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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崖高两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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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2-20 14:08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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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暑假快结束的时候,我终于下了狠心,答应带毛虫上一回土崖。
  
  土崖两丈多高哩,齐格楞楞地耸在村后边,从西头到东头,连个豁口都没有,西北风和沙尘暴刮进来都得费大劲。它数百年沧桑着一张灰土老脸,映得我们村的屋顶和树梢都灰头土脸的。
  
  我们村子只有三百多口人,连个正经名都没有,外面的人叫我们沟里。这沟里活像一只水袋子,去哪里都得爬坡,西边一条小屁路通向壶镇,村里产的玉米棒子、苹果蛋子只能从这条路上拉出去,酱油粗盐都得打这条路驮回来。东边是一坨一坨薄饼似的梯田,能种小麦棒子和红薯土豆。南边的岗子坡,地皮贫得狗尾巴草都长不了三寸高。我就纳闷了,老先人当初迁到这个鬼地方是咋想的,是躲避战乱,还是祖上是个皇亲啥的,反正这地方忒安全。我上学学到一个成语叫坐井观天,立刻联想我们沟里。
  
  放了暑假,沟里的娃能玩的地方只有村中间雨水积蓄的泊池,一棵老柳树,几只瘦鸭子,还有挖不绝的甜甜根,我和王铁脚早就腻了。我俩就想往崖上爬。崖是土崖,挂在村后像瀑布似的,一簇一簇的酸枣根扎在土崖里,身子向外散,结满绿豆似的小果。土崖像先人垒的高墙,把路截断了,下面是土块杂树,上面是云朵和太阳。崖上每天有人吹唢呐,朝天吹,声音雨珠一样往沟里落。王铁脚说一定是个媳妇吹的,要不这么清脆嘹亮。我猜是个后生,反正我俩对什么都好奇,总想爬上去天高地阔地亲眼看看。
  
  我跟王铁脚说毛虫也想去,王铁脚用树皮子做口哨的手马上停下了,“就是看鸡池子的跛脚?她倒是想上天呢。脚答应吗?”
  
  “可她缠我好几天了。”我为难地说。
  
  “你是想背着她呀,还是让我背着呀?”王铁脚继续埋头削树枝,绿皮像削面条飘了一地。
  
  “答应了再反悔,我奶奶会用扫把疙瘩打我的。”
  
  “那……咱得提个条件。”王铁脚朝天吐了一口,绿唾沫射到空中溅到我脸上,落在土里。他把削好的口哨叼在嘴里,朝天吹了响亮的一哨,知了都惊飞了。王铁脚狡黠地笑着,呵呵呵变成哈哈哈,王铁脚搂着那棵老柳树笑歪到地上。
  
  2
  
  毛虫不是我们沟里的人,说话一股子山味,声音像削过的铅笔又尖又细,还曲里拐弯的。我第一次听她说话,就想到我家椿树上那只长尾巴翠鸟。她的左脚鼓鼓的,扭到一边,走路横着那只脚,站在树底下活像大写的L。我奶奶说她家有百十里远哩。我奶说这话老叹息,完了就“可怜哩,可怜哩。”唠上半天。
  
  “毛虫咋是跛脚?”有一回我奶擀面条,我凑上去问。
  
  “在娘肚子里被混账爹踹了一脚。”
  
  “踹了一脚脚就跛了?”我不信。上一回我给瑞奶奶放在门墩的蒲团垫了一圈苍耳籽,我爹上来踹我两脚,我的脚不是还好好的吗?
  
  “一出世脚就跛的,不是踹的还能咋的?”
  
  “她咋叫个虫儿?”
  
  “刚生下身子骨小,只有三斤多,像个毛虫。”
  
  “她不回山里去了?”
  
  “不回!”奶奶把擀面杖在案板摔得叭叭响,“再回去,她妈就连命都保不住了。”
  
  毛虫和她妈住在村南门,三个舅舅成家后,盖了新房。老宅风吹日晒没人打理,毛虫妈正好落下脚。毛虫妈在老屋后面开了块荒地种玉米棒子,还在梧桐树底下用砖垒了半截墙,围了一圈塑料网养芦花鸡,攒够二十个鸡蛋拿到镇子上卖。她家的鸡蛋比乒乓球还圆,雪白雪白的。
  
  毛虫常常坐在树下,用一把生锈的刀在木墩上给鸡剁食,右脚撑地,左脚向一边撇,好像单腿做劈叉。剁碎的嫩草收在袋子里,木墩上还淌着绿汁。瑞奶奶的孙子领着一伙小仔去泊池玩腻了,就围着毛虫剁草的鸡池子转圈玩老鹰捉小鸡,捉住小鸡便恶作剧朝毛虫喊:“吃跛脚虫,吃跛脚虫。”毛虫哭着在屋里不敢出来。毛虫妈卖鸡蛋回来,依着那扇木头门,指头朝远处一戳一戳的:“欺负毛虫,让你们鼻子出血耳朵流脓!”
  
  只有我和王铁脚不跟着喊。有一回我奶奶握着扫把疙瘩在我头上晃,不许欺负毛虫,要是有人欺负毛虫就告诉她,这扫把疙瘩不会饶过谁。我奶说毛虫和我家是老亲戚,拐弯再多也是亲戚。她一说这话就抹眼角,左一句右一句说毛虫命苦,那山沟里穷得梆梆响,还摊上个坏脾气的爹。
  
  王铁脚刚会说话,他妈就走了。她不愿意待在沟里,走后就没了回音。王铁脚爸一个人常年腰里盘着蛇身粗的绳子,去南岗子坡撸连翘果挖枸杞子根,背到镇子上卖。王铁脚只对套知了抓麻雀有兴趣。只要手里有活物,我俩就到砖瓦窑后面生一堆火,听火里吱哩哇啦知了叫,每次都吃得满嘴焦黑,冒着香气。
  
  毛虫只要看见我和王铁脚放学路过,就扔下沾满菜叶的刀,扶着梧桐树站起来,小眼睛盯着我俩,一直盯到我俩拐过弯。
  
  我觉得她跟我们差不多大,王铁脚说肯定比我们小,我俩就打赌,他输了穿鞋,我输了打赤脚。王铁脚的脚打出生就跟鞋有仇,脚一沾鞋就烂。王铁脚打赌输了,穿了一天鞋,脚趾缝又烂成一窝蒜泥。
  
  那天,我妈让我去南岗子坡放羊。我们村太阳升得迟,九点多钟沟里才渐渐亮堂起来,灰眉土眼的屋顶爬满了金丝。我赶着羊准备去南岗子坡地,到了南门口,毛虫正坐在鸡池子边看鸡,隔着塑料网鸡池子放出一股难闻的臭味,我赶紧捏着鼻子。
  
  “哎,等一下。”细细的鸟叫呢。
  
  我又不认识她,一句话都没说过呢,就继续赶我的羊。结果那些没有骨气的小畜看到鸡池子边的绿草呼啦一下都围上去,不肯走了。
  
  “你上过崖吗?”毛虫问我。
  
  “去年上过。”
  
  “上面有什么呀?”
  
  “上面有什么跟你有半毛钱关系!”我看着她的跛脚,横在一边脚背鼓成馒头样,鞋子扭扭歪歪,里面没有脚似的。我用柳条狠狠地打了一下我家那只大尾羊的屁股。
  
  阳光照在鸡池子边的白塑料布上泛着光,毛虫坐在臭粪刺鼻的鸡池子边一眨不眨地看着我,眼里泛着白塑料一样的光。可能对我的沉默不太满意,在我赶着羊走远后,她抓起一把青草撇着左腿横在路上,瘦瘦的L影子盯着我和羊,直到我消失在拐弯处。
  
  自从毛虫和我搭上话,她就不坐在鸡池子边了,而是依着鸡池子边的梧桐树斜站着,只要我从这里经过,她就一跛一跛摇出来,拦住我问崖上的事。她叫崖叫捱,声音扬上去折回来。我从小就喜欢听怪声音,听惯沟里娃浑浊的土话,特别爱听毛虫扬上去折回来像泊池的水叮咚叮咚脆得痒人的话音。我说我上过一回。去年暑假和王铁脚两个人上去过,崖虽然陡峭,有的地方有脚窝子,说明以前有人上去过,还有一些树根可以攀爬。我们爬了多半天才上去,一眼望不到头的向日葵,花开得正艳,整块整块的花像五颜六色的桌布一样,把地照得严严的。天是彩色的,云也是彩色的,走到花田中间,蜜蜂蝴蝶就在头顶飞,我和王铁脚哇啦啦美地直叫唤。远处有人吹唢呐,鸟都朝着那边飞,声音在向日葵上空嘹亮。我和王铁脚在花田里走,就是找不到那个吹唢呐的人。
  
  毛虫听我说完,低头不说话,从桶里舀了一瓢水,倒在鸡池子的水槽里,又斜靠在树上。“那你俩上去撒欢了吗?”
  
  “当然撒欢了呢。你不知道上面有多美,和沟里不能比。一伸手就能摸到天。”后面那句话我是吹牛的,我光顾上高兴了,早忘了伸手摸一下。
  
  “花田顶头还有什么?”
  
  “顶头还是花。”
  
  “花后面呢?”
  
  “花上面还是花,再上面就是山,山后面不知道是啥了。” 去年那次我光看到油菜花田了,模模糊糊记得黄黄的花田尽头是崖,上面还有个崖,然后就是山。
  
  “上崖的时候累吗?”
  
  “废话!能不累吗?手里揪着树根,眼睛根本不敢往下瞅,酸枣刺扎得满身都是血道子,脚还得蹬稳,万一扭头滚下来摔在土疙瘩上,屁股不摔上两半才怪呢。”
  
  毛虫斜靠在树干上又半天不说话了。我发现她的眼睛很小,瞅我的时候却有光射出来。“我也想上崖去,跟你们去看花,去看花田顶头的崖。”
  
  “你为啥想上去?”
  
  “我家四面都是黑乎乎的山。来到这里,就想看看外面有啥……”
  
  “那你女娃子上不去。”我差点说你跛脚上不去呢。
  
  “万一能上呢,你能带我去吗?”她恳求的口气,瘦身子频繁地前后摇摆,眼里蓄了一泊池水。我们班女生每次这个动作都能让我改变主意。
  
  我心虚地点点头。
  
  毛虫眼睛又大又亮,不相信似地盯着我,突然转过身,抱过来一团紫苜蓿放在路上,我家那些小畜“咩咩”地紧跑过来,兴奋地撒了一地羊粪蛋。毛虫把所有的紫苜蓿都抱来了。
  
  3
  
  我知道毛虫一定会天天在树上等着我。那几天我一直吓得绕着走。可那些羊不争气,自从上次这帮小畜吃了人家的草,就馋上了。赶它们到另一条路,这些小畜又咩咩地叫唤往那边拐。毛虫远远听见羊的叫声就挪下来,抓把紫苜蓿站到路中间拦着我,问我啥时候上崖?
  
  她站在路中间,眼睛直盯着我,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我不答应就别想从这儿路过。快到鸡池子边,我埋着头,轻轻打羊屁股,羊跑我也跑。
  
  只要我从那里路过,她就拦着我问跟王铁脚说了没有?什么时候准备走?她日复一日地站在路上拦我,盯着我的羊,后来盯着我的影子发愣,眼里水莹莹的,一跺脚就能落下雨。我说话不算数,算不算欺负她?
  
  终于我和王铁脚有了不消天天放羊的日子。有个灰卡车开进沟里,收了一大卡车羊。我家羊都卖了,小羊羔子在棚子底下吃草。王铁脚家里也没有羊了。老远看我俩勾肩搭背走过来,毛虫身子一摆一摆又走到路中间,朝我俩招手。
  
  我说:“她想跟咱俩上崖。”
  
  “看她的跛脚都这样了。”王铁脚把自己的光脚扭到左边,一跛一跛地走。
  
  “我奶不让我欺负她。”
  
  “你想跟我们上崖去,那我们有个条件。”王铁脚赤着上半身,嘴里衔着叶子吹口哨,到了跟前,一下把叶子射出去老远。
  
  “啥条件呀?”
  
  “你亲我俩一口。”王铁脚说完这句话,俩眼一高一低露出坏笑,挤着眼睛看我。毛虫一下子红了半个脸,猛然转过身背对着我们,她生气了。
  
  “不行就算了。我们明天就上崖去。”王铁脚背着手,光脚在树根上蹭。
  
  “再换个条件嘛?”毛虫背对着我们,声音很小,就像雏鸟在叶子后面叫。
  
  “一边亲我们一下。”王铁脚把半个脸凑上去,“不敢不敢了吧?我们走!”他眼朝着天,背着手,哈哈大笑朝前走了。我赶紧跟着走。正好我不想带她。
  
  “再换个条件嘛!”毛虫急了吧。
  
  “那让我们吃鸡蛋。”我知道王铁脚想吃鸡蛋不是一天两天了。“不行不行,我妈会收拾我的,她每天回来都会摸鸡屁股。少了一个,她会打我的。”
  
  “那就算啦,这个也不行,那个也不行,还想上崖。”
  
  “那我再想想,要不你俩分一个……要不一人吃一个吧!”她狠了狠心,把塑料网子拨出一条缝,朝里面看了看。
  
  “没有诚意。”
  
  “那你们想吃几个?”
  
  “有几个吃几个。”
  
  毛虫后退了几步,扶着树干慢慢坐到凳子上,两只胳膊耷拉在腿中间,低着头。偶尔翻着小眼睛看我俩有没有走的意思。这点小动作被王铁脚发现,他假装着急上崖,拉着我的胳膊往远处拖。
  
  “我妈过两天要去山里办户口。她走了,你们过来。”毛虫闷了半天,终于同意了。
  
  那几天我的心情特别好,能吃鸡蛋了。我家只有两只鸡,公鸡看门,母鸡跟公鸡比赛谁懒,都也不好好下蛋。我都忘记了鸡蛋啥味来。两只小羊崽子才十天,两团白棉花一样卧在棚子底下,我奶薅了一把干树叶子剪碎了,放在碗里喂羊,看见我扬头盯着树上的麻雀傻笑,一脸喜庆,问我有什么喜事啊?是不是捣蛋鬼了?
  
  我当然不能说,一露馅,吃鸡蛋的事就黄了。
  
  那天早上,毛虫从树后面冲下来,紧张地左看看右看看,脸蛋红红的说她妈一早就进山去了,今天回不来,快去叫王铁脚。王铁脚正在泊池边无聊地捡石头籽,一听有鸡蛋吃,眼睛瞪得比月亮还圆,不相信地问了几声“真的能管够吃吗?”
  
  我点点头。
  
  他拍着屁股蛋子一蹦两丈高,石头籽丢到老远,拉着我就往村里跑。我和王铁脚大大方方像刚从山上下来的土匪一摇一摆走近鸡池子,我敞着衣襟,他亮着光肚皮。我的肚子咕咕叫,为了吃这一顿鸡蛋,早上的糊糊我一口没喝。王铁脚的早饭是嚼了一把甜甜根。
  
  毛虫把刚从窝里收的五个鸡蛋放进锅里,添足水,点了一把柴火,呼呼地拉着风箱。我和王铁脚坐在门口监督有没有人来,不时回过头问熟了没有。
  
  风箱声停了,毛虫掀开盖子,一股蒸汽在我们头顶热烘烘地飘过,盆里盛着五个又圆又白的乒乓球,我俩急得用手乱抓,烫得龇牙咧嘴也不松手。鸡蛋的白皮非常薄,轻轻一磕就裂了好几道缝。我一点一点地抠着吃,蛋白非常嫩,到嘴里舌头一搅就化了,味道美到无法形容,这辈子都没吃过这么好的东西。王铁脚把整个鸡蛋塞进嘴里,腮帮子鼓得老圆,眼睛翻到天上,大口大口地嚼,手里抓着两鸡蛋互相磕。
  
  毛虫坐在门槛上,脊背朝里,手臂撑着脸看着鸡池子,用手紧紧捂着耳朵。她不愿意看见我们吃鸡蛋的样子,我们吃鸡蛋的声音也太难听了。
  
  我吃了两个就不行了,感觉几个鸡蛋卡在嗓子眼,从锅里舀了半瓢水灌下去。王铁脚两手磕着鸡蛋剥开皮,半个半个往嘴里塞,噎得瞪圆的眼珠子直往上翻,他灌了口水又接着吃,把锅里的三个鸡蛋都吃光了。炉台上全是鸡蛋皮。
  
  “我们上崖吧!”毛虫依旧看着前面说。她算到盆里已经没有鸡蛋了。
  
  “不行,还没有过瘾。我才半饱。”王铁脚打着饱嗝,一步一步朝鸡池子挪,拉开塑料网往里看,鸡窝里再没有蛋了。王铁脚招招手,我从门槛上跨过去,毛虫摊着鸡爪子一样的手说:“你们看吧!反正里面没有蛋了……不能耍赖。”
  
  鸡池子有个塑料布蒙着小门,门上的铁丝插在一边的铁圈里,王铁脚轻轻一拔门开了。池子里的鸡看见进了陌生人,东跑西窜咯咯咯地乱叫乱飞。
  
  “没有蛋,我们抓个鸡,吃鸡肉。”
  
  “这不行,跛脚会哭死的。”
  
  “我俩上崖都费劲,弄不好滚下来摔成残废,就她那跛脚怎么上去?放心吧!我都想好了,我爸今天去镇上卖连翘去了,绳子团在屋檐下,一会我先背这绳子爬上去,把绳子拴在榆树根上,你在下面扶着她,咱俩把她弄上去。你想是不是这样?这活老费劲了,不是几个鸡蛋的事。吃完鸡肉,保证就带她上崖。”
  
  王铁脚伸手一抱,鸡就跑,我俩顺着鸡池子边追,鸡被赶到这边,赶到那边,鸡毛在眼前乱飞,鸡粪味直往脸扑。王铁脚总算抓到了一只鸡,我们俩幸福地走出来。
  
  毛虫看见我俩逮一只鸡出来,从门槛上蹭地站起,尖着嗓子,食指指着我们用山里话骂:“赖皮!把鸡放下!把鸡放下!赖皮!”
  
  王铁脚抓着鸡的两条腿,鸡在胸前挣扎,扑扇的翅膀划着他的脸,他紧紧就是抱着不松手。
  
  “你先别骂我们,你这脚上不了崖。我们用绳子把你拉上去,得出力流汗。五个鸡蛋只能把你带到崖跟前的土疙瘩滩上……”王铁脚又把刚才的话细细地说了一遍。“是不是这个理?”
  
  “我妈回来会打死我的。”毛虫坐在地上,手背抹着眼泪,“你们是赖皮……”
  
  “那还上不上崖?”
  
  “……”毛虫扶着门框站起来,满脸不高兴,一跛一跛朝墙角走。
  
  “先拔鸡毛。”王铁脚掀开锅盖,把鸡往刚才煮鸡蛋的锅里摁,鸡用翅膀和脚拨弄着水,死活不肯下去。可能知道大限已近,咯咯地叫唤扇着翅膀,爪子在锅沿乱抓。我俩一起用力把鸡摁进去。王铁脚在鸡头上薅鸡毛,让我拔鸡翅膀,鸡在锅里一直扑腾不停,溅得脸上都是水,一根也拔不下。
  
  “你会杀鸡吗?”王铁脚问我。
  
  “我不敢杀鸡。”
  
  “我也不敢。怎么办?”
  
  我转过身抹溅了眼睛的水,看见毛虫在墙角嘎嘎地哭,边哭边咳嗽,刚开始哭得多,后来变成一连串咳嗽。她张开嘴巴咳不出来,脸发青,两手拍着前胸。后来好不容易咳出来,眼里全是泪水:“你们甩赖皮,吃了鸡天就黑了,就不带我了。”
  
  毛虫伸着舌头咳,断气了似的。
  
  “怎么办?跛脚哭死了。咱们抓了她的鸡,不带她……”
  
  “那把鸡藏在树后面的麦秸底下。一会回来烧着吃。”我俩把麦秸秆掏了一个洞,把鸡丢进去,拔了一半毛的鸡两腿一抖一抖,倒在地上奄奄一息。
  
  4
  
  答应带毛虫上土崖我和王铁脚就后悔了,就她那腿脚,走路都一歪一歪的,好像路上都是坑。长年累月从崖上滚下的土疙瘩踩上去比石头还硬,脚掌不疼死才怪哩。土石滩有多厚的土石疙瘩,我奶奶也说不清楚。每年春天,总有婆姨一跳一跳,像过河似的,从一个土疙瘩跳到另一个土疙瘩,到土崖滩跟前挖从石缝里挤出来的苦芥菜。
  
  毛虫换上一件红衣服,对着镜子绑了两把刷子,小眼睛红红的,跟着我们朝土崖走。我扛着镰刀,王铁脚扛着绳,毛虫跟在后面。天上只有几片云,太阳慈祥地照在土路上。村里最长寿的天富爷爷坐在门墩上打盹,他最远只去过镇上,据说快一百岁了。几个婶子在树下握着鞋底听眉户戏,纳一针笑半天,她们的孙子就在脚边玩。看家的黄狗走走停停,看见我们三个吠了几声,顺着墙根觅食去了。沟里人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生活,男人抽着自家田里的烟叶,早上割草,下午放羊。女人坐在院子里纳鞋做饭,听完眉户听蒲剧。孩子们在脚边玩耍,老人在门口打盹。沟里只种玉米和谷子,撑不住但也饿不死人,祖祖辈辈就这样传下来。我奶说村口的石柱子立了一千多年了。
  
  我们穿过村子,我和王铁脚在前面走,毛虫一摇一摆跟在后面。泊池边的草堆里晃动白的黑的羊,扛着小铲子的羊倌不停地铲一块石头扔到远处玩。花开它的花,风吹它的风,尘世的景年复一年。我们三个人不管它,腿抬得高高的,只管走。有个婶子看到这架势,在后面喊:“不要闯祸啊!”
  
  王铁脚背着绳子一跳一跳,绳头在尖尖的屁股上打来打去,脚丫子扒拉过的地方落下的细密尘土灌进我的鞋子。我搀着毛虫走不快。她的手心都是汗,搞得我的手也湿津津的,一使劲直打滑。她的左脚跛着,腿又细,像一根干藤拖个秋南瓜。
  
  到了土石滩,王铁脚把绳子卸下来又甩在背上,嘴里吆三喝四早等得不耐烦了。土石滩的土疙瘩大的像篮球,小的像拳头。王铁脚的脚皮红红的,脚底板磨成一层红铁皮,酸枣刺都能踩弯,土疙瘩还不像踩个馒头似的。我拉着毛虫从一个土疙瘩上走到另一个土疙瘩,累得人浑身是汗。
  
  毛虫看着近在咫尺的土崖两眼放光,好像爬上去就是七仙女,她的额头上汗珠密布,鼻尖上也是。头上两个刷子晃得松了,像扎不紧的扫把,散出来一绺子被汗粘在头皮上。毛虫的那只好脚认真地踩着土疙瘩,胳膊搭在我俩肩上,把跛脚慢慢提上来,放稳了又迈开好脚。她连土疙瘩都踩不住,一松手她就栽了,乖乖地让我们搀着。为了让她走快点,我转过身,手在褂子上擦了一把,和毛虫脸对脸,手拉手,走一步挪一步。
  
  三个人红军过草地般走两步喘一口。太阳越升越高,一片云也没有了,晒得人头脑发昏,汗顺着脖子往下流。我的嘴里发干,咽唾沫还得使劲。终于到了土崖下面,王铁脚“咚”一声把肩上的绳头卸下来,只顾喘气。
  
  “要上崖了!”毛虫兴奋地喊了一声。
  
  “上去有你喊的。”
  
  “上去我们三个人一起朝下喊,让沟里的人都听见。”
  
  “让吹唢呐的给我们吹个够。”
  
  我们三个同时往上瞅。今年雨水多,蒿草一团接一团,连个空都没有,再往上面是蓬勃的酸枣树随风起伏,好像知道我们要上去,摇摆得更欢了。土崖变成了高耸的绿长城,以前的脚窝一个也看不见了。
  
  “不好上。”王铁脚踢着脚下的绳子,手爪子在滑溜溜的脑袋上乱抓。
  
  “不好上也要上去,都到崖跟前了……再说,鸡蛋也给你们吃了。鸡毛都给你们扒了,鸡也活不了了。”毛虫还来劲了。她才走了几步,力量都压在我俩身上,头发却像洗过一样。她不知道上崖有多难,站着说话当然腰不疼。
  
  “不吃鸡蛋就好了。”王铁脚想打退堂鼓,他的肚子是无底洞,三个鸡蛋早消化到肠子里了。他咧着嘴,皱着眉头朝上瞅,愁直翻眼睛,光身子明晃晃的,汗顺着胸窝往下流。
  
  “你不抓鸡就好了。”我也埋怨他。
  
  可我们有短头,吃了人家的鸡蛋。我俩互相埋怨,吃了鸡蛋的肚子沉甸甸的。毛虫倒好,把崖上的小黄花采下来别在头发上,脑袋插得像个花公鸡头,手里还抓了一捧苦芥草。
  
  “我上去要戴一朵向日葵花的。”毛虫大声喊,提醒我们不能返回去。
  
  “我要摸一下天空。”我豁出去了。
  
  “我想抓一兜子蚂蚱烧着吃。”
  
  等上去了,我们三个就能看到大片大片的金黄的向日葵,数不清的美丽的蝴蝶在身边飞,我们就像神仙一样伸胳膊就能摸到天。我们去远处上更高的崖,站到最高顶上,云在身边飘。
  
  “咱站在云上头。”我的血突然热了,挥起镰刀把蒿草的连根砍掉,蒿草的尖刺在我手臂上划了几道,我不停地砍,给王铁脚砍出一条路。
  
  王铁脚把绳子重新背上肩,拍拍光溜溜的胸膛:“上崖去!”
  
  5
  
  “崽子,你给我滚下来!”
  
  这一声大喊使我们惊慌失措,浑身发冷。毛虫妈不是去山里了吗?她怎么回来了?还有我奶,王铁脚他爸,还有村里的几个人抡着粗手臂冲过来,王铁脚爸爸,两个大巴掌狠狠地扇着空气叫骂:“崽子,给我滚下来!”
  
  毛虫妈捡起一块土疙瘩,朝着我们身上砸。“害货!你们这些害货,把鸡蛋都吃了,还把鸡毛都拔了,还带着我家毛虫上崖。我今天非打死你们不可。”
  
  “崽子,你给我闯祸了啦!”我奶奶尖细的声音跟在后面。我知道这下完了,站在那里不知所措。我和王铁脚,松开毛虫的手想往上爬,越着急越爬不上去,我的脸被刺扎了,赶紧顺着崖底下高一脚低一脚地跑。心里发慌,腿发软,才跑了几步,就被土疙瘩绊倒了。
  
  我看见身后的毛虫摔倒在地上。
  
  王铁脚在前面一高一低只管跑,他早顾不上我了。
  
  几个大人气势汹汹从四周包抄过来,吆喝声叫骂声像雷滚过,我们三个束手就擒。
  
  毛虫妈去山里开户口才知道要带介绍信的,她返回来看见炉台上鸡蛋皮和鸡毛,把膝盖骨拍得啪啪响,在院子里哭天抢地,气得差点快吐血了。她跳着脚在院子里长一声短一身地喊毛虫死哪儿了。
  
  该死的邻居出卖了我们。
  
  那天夜里,整个沟里飘荡着我们三个的哭叫声。我奶用麻绳把我捆在板凳上,用扫帚疙瘩一下一下打我屁股,打一下,骂一句:“我让你闯祸,让你不学好,还敢带着毛虫上土崖不?”
  
  “你几辈子没吃过鸡蛋?我教你的话都长到屁股眼里去了。”那扫帚疙瘩一下一下落在我屁股上,我疼得嗷嗷直叫,大声叫唤着。我妈站在门边看我奶奶打我,不仅不拉我,嘴里还说“该打该打。”
  
  王铁脚是被他爸吊着打的,他嘴硬,不哭不嚎,被撸连翘籽的铁手打得最狠。他爸打得没辙了,罚他穿旧布鞋。王铁脚的脚缝里烂得五个指头粘在一起,好久不能走路。他愤愤地说等他的脚好了,毛虫给两只鸡,吃一百个鸡蛋都不带她上崖去。
  
  毛虫被她妈拧脸蛋子,拧了十几下。我奶给她家送十斤小麦面条抵鸡蛋钱,说毛虫站在门板后面,脸蛋子像红土豆,红一块紫一块。毛虫妈不吃不喝披头散发,捧着在麦秸堆里找到的那只快死的鸡,看一眼骂一句,让我和王铁脚鼻子流血耳朵流脓。
  
  快开学的时候,王铁脚爸爸才允许他光脚,他的脚趾缝也好了。我俩还是迷恋崖上无边无际的向日葵,翩翩乱飞的蝴蝶,还有那个把唢呐调子吹上天的人。
  
  两个人商量好了,明年偷偷上一回,就是不带毛虫。
  
  那天我们目不斜视昂首挺胸从鸡池子边走过,看见她就当是一棵歪身子树。毛虫依然坐在树边给鸡剁食,看着鸡池子。看见我俩走过来,急急站在路中间,拦着我们。
  
  我俩故意从她身边绕过去,眼睛看也不看她。要不是她纠缠,我俩也不会挨打。毛虫那天力气特别大,一手拽住我俩的胳膊,往我俩手里一人塞了一个鸡蛋,还给王铁脚一把开花的指甲草专门治脚气。
  
  “你们还上崖吗?”
  
  “我们去河边。”
  
  “什么时候上崖?给你们管饱吃鸡蛋。”她的声音鬼鬼祟祟的。我俩不理她,撒腿就跑。拐过弯偷偷看一眼,毛虫还站在路中间,像个大写的L往这里死瞅,一动也不动。
  
  “鸡蛋是熟的。”王铁脚不争气地磕破鸡蛋,发现里面耗得只剩半个。



评分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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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发表于 2025-2-20 15:29 | 只看该作者
在开会,手机上粗看了,很不错,回头上电脑再读再点评。
3#
发表于 2025-2-20 17:26 | 只看该作者
这篇小说写几个山沟沟里的少年,写他们放羊、抓知了烧着吃……故事情节围绕一个“主题”——上崖。小说的人物各有特征,胆大的、胆小的、烂脚的、跛脚的——就是这样几个少年,想上崖看崖上的花儿,花儿后面的花儿,崖后面的山……跛脚毛虫也想上崖,但残疾上不去,于是求伙伴们带着上崖,答应给鸡蛋吃,甚至抓鸡拔毛烧着吃……这些情节活灵活现颇具“少年儿童心理”,虽然最后没有上崖,但小说已经将这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山娃”各自的特征写活了。小说的语言文字颇具地方特色,作者“香薰古琴老师”有散文写作的文字功底,使得这篇小说很耐读!

建议大家都欣赏这篇小说。
4#
 楼主| 发表于 2025-2-21 07:19 | 只看该作者
邱天 发表于 2025-2-20 15:29
在开会,手机上粗看了,很不错,回头上电脑再读再点评。

邱天老师辛苦,一边工作一边管理论坛。
5#
 楼主| 发表于 2025-2-21 07:23 | 只看该作者
邱天 发表于 2025-2-20 17:26
这篇小说写几个山沟沟里的少年,写他们放羊、抓知了烧着吃……故事情节围绕一个“主题”——上崖。小说的人 ...

这是一个真故事,小时候和一个腿脚不好的女孩上崖挨打了。当然鸡蛋的细节是虚构的,这样才能强化故事效果,展现主题意义。每个人都有个飞翔和攀登的梦,哪怕自身条件受限,也要试它一试,这就是人活着的精神吧。谢谢老师辛苦阅读,现在很多人看不进去中短篇,能看完并且看懂,实属难得。谢谢老师共鸣!
6#
发表于 2025-2-21 07:25 | 只看该作者
香薰古琴 发表于 2025-2-21 07:19
邱天老师辛苦,一边工作一边管理论坛。

就是一个社会志愿服务,做关工委工作,退休了闲也是闲在家,发挥余热吧!
7#
发表于 2025-2-26 06:34 | 只看该作者
希望香薰古琴老师能多来太虚走走。
8#
发表于 2025-2-26 07:04 | 只看该作者
         “暑假快结束的时候,我终于下了狠心,答应带毛虫上一回土崖。
  
  土崖两丈多高哩,齐格楞楞地耸在村后边,从西头到东头,连个豁口都没有,西北风和沙尘暴刮进来都得费大劲。它数百年沧桑着一张灰土老脸,映得我们村的屋顶和树梢都灰头土脸的。


         这个开头既交代了人物和环境又设下了悬念,很好!
9#
 楼主| 发表于 2025-2-27 20:18 | 只看该作者
邱天 发表于 2025-2-26 06:34
希望香薰古琴老师能多来太虚走走。

谢谢邱天老师,太虚有你们这样负责的版主,也是文友的福气。
10#
发表于 2025-2-28 06:39 | 只看该作者
香薰古琴 发表于 2025-2-27 20:18
谢谢邱天老师,太虚有你们这样负责的版主,也是文友的福气。

谢谢!客套话就不必了,多来太虚交流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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