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麦子熟了 于 2025-2-28 20:14 编辑
老家的味道
美好的睡眠和梦境，永远属于孩子们，属于年轻人。如今岁月蹉跎，马齿徒长。睡觉的时间渐少，那些美好的梦也不知跑到哪儿去了。偶尔走来，也只是一些片段，乱七八糟没头没尾的，醒来就几乎全然记不清了。
年轻时最常做的梦就是迷路，就是不知家在何处。有时只是出门三五里，本来很熟悉的村庄和土地，却不知如何回去。有时出门三五千里，走时一路顺风，汽车匆匆，火车匆匆。回家时却不知走那条道，不知在哪个车站买票。一个人流浪在远方，孤独地彷徨且迷茫。
有时在焦虑中醒来，那剪断的梦依然在黑暗中徘徊。有时走着走着，忽然看见前面有个村庄。那低矮的土房、高大的白杨，不就是故乡。有时走着走着，忽然听见路边的树林里有人说话。那地道的土语、浓重的口音，不就是故乡人。有时走着走着，忽然嗅到某种味道。那棉柴燃烧的烟气，那小米煮熟的香气，不就是故乡的气息。那种在迷途中，忽然找到老家的感觉，那种在迷茫中，忽然回到老家的喜悦，真的恰如久旱逢甘霖，洞房花烛夜。
动物的嗅觉，远胜于人类，比如那只蹲在柴垛旁，忠诚守护的土狗。无论你出门多久，无论你是变胖还是变瘦，它总能在万千人群里，准确地识别出你的味道；兴奋地跑过来，尾巴摇摇，求你抱抱。就像一位迷路的孩子，终于从荒野里回来，嗅到了父亲身上汗水的味道，嗅到了母亲身上奶水的味道。
那种特有的味道，并非仅存于口鼻，而是深深镌刻于心底。任凭岁月的风雨如何侵蚀，都无法抹去。即使你失去了味觉和嗅觉，亦是如此。
在我的老家有一个风俗。凡远离故土移居他处的人，临别之前，皆要从祖先的坟茔里抓一把黄土，从宗族的祠堂里抓一把香灰。以示故土难离，祖先永记。这老家固有的灰土，质地、气味和温度，截然不同于别处。是一种独一无二的积淀，是一种世代难忘的怀念。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有了什么样的水土，自然也就有了什么样的生物，有了什么样的人物。而生物的品质和人物的品格，互相融合，也就造就了老家独特的饮食风格。我的老家在黄河故道的黄泛区里，沙质的土地疏松瘠薄，岗丘颇多。种粮食、果蔬产量不会太高，但品质却极好。许多品种，都是老辈子培育出来的，传播下来的。产量比不上现在这杂交的东西，而味道却是杂交品种远远无法比拟。
小麦的籽粒不大，磨出的面粉亦不白，是那种白里微微透着黄的颜色。母亲用瓢把瓦缸里的面粉，搲进琉璃盆。酵母称之为“酵面头”，就是先前留下的一小块面团，埋进面缸里任其自然发酵。直到酸香的气体，使面团膨胀起来，里面有了好多气泡泡。母亲用温水把酵面头化开，再将酵母水浇进面粉里，用力地揉搋。直到那一大团面变得溜滑光光，不再粘连在琉璃盆上。母亲揉馍馍时，宛若变魔术一般。大梨木板上撒些面醭，面团在手掌心滴溜溜一转，一个半圆的馍馍也就出来了。
大铁锅里添上井水，放上箅子铺好笼布，将馍馍一行行摆上去。哔哔啵啵燃烧的棉柴，冒着热气的莎木锅盖。一种小麦蒸熟的味道，伴着热气飘散出来。那泛着亮光的馍馍，是筋道的，是经得起唇齿咀嚼的。你越嚼它就越有味道，一种麦子原本的香甜味道。清纯地道，没有滑石粉和增白剂的骚扰。就像我的母亲，阳光般的肌肤，无需涂脂抹粉。
而奶奶最擅长的，就是蒸棒子面窝窝。单纯的棒子面蒸出的窝窝，粗糙而僵硬，你必须掺加点小米面和黄豆面才行。小米面使其细腻，黄豆面使其松软。三者就如桃园结义，糅合在一起就有了独特的味道和香气。奶奶还善于在窝头里，加入时令的新鲜东西。早春挖些荠菜，仲春采些榆钱。若是初夏，就将晒至半干的桑葚揉在里面。于是那简单的窝头，也就变得不简单。有津津的甜，也有淡淡的咸。把春夏青郁的味道，都融汇在了朴素的粮食里面。
爱喝点小酒的父亲，八仙桌上那简单的菜肴，也大都来于自家的田地里面。一盘香酥的红油油的长果豆，一碗软烂的配合着千层豆腐的大白菜。青翠的黄瓜，从自家的菜园里摘来。只需用井水洗一洗，就可放心地吃进肚里。无需太多的肥水，尽量保留蔬菜原本的滋味。无需太多的调料，只需一点点盐，一点点酱醋就好。茄子是茄子，豆角是豆角，都是它们本该拥有的味道。那庄户人自酿的老白干，无需精细过滤，也无需五花八门的添加剂，保留着酒曲特有的香甜苦辣气息。
烟叶子是自家地里种的。味道太冲，便将苘麻的叶子晒干，按一定比例掺在里面。孩子们用完的旧作业本，一条条地撕开，将碎烟叶一筒一筒地卷起来。父亲抽烟的时候，看上去是一种很大的享受。慢慢吸进去，再轻轻吐出来。尽量让温柔的烟雾，在面前缭绕一会儿，再随着鼻孔里吐出的气息，飘向远方去。那种老烟叶的味道，粘在父亲粗糙的手指上，粘在父亲厚实的嘴唇上，黏腻得洗之不去。
干活的时候，父亲是不吸烟的。春天里扶着铁犁耕地。老黄牛低着头在前面走，老黄土一波一波地在后面流。湿润的泥土气味是香的，有麦秸、棒子秸腐沤的香味，有棉花、大豆花凋落的香味。糅合着荠菜、苦菜和地丁花味道的空气，在田野上跑来跑去。一树一树的杏花、梨花、桃花，一片一片的蒲公英花、地黄花、小蓟花，都使得阳光的味道温暖而灿烂。
汗水从老牛的鼻尖上渗出来，从父亲的毛孔里渗出来。慢慢凝聚，慢慢沉重，再慢慢落下融入泥土中。日积月累，使得泥土有一种咸涩的味道。这味道又通过植物的根须，流淌到果实里去，渗透到种子里去。粮食香甜，但仔细品来又有一丝淡淡的咸。甚至父亲手掌上的老茧，嘴巴上的胡茬，鬓角上的华发，都会将特有的味道融入泥土中，融入植物中，融入果实中。使得老家每一寸土地，每一粒粮食，都有了独特的味道和个性。朴素简单，默不作声。
而母亲最善于将这些个性鲜明的食材，用最简单，最朴实，最地道的方法加工出来。黏稠的棒子粥，金黄的小米粥，只需和甜甜的井水相结合，其他的就不需要了。
母亲裁剪衣服，选取那些廉价的布料，缝上一行行细密的针脚。上面有猪胰子洗过的味道，有母亲的手指遗留的味道。那被褥里的棉花，是母亲一朵朵采摘下来，再一朵朵均匀地铺开。晴天里晒了又晒，最大程度地保留了阳光的热力和气息。阳光是浓香的。当你回到久违的故乡，躺在久别的土炕上，那棉被里的芬芳就如一剂安静的草药，让你漂泊的身心瞬间不再焦躁。酣酣地一觉睡去，第二日醒来，灶膛里是棉柴和杨树枝子燃烧的烟火气，铁锅里是麦子和玉米棒子熟烂的温饱气。
房子是低矮的土坯平房。看上去简陋寒酸，夏天却比砖瓦房凉爽，冬天却比砖瓦房温暖。灶堂里的柴禾哔啵燃烧，一日三次将浓郁的烟火气，散播到小屋里。榆木的大梁上有烟火气，白灰的墙皮上有烟火气，墙上的年画里有烟火气。就连庄户人的衣服里和呼吸里，都是满满的烟火气。那种味道，随着袅袅的炊烟冉冉升起。漫过老枣树和老榆树，又缓缓垂落，弥散在小巷里，弥散在原野里。若你从他乡归来，远远望见一缕缕炊烟，隐隐嗅到小米饭熬煮的味道，于是所有的落魄和烦恼，都会云散烟消。
老家的味道，就像包治百病的神医，一口仙气就可将你的心病除去。春天里麦苗返青的气息，瓜苗出土的气息，都嫩绿欲滴。雨后的湿泥上沾满柳絮，又被燕子一口口衔了去，把春泥的味道衔到老家的屋檐里。在夏日阳光的蒸发下，庄稼葱绿的味道更加浓郁，又融合着田旋花开放的粉红，乳苣花开放的紫红，以及艾蒿和猪毛蒿的香浓。黄豆熟了，棉花开了，谷子收割后就是玉米。庄稼成熟的味道，弥漫在田野里，弥漫在父亲和母亲的呼吸里。这是全世界最诚实、最朴实、最令人感到塌实的味道，满含着泥土、阳光和雨水的信息，充实着老家每一毫升的空气。即便到了严寒的颗粒不收的冬季，那种充实的味道依然蕴含在柴禾里，蕴含在炊烟里，蕴含在洁白的雪花里。
一年四季，日月交替，那老家的味道总是浓稠得挥之不去。你出门它粘着你，你回来它迎着你。浮躁时，它就是一支镇静剂。迷惘时，它为你提供回家的信息。父母的味道，土屋的味道，泥土的味道，庄稼的味道，还有那些花花草草。种种复杂的气息，皆以简单的方法和朴素的形式，酿造出老家的味道。陪伴你天涯海角，又吸引你回归旧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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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2-26 15: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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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5-2-26 16: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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