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植物是我的故交

孙姜

   “老漂儿”这个词听说过没有？大约是指老年人出于无奈而生活在异地吧。我第一次遇上这个词心里结结实实地咯噔了一下，它在年龄上、状态上准确生动地定义了一个人群，包括我在内。


　　安土重迁，千百年来一直是族人的共有心性。“树挪死，人挪活”，大多是迫不得以时说出来的，即使不是眼里喷火、嘴里咬牙，透射出的也是一副豁出去、搏一回的心态。两年半以前女儿怀孕，我从雪城来到渭城时尽管没人逼我，内心是不情不愿的。我在家乡挺好的，生活稳定安逸，生性敏感的我在熟悉的环境里才松弛快乐。可是，我更爱我的女儿，在女儿的需要面前，无我。


　　女儿在渭城买新房子，又大又好。本来，女儿的单位分给一套房子明年就可以交工，可女婿还坚持要买这套房，“妈，这个房子就是你的，以后这是你和我爸的家。”我心想我可不要，我心心念念的家在雪城，你们不需要我时我就赶紧回我自己的家。半年前，老伴退休来团聚，我高兴着，心里也隐隐惆怅——人都过来了，家是一时半会儿回不去了。既然回不去，嘱咐老伴走之前把不能久放的东西处理掉。带孩子太忙太累，我顾不上考虑具体处置方案，只说“你做主，你受累”。我和老伴孩提时代都受过穷，日子好了就添了囤积癖，家里吃的东西总是沟满壕平，女儿经常嘲笑我们，说那个家就是个大仓库。


　　老伴到渭城后跟我汇报，米面粮油和冰箱冰柜里的鱼虾冻肉给了开小型养老院的他表妹，电三轮车两趟都装得满满的，我说好，当咱积德行善了。实在装不下的粉条蘑菇木耳等干货送了邻居，我说好，没有浪费。几件小家电给了侄子，我说好，物尽其用。等到他告诉我家里所有的植物都交给物业经理了时，我什么也没说，一个人躲到卫生间抹眼泪。邻居后来跟我说，物业来了十几个人去家里搬东西，搬了小半天，跟抄家似的。


　　多年来我习惯了与植物为伴，我的这些朋友安静温润，默默地接纳了我很多负面情绪，也给我许多正向引导。是我在养护植物吗？分明是植物在滋养我！养着养着，不经意间屋子就满了。疫情期间有段时间老伴陪我住院不能回家，妹妹帮我照看植物时统计过，一百五十八盆。大致三类，一是银杏、榕树等木本植物，二是多肉类植物，三是随种随吃的蔬菜瓜果。你一定会说，这些都不值钱呀，哭啥，小器了吧。确实不值钱。这些植物不是亲友馈赠的，就是我自己栽培的，除了花盆花土，基本没有多大成本。


　　可是，每一株植物都有故事。那棵秋海棠是妈妈第一次来我家时帮我栽的，跟女儿同龄。那株亭亭玉立的银杏是一个朋友送的，来时病殃殃，我养了十年，几度濒死又重生，关于施肥关于剪枝，为照顾好它请教专家指点时正经费了些周折。有了这株银杏，我多了几分精气神。那株身形高大、叶片肥厚的榕树是哥哥送的，来自广州的街边，时时在我的天地里播撒南国气息。有了这株大榕树，我的天地就大了。那盆吊兰是在单位走廊捡的，当时只是谁随手丢下的一小朵，现在已经是个茂密的小森林。还有那些多肉，疫情时亲家从邻居那里为女儿要了几片叶子，女儿被禁足在家的日子天天盯着它们看，重返工作岗位后由我代养，既是代养更须尽心，如今长成小树的紫乐、千佛手什么的枝条已经木质化，花月夜、石兰等小伙伴长成小山一样繁盛，山上是一朵朵如花的笑魇……


　　可是，每一株植物都是我用心爱着的。“朝朝频顾惜，夜夜不想忘”，它们身上消耗了我多少汗水，投射着我多少心思！再过几天就是妈妈去世二十一周年的祭日了，她栽的秋海棠还在替她陪伴我，几十年如一日地默默鲜艳着，常年挂着水粉色的花，一串串仿佛是妈妈亲切的叮咛，“好好生活”、“要学会爱自己”……银杏每到冬深会休眠，少则一个月多则三个月才会醒来，每年这段时间都跟它担着心、受着怕。海一样的多肉植物，更是天天都要打理，湿度、湿度、肥度什么从来不敢马虎处，清理叶片的工作也很考验人的耐力。我曾这样题写过：“非花簇簇足称奇，无水无风有静姿。一派天然亲世界，正同懒我两相宜。”种瓜得瓜的快乐当然是无与伦比的，可哪个瓜是白来的？“耕土意拳拳，冬来喜结缘。瓜熟人未老，与我两天然。”疫情时不能出屋好几个月，大量购置了菜槽、营养土、熟羊粪和种子，种菜，“喊上春风耘个田，高台我种翠生烟。心思不向巡山路，二月没来蒿已鲜。”诗之外还有文章，我在植物世界里寄托了太多的情愫，如今，轻易不敢翻看这些情绪饱满的文字。


　　送出去了就是送出去了。很长一段时间，只要那些植物飘入我脑际我就立刻闷闷不乐，不管是正在跟孩子疯玩，还是在跟家人聊天，不再嘻笑，不再说话。我的这些情绪变化老伴都看得出，知道没法哄我，只能一次次把目光闲避开。有一天他还小声问我，“要不，我去市场再给你买几盆？”“算了。哪有精力养。”其实是没有心思再养，曾经沧海难为水。我只是牵挂我养过的那些植物，牵挂我的老朋友们，它们在别处还好吗？它们会被人温柔以待吗？


　　一天晚上睡不着，我决定来一次彻底的梳理。我问自己，这点儿小事儿为什么这么看不开？分析来分析去原因有二：一是舍不得送人。为此难过不应该，因为我没能力养它们了，把它们送人总强于弃之不管。另一个原因才是真正的原因，是我喜欢的东西送给了我不喜欢的人。物业经理嘛，哪个业主从心里真正喜欢？何况这还是个厉害人物。处理我的植物，老伴应该问一下我，我可以让我的朋友开车来拉走的，带到她洒满阳光的农庄。这是马后炮，没用。那么，我是在怪老伴吗？不该，他够辛苦了。


　　我训诫自己，万物皆有归宿，缘分尽时不可过度牵绊。这件事儿，必须翻篇儿，不许再郁郁寡欢。身外之物，我们不都是在替别人保管么？既是替管，又何必执着？别说是几盆植物，钱又怎样，花不完的还带走吗？房子又怎样，能住到头吗？雪城的房子，迟早是要处理掉的。如今我的家在渭城，我才不是什么“老漂儿”呢。


　　“终活”是外国人的概念。说是五十岁开始你就该收拾自己，六十岁该把所有钱款归结到一个账户上，六十五岁要把已经玩不动的，喜好的工具都卖掉，七十五岁以后要把所有个人物品精简到一个手提袋，八十岁的时候，一切都准备好了，不要给别人添麻烦。这么说老伴替我送出去的是麻烦，那还别扭啥呢？得谢人家才是。


　　我们都是时间的过客。生时空手而来，去时空手而归。在各自的时间尽头，一切都将化成云烟。因此，在拥有时好好珍惜，失去之后舍得放开，才是智慧。只有懂得珍惜，舍得放手的人，才能邂逅越来越好的拥有。这件小事儿上，我糊涂了这么长时间，丢人呀。


　　那些植物陪伴过我，跟它们共处的时光里我收获了快乐，已经是天大的幸运了，现在从它们身上我又悟出一些人生道理，它们对我的回馈着实太过丰厚，感激呀。想到这里，我向老家的方向拱了拱手。老朋友们，就此别过啦，希望你们安好！


  上周妹妹从老家来看我，千里万里，特意带了一盆我当初送她的姬胧月，几年不见，小家伙俨然已出落成娉婷少女，一朵一朵绿中透白透黄的花簇堆积起结结实实的美丽，丰姿无限。妹妹是懂我的。高兴，确实高兴，但这份喜悦比预想的要短暂得多，平淡得多。

千幻烟

写的真好，仔细拜读了。
养那些植物，颇费功夫呢。
我也喜欢欣赏，但是不喜欢养，太累了。

孙姜

千幻烟 发表于 2025-2-8 18:00
写的真好，仔细拜读了。
养那些植物，颇费功夫呢。
我也喜欢欣赏，但是不喜欢养，太累了。

谢谢烟品赏支持。这么写写，心中的块垒就开了，舒坦。

春天好！

于文华

托物言志，从养育那些植物到送人，写出了人到老年的无奈和释然…拜读学习新文友文字，问好！

一缕阳光

文字描写细腻，富有生活气息！

孙姜

于文华 发表于 2025-2-8 18:13
托物言志，从养育那些植物到送人，写出了人到老年的无奈和释然…拜读学习新文友文字，问好！

谢谢于老师细读高评。。“无奈与释然”，正是正是。问春天好！

孙姜

一缕阳光 发表于 2025-2-8 18:14
文字描写细腻，富有生活气息！

谢谢阳光老师到访留言，问好问好

匡建华

欣赏老师美文，晚上好！

xam720

文章，充满哲理，耐人寻味，人到老年一切都得看得开，无论何事，开心最为重要，且一切都是身外之物。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