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口上种春天

孙姜

　　诱惑来自二零二二年元旦后一个正午那充足明亮的阳光。穿羽绒服时带起的小风掠过耳际，把老伴临行前一百个叮嘱剪得支离破碎。六十天前那场车祸留给我的纪念，除了头上锯过的伤疤、髋骨里的三枚钢钉，还有这具突然就老去的躯壳。我扶着门框大口喘了半天才敢往外迈步，走，其实是一寸一寸挪。雪光刺得人眩晕，我深一脚浅一脚踩在楼下物业铲出的窄道上，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堆里，有的厚有的薄，每走一步都惊心动魄。活着，就得活出个人样儿，必须趁早锻炼。

　　角落的绿漆长椅蒙着薄霜。我把自己卸在那排冻僵的斑驳的金属条上，在羽绒服摩擦出簌簌的雪声里，眼泪不自主地往外涌。太难了。我好好地走路，好好地做人，为什么撞我？有些阐门一旦打开就会控制不住，我蜷身抱头哭得直打哆嗦。

   喵呜——我赶紧揩泪。人，不能让一只猫笑话。紧接着一团白影掠过眼角，仔细一看，是那只总在垃圾站徘徊的猫。它比上回见时更瘦了，皮毛结着冰碴，拖下去的尾巴像根被啃过的玉米秸秆。我们隔着十几步的距离对视，它的瞳孔缩成两道线。

　　初识它是在八月的夜晚。也是这条长椅，我带着满身酒气栽进夜色。与老同学久别重逢的喜悦在胃里翻江倒海，白猫就蹲在路灯投下的光晕里。它把打包盒里的糖醋排骨嗅了又嗅，最后只肯吃冷掉的刀鱼。我当时笑得直打颤，说你这流浪汉倒挺讲究。

　　"咪呜——"猫叫声把我拽回现实。它试探着往前挪了半步，积雪在爪下发出细微的碎裂声。已经瘦得皮包骨了，我啧啧地唤。没有准备呀，我满怀歉意地不断嘟囔：明天一定给你带吃的，明天，你要等我。小猫像是听懂了，应了一声后低头舔毛。呀，它受伤了，屁股上、尾巴上好几块鲜红的伤口，猫一下一下舔，我心头一下一下颤，得多疼啊。无疑，这只又瘦又弱的猫应该得到细致的照拂。可是，可是我自己还得别人照顾啊，可是老伴那不断发作的过敏性鼻炎如何禁得起猫毛？小猫一瘸一拐地走了，我望着它消失的方向发怔，直到寒意顺着尾椎爬上我的后脖子。它是在学我吗？不，它也伤得很重。

　　第二天老伴前脚出门，我后脚就翻冰柜。十几只大虾在沸水里蜷成月牙，怕不够，又扔进去一块猪肝。锅盖掀开的刹那，白雾扑上眼镜，恍惚看见手术室的无影灯。髋骨手术是在颅肯手术后的第三天，我已经清醒过来，躺在手术室里我也是这样数数，数麻醉师说"深呼吸"的次数，数护士把血袋挂上铁钩的摩擦声，数自己的气还能喘多久……

　　白猫果然在老地方。我把虾仁撕成小条，它吃得喉咙里咕噜作响，我戴了塑胶手套，趁它吃东西时候检查了一下它的伤口，很深很红，比昨天有所收敛，看样能长好。不敢给它上药，它总是不断舔舐别再中毒。我摸它的背，脊骨硌到我的手掌。"吃吧吃吧，吃饱了就不冷了。慢点儿吃，管饱。"我轻声说。

　　咯吱咯吱，不远处传来碾冰踩雪的脆响，李教授拄着他那柄木头拐杖踱过来，呢子大衣领口露出半截绛红围巾。"这猫原先是遗传所那窝实验猫的后代，"他扶了扶金丝眼镜，"白化基因让它在猫群里总挨欺负。"拐杖尖戳了戳雪地，"前些天被一群猫追到驿站，小张收留了它。"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驿站玻璃门后堆满纸箱，穿工装的年轻人正在给包裹贴单。

　　吃饱了肚子，白猫开始舔后腿的伤口。结痂处不断有渗出液，它每舔一下我又跟着哆嗦一下，不由自主。羽绒服内袋的药盒突然发烫——那里躺着我的止痛片和降压药。老伴过敏的事，此刻像根鱼刺卡在喉咙。

　　看柳色从无到有，这个春天是前所未有的仔细。柳叶放出的那天，我能走到驿站了。玻璃门推开时带响一串铜铃，小张正在打包要去实习学生的行李。看了我手机上的取件号码，他走向货柜，提了一个大口袋来，"您订了十斤猫粮？能拿动吗？我们这手推车免费使用。"“白猫晚上睡这儿？”我答非所问。“冬天时在。现在天暖些，它不肯进屋了。”他指指墙角的猫粮碗和水碗，"这只白猫熬不过明冬的。"小张抹了把汗又忙了，我望着窗外飘落的杨花，突然想起手术台上医生说的"二次骨折风险"，骨密度才负四点二，我又该如何安身立命呢？“这十斤猫粮是给你的，放在这儿喂猫吧。”离开时我给小张一个大拇指。

　　我坐在马路牙子上休息，白猫喵喵叫着跑过来，用头、用整个躯体蹭我的腿，过一会儿又攀上我的腿蹭我的肩，我骨头又酥了，这回只酥不疼。白猫又跳到我面前，在地上打滚，我给它抓庠。我说：“这不挺过来了吗？好样的！”

　　不止是白猫，校园里的流浪猫都成了我的朋友。那只三花猫警觉，那只大狸花最是威猛，那只小奶牛猫可粘人了，大橘最贪吃……白猫当然天天见，哈，有一天我看到小家伙正在树下勾搭一只花猫呢，给它能的！

　　雉鸡在林子里唱起歌时，我甚至能上北山了。车停在半山亭，这里能看到城市全景，甚至能听到远处江上游船的汽笛。对岸新楼盘玻璃幕墙晃得人睁不开眼，我突然看清那些交错的光影——学生毕业、白猫流浪、老伴过敏、我的钢钉，所有看似无关的明明暗暗里，其实都藏着未及拆封的春天。我不再因为自己没有过错却受到伤害而委屈，有些事情既然躲不过，直面就是了。还活着，就是幸福。

　　一个早晨散步时，发现驿站门外的帆布猫窝旁又多了个原木小窝，还配着一纸小作文，请人们善待猫咪云云。小张挠着头笑："3D打印的，毕业生弄的。"白猫从窝里探出头，眼睛里的反光一闪一闪。它胖了些，伤口不注意也看不出来了。”

　　那天，我收拾了一下头面，穿了正式衣服，去后勤处。王主任是我的刚参加工作时教过的学生，见到我挺客气的："您说建个流浪猫收容站？嗯，应该。现在学生们弄的各种规格样式的猫窝明晃晃地摆在校园各个地方，教学楼门口，图书馆楼头，食堂跟前更多。学生们是有爱的，也不好限制。可是，有碍观瞻呐。不如统一管理起这些猫，就可以清理掉校园里的狗皮膏药，嗯，这个办法可行。冬天很麻烦，这些猫得住进暖气楼才能活命。我想想，怎么办。"窗外的白桦正在落叶，一片黄叶贴上玻璃，像封迟到的通知书，王主任踱了会儿转过身，“锅炉房那儿有两间库房倒是可以腾出来，谁来经管这些猫呢……”

　　“我呀，我可以的。你看，我越来越稳当了。要不要走几步给你看看？”

　　“哈哈。别走别走，您坐镇指挥就行，绝育啦，检疫啦，买猫粮啦，安排出来什么时候该干什么事儿。正好有个临时工工作量不饱和，回头我让她听你指挥。”

　　回家路上我忍住了没蹦起来，骨头不好的人没资格蹦。捂着嘴乐半天，我拍了拍髋关节，那里住着三个沉默的朋友呢，伙计，醒来吧，明年春天请你们出来。世上无难事，春天总会来，只要信念不倒。我快步走向驿站，一群猫咪远远地迎来，白猫跑得最快。

千幻烟

沙发首读，欣赏好文。

匡建华

只要精神不滑坡，办法总比困难多，春天就会到来！欣赏老师好文，下午好！

何叶叶

这是一曲跨越物种的生命礼赞。车祸后的老人与流浪白猫在寒冬相遇，伤痕累累的灵魂在相互依偎中汲取力量。作者以细腻笔触勾勒出两个脆弱生命的救赎之旅——老人拖着钢钉嵌入的躯体为猫觅食，白猫以亲昵融化他内心的冰霜；伤痛与衰老在彼此的凝视中消解，化作校园里渐次绽放的猫窝与收容站。飘雪与杨花见证着生命的韧性，三枚钢钉不仅是伤痛印记，更是重生的铆钉。当老人挺直脊梁走向后勤处时，我们看见希望如何从裂缝中萌芽：每个生命都值得被温柔托举，而治愈他人的过程，终将完成自我救赎。这则冬日寓言告诉我们，春天不在别处，就在我们掸去霜雪、伸手相拥的掌心里。

孙姜

千幻烟 发表于 2025-3-13 15:13
沙发首读，欣赏好文。

烟到，蓬荜生辉。敬茶茶

孙姜

匡建华 发表于 2025-3-13 15:17
只要精神不滑坡，办法总比困难多，春天就会到来！欣赏老师好文，下午好！

春天这个东西，心中有，就是真有。晚上好！

孙姜

何叶叶 发表于 2025-3-13 20:13
这是一曲跨越物种的生命礼赞。车祸后的老人与流浪白猫在寒冬相遇，伤痕累累的灵魂在相互依偎中汲取力量。作 ...

感动。感动于这些文字的精美厚重，感动于叶叶版对此文的肯定，这份高评是对我的鼓励。美意藏心，感谢！

陌小雨

拜读学习老师佳作，写得不错，给赞！

孙姜

陌小雨 发表于 2025-3-13 23:12
拜读学习老师佳作，写得不错，给赞！

谢谢小雨老师鼓励哈，周五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