书房的时候,魏英还在给各地卫所写信,随口问道:“你的老师可好?”

    “禀制台,”王渊拱手道,“先生心忧天下,过得不是很好。”

    “你倒是会说话。”魏英笑了笑,继续写信。

    直到把信写完,魏英才拆阅王阳明的来信,随即微微一笑:“今天上午,李总兵也来找过我,带来的消息跟这封信差不多。”

    王渊说:“李总兵家的三郎李应,跟我是司学同窗,现也在阳明先生门下读书。”

    “伯安(王阳明)在信中说,这主意是你出的?”魏英开始仔细打量王渊。

    王渊躬身道:“暗室伎俩,贻笑大方。”

    “坐吧,”魏英把书信直接烧掉,拍拍手上灰尘,“若此等良策都是暗室伎俩,那整个贵州的官员,全都该羞愧自尽了。你叫什么名字?”

    王渊回答说:“王渊,先生赐字若虚。”

    魏英又问:“你是哪家子弟?”

    王渊微笑道:“黑山岭穿青寨农户子弟。”

    “苗人?”魏英有些失望。

    这个“苗人”,并非特指苗族,而是泛指贵州的少数民族。

    王渊同样有些不高兴,提高嗓门儿辩解说:“不是苗人,是穿青人。我父亲是汉人,我母亲是苗人。我闻韩昌黎有言:‘孔子之作春秋也,诸侯用夷礼则夷之,夷而进于中国则中国之。’我父亲本就是汉人,我又读汉书、说汉话,现为贵州宣慰司学生员。魏制台怎可视我为夷狄?即便我是夷狄,太祖视诸族为平等之民,鼓励诸族子弟入学读书。只要心向朝廷,又在大明治下,便是我大明之国民。魏制台以为然否?”

    一连串的发问,让魏英不知如何反驳。

    根本没法反驳,魏英或许可以说韩愈讲得不对,却不能说太祖朱元璋是错的。

    那就绕开这个话题呗,魏英突然大笑:“哈哈哈,伯安教出了一个好学生,吾心甚慰!”

    王渊见好就收,恭敬作揖:“魏制台谬赞了。”

    “你小小年纪,便能想出安靖地方之策,这非常好,”魏英问道,“听说李家三郎带人夜袭贼寇,斩获无数。你跟李三郎是同学,可有参与?”

    王渊说:“小子不才,只斩得两人。”

    魏英哈哈大笑:“好少年,不但颇具谋略,还能上阵杀敌!你今年多大了?”

    “十三。”王渊道。

    “竟只有十三岁!”魏英更加惊讶。

    王渊并不炫耀自己的年龄,转而说道:“制台容禀,我穿青寨虽只有人口一千二百余,但都心向朝廷,忠于大明皇帝。一旦官军发兵剿寇,穿青寨可举义兵八百,不分男女老幼皆能上阵,以尽我等大明子民之绵薄之力。”

    魏英虽然不相信,但也赞许道:“此乃义民也。待得平息叛乱,我当上报朝廷,以功论赏。”

    以功论赏,就看穿青寨能立多大功了,顶多不把穿青寨的功劳私吞。

    王渊也不需要什么承诺,只是提前在总督这里挂个号而已,这也是他今天亲自送信的主要目的。

    随便又聊了几句,王渊便躬身告退。

    魏英目视王渊离开书房,自语道:“年少多智,不卑不亢,将来必为人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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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2-4 11:42 | 只看该作者
贵州城,酒楼。

    李应身边坐着一个英俊少年,介绍道:“若虚,这位是清平卫石邦宪,字希尹。希尹兄,这位是阳明先生高足王渊,字若虚。”

    “见过希尹兄!”

    “哈哈,若虚贤弟太客气了。听说你们一次夜袭,就斩杀贼寇近百,令吾佩服之至!”

    石邦宪今年十九岁,祖父是指挥使,父亲是指挥使。不出意外,他将来也是清平卫指挥使,一旦袭职便属正三品武官。

    若王渊熟读《明史》,便知眼前这位老兄,将来不但当了贵州总兵,死后还被追赠左都督(正一品武官)。甚至他祖上三代,因为石邦宪的卓著功勋,男的皆被追赠从一品都督同知,女的皆被追赠一品诰命夫人。

    此君的治军诀窍是不贪财,便有朝廷赏赐,也全都分发给士卒。因此将士用命,上下一心,大小百战,攻无不克。

    别看安氏如今嚣张,等安贵荣的曾孙袭位,石邦宪一通呵斥便令其跪地求饶,安氏土兵更是被石邦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王渊为两人添酒,问道:“希尹兄远在清平,怎么来贵阳了?”

    石邦宪解释说:“贼兵在十四日前,突然入寇平越司。我父亲前往援救,无奈缺兵少粮,便让我持信来见魏制台。贼兵不擅攻城,平越司暂时还能守,若贵阳方面能迅速出兵,堵截贼寇之后路,则贼寇必然进退失据,不出三月必败无疑。”

    李应在旁边来了一句:“大家都等着安氏出兵。”

    石邦宪顿时苦笑不已,他也深知贵州的卫所是啥鬼样子。前两年安宁司叛乱,其父石坚同样选择避战,实在避无可避才出兵打仗,四个月前刚刚戴罪立功、官复原职。

    “安氏出兵,应该快了。”王渊说。

    石邦宪赞叹道:“此计不知何人所谋,现已传遍贵州城,安氏想不出兵都难。”

    王渊和李应相视一笑,都没有揭穿。

    “哒哒哒哒!”

    街头传来马蹄声,不到片刻,宋灵儿便快步上楼。

    “气死我了!”

    宋灵儿把佩刀砸在桌上,气鼓鼓道:“宋家还有五千多兵马,贼寇主力早就西进了。我阿爸他们居然畏敌不出,整天躲在北衙寨喝酒耍乐,连洪边祖宅都不想着打回来!”

    是够窝囊的,宋家祖坟皆被刨开,还等着子孙们去填平呢。

    “这位是?”石邦宪问道。

    李应介绍说:“水东宋宣慰使的独生女,宋灵儿小姐。灵儿妹子,这次也跟我们一起杀敌,还亲自手刃了一名贼寇。”

    “原来是巾帼女英雄,失敬,失敬!”石邦宪立即起身,便是面对女子,他的态度也非常热情。

    这货的军事才能且不提,只观其言行举止,但知是个八面玲珑之辈。一见面就喊王渊为贤弟,恭维话说得诚恳无比,现在又称赞宋灵儿是巾帼女英雄。

    果然对了宋灵儿的胃口,她做梦都想当女英雄,当即笑纳:“哈哈,就是随便砍了几刀,算不得什么女英雄。”

    王渊问道:“你一个人来的?”

    宋灵儿说:“我阿爸的贴身侍从,在洪边寨就死光了。现在阿猜、阿旺他们,全都被调去阿爸身边当差,我一个护卫都没有,叫什么孤寡……”

    “孤家寡人,”王渊哭笑不得,说道,“你好生读点书,别总是用词不当啊。”

    酒菜已经端上来,四人喝酒助兴,很快就聊得入巷。

    话题全都跟打仗有关,石邦宪虽然只有十九岁,但已经打了两年仗。以守城为主,亲自砍死的贼兵就有十多人,后来安贵荣带兵平叛,石邦宪也跟着一路追杀,顺手再砍死七八个,反正在同龄人当中猛得一逼。

    宋灵儿和李应,都非常羡慕石邦宪。既羡慕他能上阵杀敌,又羡慕他能继承武职,今后妥妥的正三品武官。

    四人当中,石邦宪年龄最大,充当起大哥哥的角色,对弟弟妹妹们一通安抚。这顿酒喝完,宋灵儿和李应都被忽悠得五迷三道,恨不得当场跟石邦宪烧黄纸拜把子。

    就在快散场的时候,一个军士突然跑进酒楼,来到石邦宪身边说:“少将军,安氏决定出兵了!”

    石邦宪猛地站起,对王渊三人抱拳说:“若虚、良臣、灵儿妹子,今天的酒就喝到这里。我要马上回清平卫,向父亲报告安氏即将出兵的军情。”

    “兄长请便,路上多加小心!”

    王渊他们也跟着起身,直把石邦宪送出东门外。

    石邦宪带着随从,双人双马,醉驾而去。平越司那边的官道已被堵截,城池也被叛军围住,他想汇报军情还得冒险冲破重围。

    东门内,宋灵儿牵着马,对王渊说:“喂,我跟你去龙场驿读书。”

    “突然想通要学习了?”王渊问道。

    宋灵儿嘟囔着小嘴,没好气道:“我的护卫全被阿爸收走了,他又不让我上阵打仗,连打猎都不准我去。留在贵州城有什么意思?还不如去龙岗山呢,至少那里朋友多热闹些。”

    李应突然说:“我也不掺和战事了,回龙岗山老老实实读书。”

    王渊好笑道:“你们怎么全都转性了?”

    李应解释说:“石兄能够袭职,起步便是指挥使。我是李家三子,啥都没我的份,便立下泼天功劳,征战到四五十岁,估计也做不成一个指挥使。还不如好生读书,考个举人进士出来,说不定还能以文官身份上战场。”

    “那就一起读书吧。”王渊也没能力掺和战事。

    安贵荣是头老狐狸,一个谣言很难让他就范,叛军短期内肯定没法平定。

    王渊那个计策,逼安氏出兵还在其次。真正的威力,要等平叛之后才能显露出来——论功行赏,论过定罪,够安贵荣喝一壶的。

    果不其然。

    十日之后,安贵荣化身为资深演员,一脸病容的在贵州城誓师出发。

    由于身体欠佳,安贵荣走走停停,居然花了一个多月时间才到洪边。总督魏英连番催促,安贵荣勉强抱病上阵,三天便把安氏祖宅洪边寨收复。

    然后,安贵荣又病倒了,被手下抬回贵州城医治。水西土兵没了首领,就此停留在洪边寨,始终不肯再进一步。

    总督魏英气得想杀人,笃定安贵荣跟叛军有勾结。

    因为安贵荣在打洪边寨的时候,正巧叛军连夜弃寨而逃,不费吹灰之力便获得收复之功。而且打下来的是个空寨子,钱粮财货早被搬空,就连附近百姓都被裹挟而去。

    又过了两月,安贵荣病愈,借口军粮已尽,把自己的兵全部召回。

    水西兵一走,苗族叛军复来,移驻洪边寨的宋然再次求援。

    好说歹说,安贵荣终于同意发兵,轻轻松松帮助宋家解围,立下大功之后又他娘病倒。

    这病跟他手下的土司兵一样,着实听话得很,堪称来去随心。

    你还不能指责太甚,人家都六七十岁了,多次抱病出征平叛,一颗忠心可鉴日月。

    这仗打得跟过家家一样,朝廷都被复杂军情给搞糊涂了。一会儿说叛军已被镇压,一会儿又说叛军再度兴起,再加上刘公公权倾朝野,兵部根本就没有闲心调兵平叛。

    穿青寨的日子过得倒是滋润,叛军不来招惹,土司也不来收税。还抢到无数钱粮财货,又添男女丁口,方寨主恨不得这一仗能打百年之久。

    甚至,因为有人有粮有牲畜,方寨主还启动了引水渠工程。他打算用五六年时间,利用农闲日子,将暗河之水接通水渠,引到山寨附近浇灌农田。

    王渊的日子也蛮潇洒,虽然宋马头自顾不暇,已经不再资助他读书。但他自己有钱了啊,那场夜袭之后,方寨主论功分脏,给了王渊三百多两银子,足够他挥霍到远赴云南参加乡试。

    外边征战不休,龙岗山太平依旧。

    巡抚王质在冬天便走了,还带走搜刮来的诸多财货,那是地方上用来孝敬刘公公的。

    提学副使毛科也走了,此君身体欠佳,直接告老还乡。临走之前,他与席书共同创建的贵阳书院竣工,还邀请王阳明进城讲学,但被王阳明写诗婉拒:“野夫病卧成疏懒,书卷常抛旧学荒。岂有威仪堪法象,实惭文檄过称扬。移居正宜投医肆,虚位仍烦避讲堂。范我定应无所获,空令多士笑王良。”

    最后,席书亲自前往龙岗山,与王阳明进行一番学术交流。并承诺,贵阳书院不限定教学内容,王阳明可以尽情传播心学。

    如此优渥条件,王大爷难以拒绝啊,立即收拾行李,带着仆从和学生们搬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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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2-4 11:45 | 只看该作者

冬去春来,草长莺飞。

    大明首辅李东阳,依旧在做他的救火队长。以刘瑾为首的八虎想弄死谁,他就站出来说情,对上劝谏皇帝,对下讨好太监。最终结果,往往是营救对象遭受酷刑再罢官,窝窝囊囊但好歹保住一条性命。

    虽然庇护了许多官员,李东阳却两头不讨好。

    太监们嫌他碍事,官员们讥他软弱,莫名其妙得到个“伴食宰相”的诨号。

    就连李东阳的学生罗玘,都写信跟老师恩断义绝。罗玘说,满朝正直大臣都走了,你还留下来丢人现眼,我今后不再是你的学生!

    在既定印象中,内阁似乎权力很大。

    但实际上,具体事务有六部负责,批红权力掌握在太监手里。刘瑾自己就是秉笔太监,又掌控了吏部和兵部,等于直接将内阁架空,李东阳这个大明首辅仅剩下议事权。

    好在杨廷和已经被拉进内阁,李东阳总算有一起奋斗的同志。他们现在整天想着如何扳倒太监,根本分不出精力,也没有那个权力去管贵州叛乱。

    贵州依旧在打仗,从去年六月,打到今年三月。

    叛军规模越打越大,兵力膨胀到接近五万。不过很快就腐化堕落,三苗酋已经没有进取心,脑子里全是追求享受,对百姓的盘剥程度甚至超过了宋家。

    屠龙者,终究还是变成恶龙。

    ……

    龙岗山。

    王渊拿着自己的家庭作业,去找老师批改:“先生,此文已经制好。”

    王阳明仔细浏览,评价道:“你的文章向来朴实,这篇时文论述得严丝合缝,已经没有什么好纠正的地方。但你的文笔终究是个问题,搬去贵州城之后,应该开始修习辞章之学。“

    “先生,我该看什么书?”王渊问。

    王阳明说:“把《诗经》、《楚辞》、《乐府诗》全都背下来,然后再选背一些《全唐诗》。等你能背诵一千首诗了,我再给你从《文心雕龙》讲起。”

    “先生是要我教我作诗吗?”王渊又问。

    “诗词乃小道,只是辞章之学的一部分,”王阳明解释说,“五色杂而成黼黻,五音比而成韶夏,五情发而为辞章,神理之数也。辞章之学,以情为主。你现在的文章,载道有余,五情不足,服人而不动人。”

    说白了,王渊将议论文写得干巴巴,只能晓之以理,无法动之以情。

    王阳明不会教王渊作诗,什么平仄对仗更不会提,仅教弟子怎么把文章写得声情并茂。

    王渊拱手告退,回自己宿舍收拾行李,明天就要去贵州城读书了。

    王阳明则拿起弟子的文章,重新品读一番,脸上不自觉就泛起微笑。

    这是一道五经题,而且是成化朝的会考题目,出自《礼记·月令》:天子乃鲜羔开冰,先荐寝庙。

    王阳明读书之时,学过这道题的范文。详细内容已经忘了,但还记得那个叫董韬的进士,先把月令论述了一番,最后强行扯到孝道上面,被朝廷大佬们评为会试《礼记》第一,这篇范文随即刊行全国供诸生鉴赏。

    此后遇到相似题目,士子们有样学样,也生拉硬扯往孝道上靠。千篇一律,殊无新意,令人读之,味同嚼蜡。

    王渊的论述则叫人耳目一新,同样以月令开题,在承题阶段就转向天下社稷。整篇文章立意高远,可惜碍于粗劣文笔,总缺一点大气磅礴的味道,因此王阳明才让弟子修习辞章之学。

    其实,以这篇文章的立意,又兼论述严谨、承转自如,是肯定能够通过会试的。

    这并非王渊把《礼记》学出了花,而是他格外喜欢《月令》此章。

    整本《礼记》,王渊独爱《月令》,可以说已经倒背如流。这章在讲四时变化,不同的季节,天子该做什么,大臣该做什么,将自然与朝政结合得非常紧密。

    比如说,孟春时节,万物复苏。天子应该居住在东方明堂,穿青衣,佩青玉,青马拉车,青鸾响铃,青龙旗帜,吃麦子和羊。在立春之前三日,天子就该斋戒,带领三公九卿祭祀于东郊,发布一年的政令。随后,天子又率三公九卿,亲自春耕,以身作则发展农业。在这个月,不能用母畜祭祀,禁止砍伐树木,禁止捣毁鸟窝,禁止杀害母畜、小兽、雏鸟。不得修建城廓宫室,不得聚集民众耽误农时,还要掩埋枯骨尸骸。

    这段描述,蕴含了很多古人的朴素理念。

    甚至强调掩埋尸骸,其实就是春天来了,容易爆发各种疫病。

    当然,某些内容肯定有问题。孟春时节不但禁杀幼兽,连幼虫也不许杀害,那么蝗虫幼崽该不该杀?

    ……

    蝗虫幼崽该不该杀,龙岗诸生不清楚,但送上门的野猪肯定该杀。

    王渊还没把行礼收拾好,就听到外边传来喊声。

    李应和书童李忠,用竹竿抬着一只半大野猪,从附近的竹林里走出来。

    宋灵儿欢天喜地跟在旁边,手里握着弓箭,向诸生们高声炫耀:“致命一箭是我射的,我一共射中它三箭!”

    李应把野猪扔到地上,脚踩猪头说:“诸位同学,明天就搬离龙岗山,今天应该好生庆祝一番!”

    “这猪怎么吃?”陈文学蹲过来问。

    王渊持刀而出,大笑道:“当然是吃暖锅(火锅)!”

    越榛顿时拍掌附和:“好主意,我已经一年没吃暖锅了。”

    “我来做厨前总指挥。”

    王渊开始发号施令:“伯元兄,你带人去地里摘菜,反正明天就搬家,把菜全部摘光。宗鲁兄,你带人去采摘山中佐料。文实兄,你收集诸生的食物和调料。良臣兄,你去跟生苗交涉,看能不能买几条鱼回来……”

    一切安排妥当,王家仆从开始烧开水。

    死猪被开水一烫,便用钢刀刮毛破膛,迅速被众人分尸。

    王渊忍着恶臭,用盐清洗猪下水,引来诸生的各种围观。至少在贵州,普通人家是不吃猪下水的,这玩意儿太难清洗干净,而且盐巴奇贵无比——清洗猪大肠所用的盐量,足够拿去买半斤好肉了。

    捣鼓半天,王渊又开始熬制猪油,再用猪油和菜油炒制火锅底料。

    有什么就往里扔什么,以花椒、生姜、大蒜为主,可惜找不到辣椒,甚至辣椒的代替品都没有。

    王大爷闻到锅底的香味,也挽起袖子出来,拎着一把刀说:“为师也来帮忙。”

    王渊毫不客气,指挥道:“把肉全都切成细片。”

    王大爷吃过涮肉,跟学生们一起,抄刀将野猪肉割成薄片。那些剩下的骨头,则被王渊扔到另一个锅里熬汤,香气四溢还真像那么回事儿。

    连带宋灵儿在内,此时山上的学生只剩十多人。

    大概忙到傍晚,生起数团篝火,众人围坐在一起吃火锅。

    蘸碟也是王渊调的,由于香油不够,便将菜油熬熟冷却,再添些食盐、蒜末和野香菜。

    宋灵儿夹着一片五花肉,在锅里涮了几下,又在蘸料里一滚,吃得满嘴流油,连连点头说:“唔,唔,这个东西好吃,王渊你太厉害了!”

    鱼肉、猪肉和蔬菜很受欢迎,猪大肠和猪脑子无人问津。

    王渊带头吃了一截猪大肠,把旁人给恶心坏了。但见他吃得快活,诸生也忍不住尝试,各自称赞一声“真香”。

    李应突然站起来:“诸位,明天就要下山了,今夜一醉方休!”

    “干!”

    就连王大爷,都直接干掉一碗,用筷子击打碗碟,带头唱起江南小调。

    众人纷纷展现歌喉,王渊也想来一首《精忠报国》,可惜他娘的只唱两三句就忘词儿。

    剩下的几坛子酒全被喝光,宋灵儿靠在王渊身上,醉眼朦胧揉着肚皮:“王渊,我好饱啊。暖锅真好吃,以后天天吃好不好?”

    “好,天天吃……嗝!”王渊迷糊道。

    王阳明也喝得酩酊大醉,不知从哪儿弄来一根竹枝,歪歪扭扭耍着剑舞,高声吟唱:“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好!”

    诸生拍手喝彩。

    李应不顾天气寒冷,直接脱成光膀子,捶着胸膛大喊:“谁来与我角戏?”

    “我来!”

    一门心思读书的汤冔,此刻也把上衣脱掉,自告奋勇的跟李应摔跤。

    将近一年的山中生活,把大家都憋坏了,今天一通发泄,个个恣意玩耍,连王阳明都难得失态。

    王渊四仰八叉躺在地上,遥望夜空星斗,已不知今夕何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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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2-4 11:46 | 只看该作者
王大爷酒量略差,估计是从小患肺病,不敢多喝酒的缘故。

    王渊先把宋灵儿扛回屋里,出来发现王阳明还躺在地上,他的两个仆从也全喝醉了。

    书童李忠,自己就喝得摇摇晃晃,还要负责把李应拖回去。主仆俩一路跌倒,不知摔了多少回,终于趴在宿舍门口睡着。

    其他同学也互相搀扶,胡乱找一张床躺下,王大爷居然没人理会。

    王渊只得把王家主仆三人,全都扛回屋里。离开的时候,不小心把一摞稿子撞落,弯腰捡起之后,忍不住仔细看了两眼——《五经臆说》!

    因为科举考试,五经题可任选一道,因此士子都只关心本经,明朝中期很少有通晓五经的大儒。

    王阳明不仅通晓五经,而且还全凭记忆,在龙岗山自作五经批注。

    这本《五经臆说》怪神秘的,学生们只知道老师在写书。每当问起具体内容,王阳明都敷衍推脱,从来不肯拿给学生们看。

    现在,王渊终于看到了,瞬间明白王阳明为啥藏着掖着。

    《春秋》第一章第一句:元年春王正月。

    王阳明的批注是:“人君继位之一年,必书元年。元者,始也……故天下之元在于王,一国之元在于君,君之元在于心。元也者,在天为生物之仁,而在人则为心……故元年者,人君正心之始也……”

    此书如果传播出去,王阳明必被群起而攻之。

    什么叫六经注我?这就是!

    历史上,王阳明终其一生,都不敢公布《五经臆说》,甚至将之一把火烧掉。直到王阳明死后,他的弟子才从仓库里,找到这本书的少数零散条目。

    阳明心学后来传得乱七八糟,衍生出好几个学派,各派弟子对心学的理解也不相同。追根溯源,就是王阳明太过谨慎,把相关著作给全部烧掉了,弟子们只能通过只言片语和日常教导去领会。

    王渊认真阅读几页,便将稿子放回原位,他对这玩意儿毫无兴趣。

    回到宿舍,王渊摇头苦笑。他的床已被李应和李忠占了,越榛则在隔壁床呼呼大睡。而詹惠身体摇摆站在床前,正痛快淋漓的放水撒尿,床沿被尿湿一大块,越榛身上也溅了不少。

    越榛似乎感受到什么,突然吧唧嘴说梦话:“喝,再来一碗!”

    “干……干杯。”詹惠举起空气酒杯,伸臂虚碰,脚步踉跄,余尿全部撒在越榛腿上。

    王渊憋着笑离开,折身来到宋灵儿房间。

    这是专门为宋小姐造的单间,平时都她一个人睡。

    王渊把宋灵儿往里一推,自己便躺上去,迷迷糊糊进入梦乡。

    清晨。

    越榛大呼:“老天爷,这哪来的水?一股骚臭,怕不是尿!”

    詹惠愤然:“越文实,你居然还尿床,真斯文扫地也!”

    “谁说我尿床?肯定是你尿床!”越榛羞怒不已。

    詹惠鄙夷道:“你裤子都是湿的,还说没尿床?”

    越榛扒开裤头一看,连忙辩解:“我底裤是干的,可见床上之尿,由外而来,非自内出。肯定是你在床边撒尿了!”

    “胡说八道,”詹惠坚决不承认,“多半是你撒尿时不慎,非但尿到裤子上,还把床给尿湿了。”

    “此乃臆测,毫无证据!”越榛颇为心虚,也觉是自己过错。

    “哈哈哈哈!”

    被二人吵醒的李应,在旁边笑得肚子都痛了,指着越榛和詹惠说:“我看你们都有嫌疑。”

    越榛和詹惠不再说话,各自换上干净裤子。

    蓦地,突然听到李应在外头大喊:“越文实与詹良臣,昨晚尿床了!”

    “这贼厮!”

    “殴他!”

    两位苦主冲出房间,逮住李应一顿乱捶。李应也不还手,二人打得越凶,他喊得越大声,很快引来诸生围观。

    王渊和宋灵儿同时被吵醒。

    不知何时,宋灵儿已将王渊抱住。此刻醒来,她先是俏脸一红,随即闭上眼睛继续装睡。

    王渊则连忙跳下床,弓着身子直奔茅厕。再有一个月就十四岁,估计被宋灵儿刺激到,感觉那地方黏糊糊的,他貌似昨晚也“尿”床了。

    “跑什么啊,真是的。”宋灵儿不明真相,兀自躺那儿抱怨。

    等王渊换好裤子,越榛和詹惠也消停下来。他们互相不理睬对方,却又一起怒视李应,李三郎笑得更加肆无忌惮。

    突然,陈文学匆匆出现,脸色难看道:“诸位同学,先生病了,刚刚咳出一大口血。”

    外头吵闹声顿时停止,全都涌进王阳明的房间。

    王阳明脸色略微发青,连续咳嗽几声,挤出笑容说:“无妨,老毛病了,为师早已习惯。”

    李应自责道:“我不该给先生倒酒的。”

    “与你无关,”王阳明安慰说,“是我自己太过大意。”

    王渊出声道:“山上没有良医,当务之急,是把先生送去城里医治。”

    “对对,把先生送去城里找大夫,”汤冔连忙大喊,“诸生,赶快准备早饭,吃了饭立即回城!”

    学生们着急得很,王阳明却满不在乎。作为老肺病患者,今天发病算是轻的,他以前咯血咯到晕厥都不止一两回。

    早晨下山,晚上进城。

    席书接到消息,连夜帮王阳明找大夫,又将其安置在文明书院休养。

    接下来半月,王阳明都在养病当中,而诸生也在准备科试——科试相当于乡试资格考试,只有通过科试的生员,才能在第二年去考举人。

    王渊寄宿在书院当中,正背诵着《诗经》,突然宋灵儿提着马鞭进来。

    “怎么又不高兴了?”王渊笑问。

    宋灵儿气呼呼坐在桌前:“我阿爸收了个儿子。这次回家,他都不怎么理我,一心给他的便宜儿子铺路!”

    王渊问道:“义子?”

    宋灵儿说:“过继子!”

    王渊点头道:“你阿爸年迈无子,从族内过继一个儿子,也在情理之中。”

    可惜,宋公子他爹多年的谋划,直接就因过继这招而落空了。

    宋然虽然残暴贪婪,脑子却还是有的。

    因为叛军之事,宋然威望大跌,而且他肯定是死罪,就算免死也要被革职。族内实力派已经蠢蠢欲动,不想着怎么平叛收复地盘,反而等着宋然被革职之后自己上位。

    宋然这几个月窝窝囊囊,却一直在暗中观察,终于让他找到合适继承人。

    那是他族弟的儿子叫宋仁,族弟已经被叛军杀害,连寨子都被叛军抢了。宋仁没有了父亲和地盘,偏偏在战斗中表现优异,自然就是继承宣慰使的最佳人选。

    一个没爹,一个无子,各取所需,一拍即合。

    宋然和宋仁在确定过继关系之后,表现得比嫡亲父子还亲,联合起来打击族内实力派。他们面对叛军唯唯诺诺,面对族人则重拳出击,家族内斗已经进行得如火如荼。

    宋灵儿不在乎什么权位,也不在乎突然多了个哥哥。她在乎的是,一向将她视为掌上明珠的父亲,现在把父爱全都给了从子宋仁,平时连话都懒得跟她多讲几句。

    王渊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想了想,起身将宋灵儿搂在怀里。

    “呜呜呜呜呜!”

    这个举动,让宋灵儿突然伤心大哭,鼻涕眼泪全抹在王渊衣服上。好半天终于止住悲伤,宋灵儿偷偷擦鼻涕说:“我以后要认真读书,努力练习武艺。我要给阿爸看看,他的女儿比假儿子更有用!”

    “嗯,你很厉害的。”王渊哄道。

    宋灵儿抱着王渊磨蹭好半天,终于把王渊衣服上的鼻涕擦完,毁尸灭迹之后,郑重说道:“我要跟着先生学习兵法!对了,你每天必须教我练箭。”

    有些人啦,总是要失去最宝贵的东西,才能在一夜之间长大懂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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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2-4 12:30 | 只看该作者
从正统朝开始,总兵就成为常设武职,并挂印称将军。比如云南总兵,必挂征南将军印;湖广总兵,必挂平蛮将军印。

    贵州总兵比较受歧视,不能挂将军印,但私底下也称将军。

    贵州总兵有权调遣全省卫所军队,相当于贵州军区司令。秦把头本想用李总兵的名头,吓唬一下那些土匪,谁知竟然起到反作用,土匪们连总兵的儿子都敢绑票!

    有几个生员已经瑟瑟发抖,一些脚夫也随时准备逃跑。

    “怎么办?”李应还比较镇定。

    王渊正在观察地形,此处官道相对宽敞,可容两匹马并行,勉强相当于双车道。左右皆为山坡,北边的坡度较缓,许多土匪站在北坡弯弓搭箭。南坡则要陡峭得多,一个土匪也没有。

    还有几个土匪顺着北坡而下,把王渊等人的后路给堵住了。

    “都给我捆起来!”匪首张二哥下令道。

    劫道的土匪大概六七十人,此刻从北坡下来一半,人人手中都拿着绳子。另有二三十人站于坡上,有的拿着制式弓,有的拿着土弓,还有的抱着石块,随时可以攻击下方的官道。

    王渊突然对李应、越榛和邹木说:“随时准备动手,听我命令行事!”

    “好。”李应不但没有害怕,反而开始兴奋起来。

    王渊本来就骑在马上,此刻突然打马前进,口中大喊:“我是土司家的公子,只要你们把我放了,可给你等万两黄金!我骑的是上等水西马,一匹马就值五百两银子!”

    突然纵马狂奔,此举本来引起土匪警惕,但“万两黄金”却极具诱惑性。

    张二哥朝王渊胯下良驹望去,果然是一匹好马,顿时就财迷心窍,喝止道:“弓箭都拿稳,别失手把那匹马射死了!”

    这匹马是宋灵儿借给王渊的,从小养到大,已经跟主人心灵相通。

    马速越来越快,张二哥抽刀大吼:“兀那土司蛮子,快给我停下,当心把马摔死了!”

    这匪首站立的地方,正是官道由宽变窄处,几个土匪守在那里,商队就算想反抗都无法展开战斗队形。官道已经被前面的商队脚夫挡住,王渊如果不勒马停止,要么一头撞在前方巨石上,要么奔上北坡摔个七荤八素。

    只见王渊一拉缰绳,马儿突然朝右方奔跑,踩着陡峭的山坡继续前进。

    前方是一块难以处理的巨石,修官道的时候保留下来。马儿从山坡跃起,踩住巨石的一瞬间,王渊突然双手放开缰绳,取下弓箭飞快搭弦。

    匪首张二哥被巨石挡住视线,再次看见王渊的时候,一人一马已经从天而降。

    “咻!”

    “给我……”匪首只来得及喊出两个字,箭矢便从他额头射入,箭簇透脑而出。

    马儿踩着巨石,跃起足足一丈高,落下时直接踢翻一个土匪。王渊的钢刀也抽出来,犹如天神下凡,一刀斩落旁边土匪的首级。

    出刀实在太快,那土匪都没有反应过来,脑袋便已离开脖子,鲜血如同喷泉般涌起两三尺高。

    不分敌我,全都被惊呆了。

    王渊策马又砍死一个土匪,大喊道:“匪首已死,随我杀!”

    一言惊醒众人。

    秦把头立即抽刀杀向前方,李应和书童李忠也下马杀向堵截后路的土匪。脚夫和诸生大部分躲在驴马后面,但也有一部分,跟着秦把头和李应去杀敌。

    挡在王渊前方的土匪,第一反应不是战斗,而是转身撒丫子逃跑。无脑的顺着官道奔跑,聪明的爬坡躲避马势,但都没想着为匪首张二哥报仇。

    实在是王渊太吓人了,骑马上坡如履平地。连那块巨石都挡不住,不但会骑射,还能飞在天上骑射,一箭就把土匪头子射死。

    更吓人的是那冲锋一刀,脑袋都砍飞了,身体依旧站立,喷血数息才倒下。

    “杀!”

    李应和李忠,已经跟后方的土匪接战。

    那些下坡绑人的土匪,此刻已来到官道上,他们根本不知道前方出了啥事儿。坡上挽弓举石的土匪,虽然能看清匪首被杀,却又不敢往下面射箭投石,因为自己人混进商队容易误伤。

    王渊选择的战机刚刚好,提前一些就有坡上乱箭射下,延后一些众人则被土匪控制。

    前方土匪四散而逃,秦把头正在带人追击。王渊懒得去管,勒马从巨石西侧冲上北坡,一人一马竟在斜坡上奔跑如飞。

    “射,射死他!”

    坡上的土匪大喊,十多支箭矢歪歪扭扭飞来。

    王渊挥刀拍飞两支箭,另有一箭擦着他头皮而过,一支箭射进他的肩膀,还有一支箭擦伤了马腿。

    距离太远,不易瞄准。其余箭矢,全部射歪。

    土匪们慌张之下,第二箭搭了好半天才上弦。有的不待瞄准,匆匆射出便跑;有的转身而逃,连射箭都忘了。

    此时王渊离他们有二十多步呢,而且还是上坡,马速越来越慢。如果坡上土匪能够沉着应对,进行第二轮齐射,轻轻松松就能把王渊射成刺猬,可他们士气大跌竟然选择逃命。

    这也足见王渊有多莽,完全是不要命的打法。若坡上之匪不逃,他不死也得残,玩的就是刺激!

    那些下坡绑人的土匪,到现在还没搞清楚情况,只知道莫名其妙打起来了。他们也管不了那么许多,提刀就朝脚夫、生员们砍去,不过中间隔着驴马货物,一时半会儿也不怎么方便杀人。

    “张二麻子死了,都给我杀!”

    由于道路狭窄,秦把头暂时无法救援后方,只能带着前面的脚夫齐声大喊。

    官道上的土匪顿时慌乱起来,而脚夫和生员则士气大振。有武器的直接开始反杀,没武器的就舍身扑向土匪,越榛、邹木以及书童也在提刀杀敌。

    王渊确定坡上土匪已经逃散,这才勒马顺坡而下。

    官道上已经杀成一团,而且没有纵马的空间。王渊只能跳下马来,提刀冲下去,边冲边喊:“贼寇败了,降者免死!”

    几个不敢杀敌的生员,猫着腰在人堆、驴马和货物间乱窜。他们没有胆子,却还有脑子,边逃边喊:“降者免死!降者免死!”

    “降者免死!降者免死!”

    其他人受到提醒,也跟着大喊起来。

    道中土匪愈发慌乱,可他们根本没地方逃。这是一个谷地,两边都是山坡,非常方便土匪打劫,却不方便土匪们逃命。

    当即就有几个土匪跪下求饶。

    还有些土匪转身冲上北坡,正好跟王渊撞个正着。一个土匪刚刚举刀,王渊冲锋而下,脚步未停,直接将这人脑袋砍飞。

    鲜血喷泉不是闹着玩的,那场面太壮阔了,当即把旁边的土匪吓得腿软。

    “大王饶命,大王饶命!”又有几个土匪跪地求饶。

    王渊浑身浴血,肩上还插着一支箭,宛若杀神降世。他一脚踹翻跪在面前的土匪,继续大喊道:“黑山王二在此,降者免死!”

    一个土匪本来举刀冲向王渊,见状直接扔掉兵器,当场趴跪投降。

    战斗就这样结束了,前后耗时不到五分钟。

    两个脚夫被土匪杀死,七个脚夫被土匪砍伤,还有一个脚夫被倒下的马匹货物压伤。

    生员和书童们都很机灵,一个都没死,只伤了几个。

    李应的手臂被砍了一刀,但只是皮外伤,没有伤筋动骨。他走过来问:“这些土匪,押去平夷卫,还是平夷所?”

    平夷卫在云南,平夷所在贵州,此地处于云贵交界。

    秦把头正在带领脚夫捆绑土匪,没有立即回答,而是非常恭敬地问王渊:“王二哥,你来拿主意。”

    这声“王二哥”属于敬称,众人早已被王渊所折服。

    “押去平夷卫吧。”王渊想了想说。

    按理说,他们都是贵州人,应该把土匪押去贵州的平夷千户所。

    但他们刚刚从平夷所过来,知道那地方没啥用处。本来就只有一个千户所,十年前被叛军攻破,现在都还没缓过劲来,军户连带家属也只有几百人,能打仗的只有十多个——如此军力,遇到土匪只能选择逃跑。

    李应又带头去割首级,重伤未死的便补上一刀,他们可不会救治土匪。

    别看有些生员不敢接战,可他们也见惯了血腥,此刻也跟着李应一起补刀砍脑袋。

    队伍继续前进,多了十几个首级,还有被押着的十多个活土匪。

    行进不到一刻钟,突然有土匪从坡上冲下来,众人纷纷拔刀相向。但也没有立即动手,因为这土匪太奇怪了,年龄不大,又孤身一人,居然敢主动现身。

    “不要杀我!”

    土匪双手高高举起,腰刀并未出鞘,竟是个十多岁的健壮少年。

    王渊也没搞明白情况,问道:“你要自首投官?”

    少年土匪奔至王渊跟前,突然跪倒在地,目光狂热的望着他:“秀才哥哥勇猛威风,小人打心里佩服,甘愿为奴为仆,终身侍奉左右!哥哥若是关二爷,小人就是周仓,愿为哥哥牵马坠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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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25-2-4 12:33 | 只看该作者
又是“关二爷”,又是“秀才哥哥”,这土匪少年怕是把《三国演义》和《水浒传》搞串了。

    王渊忍俊不禁,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原籍何地?又怎会当土匪?”

    少年土匪口齿伶俐,快速答道:

    “小人名叫周冲,原籍云南安宁。因给母亲借钱治病,父亲无力偿还,被杨家趁机侵占祖田,父亲与大哥也成了杨家的佃农。小人十岁那年,云南大旱,无力缴付佃租,父亲与大哥便带着小人外逃。父亲当年便饿死了,大哥在昆明给人做帮闲,小人亦在染坊做学徒。”

    “小人十二岁时,大哥被人打死。染坊怕惹麻烦,也将小人驱逐。小人又进春华班学唱戏,没得两年,戏班子也散了。小人便与师父、师叔四五人,结成小班游走乡里,专唱农家红白喜事。去年师父和师叔分钱不均,闹了一场便散伙。小人随师父一路卖艺为生,师父也染病死了,小人便上山投了土匪落草。”

    这他娘倒霉催的,简直是灾星啊,跟着谁混,谁就没有好下场。

    其经历也不太干净,他大哥给人做帮闲,其实就是街头混混。染坊能收他做学徒,也是看在混混面上,否则绝不可能收一个没有户籍的流民当学徒。

    王渊随口问道:“占你家祖田的杨家,是当地的豪强?”

    周冲回答说:“那是陕甘总督杨一清的族人。杨家仗着出了个总督,就一下子威风起来,小人村里近半土地都被杨家霸占。”

    杨一清当陕甘总督,那是好几年前的事儿了。前两年遭刘瑾排挤,杨一清被迫辞官,随即又被下了诏狱,经李东阳营救才保得性命。今年因为安化王叛乱,杨一清又复起带兵,很快就能设计干掉刘瑾。

    人是很复杂的动物。

    论功绩,杨一清曾经改革茶马贸易弊政,也曾数次平息内忧外患,甚至还是剪除刘瑾的第一大功臣。

    杨一清的文治武功,纵观整个大明朝,都没几个能跟他比的(开国勋臣不算)。

    但是,杨一清的族人确实鱼肉乡里!

    今年负责云南乡试的张羽,就将拿杨一清的儿子开刀。张羽不但严惩其子,还上疏举报杨一清纵子行凶,这两位就此成了冤家死对头。

    后来张羽升迁广东提学使,杨一清从中作梗,把张羽调去保定当知府。那地方勋戚权贵众多,当知府等于当孙子,张羽孤身赴任保定,三个月就把诸多勋贵给压得不敢闹事儿。

    论人品,张羽才是真的清廉无私。

    其父亲去世的时候,张羽已经当了县令,家里三代人读书欠下的四百四十两银子,他做官三十年、官至从二品都无力还清。张羽七十岁时,三子分家,三个儿子不但没分到家产,反而各自分到一笔祖传债务。

    张羽和二弟每次调任,都雇不起车船,由三弟赶着毛驴驮行李,硬生生走到履任地点。

    张羽的二弟张翀也是清官,因为打击地方豪强,自己又没有任何瑕疵,地方豪强无计可施,只能凑银子给张翀买官,希望这位赶紧升官调走。张翀得知真相之后,认为这是对自己的侮辱,气得直接辞官归乡。

    王渊的运气非常好,他考乡试居然遇到张羽。

    到明代中期,乡试主考官皆对外聘任。比如王阳明有次病愈北归,走到山东的时候,便被人请去主持山东乡试。

    但主考官只是考试主持人,并非直接负责人。

    巡按御史才是真正的负责人,初期还被分权,到弘治年间已经一手包办。这么说吧,如果巡按御史想玩手段,甚至可以在誊抄朱卷之前,偷偷调换乡试墨卷和草稿卷,各省乡试都难以避免的存在猫腻。

    而以张羽的为人,绝对不可能徇私舞弊,王渊能考到第几名,就肯定能考到第几名!

    ……

    周冲诉说完自己的身世,便跪在地上,眼巴巴望着王渊。

    李应笑道:“收下吧,这厮挺有意思,闹得跟看戏文一样。”

    周冲立即对着李应磕头:“多谢公子美言!”

    王渊又问道:“你都已经逃掉了,为何又回来投身?”

    周冲说:“小人学唱戏的时候,就崇敬那些英雄人物,特别崇敬关二爷。秀才哥哥身手了得,骑马杀人犹如探囊取物,简直是关二爷下凡再世!小人当不成关二爷,只想着当周仓。只要秀才哥哥收下小人,小人就学周仓一样效忠。若哪天秀才哥哥死了……呃,小人不是咒秀才哥哥。若是……那个样子,小人也学周仓将军,提刀自刎追随哥哥去地府快活!若是秀才哥哥死了,我不**追随,定叫天打雷劈,子孙后代都不得好死!”

    王渊听得非常无语,制止道:“别喊我哥哥,听着像绿林土匪一样,你是不是《水浒传》的戏文学多了?还有,也别自称小人!”

    “那我该怎么称呼秀才……嗯,老爷?”周冲问。

    王渊想了想,说道:“叫二哥吧。”

    “诶,多谢二哥收留!”周冲连磕几个响头,麻溜站起来说,“我给二哥牵马拿刀。”

    “牵马可以,拿刀就算了。”王渊可不会让武器离身,还有一半的路程要走呢。

    真正让王渊放下戒心的,是他随口问的那个问题。

    王渊虽然是历史白痴,但跟着王阳明见了不少大官,也知一些朝堂事情,对杨一清此等重臣略有所闻。

    明朝有异地为官制度,杨一清可不能在云南当官。这周冲能张口说出杨一清,必然是杨一清老家的人,其身世也应该是真的。

    队伍再次进发,王渊多了一个仆从。

    周冲这种逃亡农户,属于没有户籍的流民。幸好到了明代中期,路引盘查不是很严格,否则他连县城都进不去。

    王渊可以帮周冲落籍,但落的肯定是贱籍,身份属于奴仆。

    什么倡优啊、雇工啊、伴当啊,这些都是贱籍。法律上低人一等,子孙不能参加科举。而且在犯事儿的时候,如果受害者属于良籍,贱籍肇事者还要罪加一等。

    比较特殊的是雇工和佃农。

    短工和短佃是良籍,但如果成了长工、佃仆,东家得管吃管喝,那就要被列入贱籍了。即便这些人变得有钱,比如突然继承亲戚遗产,这些钱财是受法律保护的,但他们依旧无法获得自由。就算主人愿意给他们脱籍,还得官府认可才行。

    这些是蒙元留下的糟粕,被朱元璋继承了。

    也不能怪朱元璋,他在位的时候,其实已经做了很多改革。大量元朝贱户重获自由,而且贱户权益也得到法律保障,只不过改得还不够彻底而已。

    周冲牵着缰绳,忍不住去摸鬃毛,赞叹道:“二哥,这匹马真是神骏啊。我在坡上看得真切,从大石头上跳起来,离地至少一丈高,换成普通马早被摔折腿了。”

    “嗯,以后记得好生照顾,每天给它刷毛喂食,”王渊正好白捡一个苦力,嘱咐道,“这马儿嘴刁,主食为苦荞,辅之以豆饼和草料,喝水的时候要加姜盐。”

    周冲啧啧称奇:“吃得比人还好。”

    没钱还真不能养马,特别是这种上等神驹。

    王渊夜袭叛军辎重队,分赃得来的几百两银子,投在这马儿身上的就有十多两。

    现在如果拿去贩卖,根本不是五百两的事儿,至少也得一千两以上——江南那边,用于骑乘的普通奔马,只需七八两银子就能买到。

    如果用车来比喻,王渊这匹马相当于劳斯莱斯,日常保养费就能把工薪阶层搞穷。

    否则你以为之前那场战斗,王渊是怎么单枪匹马杀退土匪的?若换成一匹劣马,根本别想载人在陡坡往上奔跑。

    有史记载最出名的水西马,当属明升(明玉珍之子)献给朱元璋那匹,被赐名“飞越峰”,可飞越山峰的意思。有诗赞曰:“电蹑云腾去不还,雾烟空锁养龙山。一从飞越登天厩,寂寞人间十二闲。”

    此马出自养龙坑,正是想跟宋灵儿联姻的那个蔡家地盘,名义上依旧属于宋家的辖管范围。

    实在是这匹马太吓人了,如果按史料记载,其马首高约二米九,体高估计在两米以上。而普通的水西马,体高也就一米二、一米三左右,对比一下就知道差距。

    “飞越峰”属于异种,王渊这匹就要矮得多。

    他刚借来的时候还是幼马,养了两年,已经长到五尺一寸,大概相当于一米六三,快赶上英国纯血马的平均高度了。

    ……

    接下来一段路程,都还比较好走,全是遇到土匪时那种地形。

    两边皆山坡,中间为谷地,官道沿着谷底而建。

    这种地形特别适合打埋伏,十年前的贼妇米鲁,就在此地埋伏过官军,把官军堵在谷中杀得全军覆没。

    贵州的平夷千户所,驻扎在平关。若云南有叛军,只需往关口放几百人,便是数万云南叛军,也别想轻易从此进入贵州。

    而云南的平夷卫,则在山谷的另一头。

    大概前进七八里地,王渊等人便来到平夷卫。

    守城官兵本来有些懒散,看到马身驮着十多个脑袋,顿时变得无比谨慎。个个拿起武器,对着秦把头问:“秦五,你这是干什么?”

    秦把头常年走这条道,早跟守城官兵混熟了,笑道:“都是土匪,镇三山的手下。”

    “你们在城外先等着,我去禀报王指挥!”守城官兵不敢怠慢,其中一人快速朝城内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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