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孙姜 于 2025-3-20 13:16 编辑
轮椅碾过医院地砖的声响,我一动也动不得,胸椎十二节与腰椎结合处骨折,左臂桡骨骨折。女儿捧着检查单站在CT室门口,孕晚期浮肿的小腿把她的碎花孕妇裤撑得发亮。她弯腰替我擦汗时,隆起的腹部几乎抵到我鼻尖——这个本该被全家人小心护着的孕妇,此刻正用她笨重的腰身,扛起她母亲突然坍塌的世界。
"妈,轮椅推快了颠得疼吗?"她声音发颤。我摇头,指甲掐进掌心。闭着眼,我的心里掀起海啸,变故发生的太突然,我只不过想要抢救一个即将坠落到瓷砖地面上的小碗而已。急诊室到CT室这么遥远吗?我欠了下眼皮,恍惚间看见轮床下的地砖缝隙裂成深渊,不由自主叫了出来,“完了——”女儿突然爆发的抽泣把我拉出迷幻的泥潭,她孕肚坠在我膝头起伏,让我一下子想起三十年前我抱着高烧的她狂奔在雨夜。那夜我的布鞋被积水泡开胶,脚底板被碎玻璃划得血肉模糊,却浑然不觉。
所幸,脑子没问题,那些恐怖的幻觉只是一时。胳膊打了石膏,腰只能养,回家后彻底躺倒。女婿在部队回不来,老伴在老家侍候九十岁婆婆。我本是照顾女儿来的,现在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女儿呼哧带喘地照顾我。每天把三餐送到床上也就罢了,还得几次扶我起床如厕,我得凭借一条右臂把自己这一百来斤吊在一个足月孕妇的脖子上才能爬起来,你说心里会是啥滋味?
一个月时,女婿回来,我也能起床了。再过八天,外孙降生。我一直在懊恼自己的毛手毛脚,把生活弄乱套了,给家人添麻烦了,直到又过了十一个月我才知道没这么简单。
外孙的夜啼像柄小锤敲打着太阳穴,我不断抱着十六七斤的孩子踱步,筋疲力尽。好歹哄睡,我把自己这一袋湿河沙一样的身体往床上一扔,断裂的锐痛突然就附上身来。只不过是肋骨撞到了自己的臂肘呀,怎么会这么疼?我百思不得其解,疼到不敢呼吸,可孩子每隔半小时就醒就得抱,咬牙,扛。女儿太忙了,不能让她分心。上网查了,肋骨骨折也没什么好的解决办法,还是得慢慢自愈,我选择闭口不谈。
依旧是孩子夜闹。忍着身上的剧痛抱着肉蛋蛋时,想起刚参加工作的那年冬夜,我啃着馒头在单位值班,把全份夜班津贴塞进弟弟的新书包。此刻的剧痛与当年胃部灼烧感如出一辙,都是血肉之躯在抗议某种畸形的奉献。晨光爬上窗棂时,女儿发现我冷汗浸透的枕巾。她掀开我衣襟看见大片淤紫,突然发出幼兽般的呜咽:"妈,你连疼都不敢喊吗?"我望着她颤抖的肩胛骨,想起她七岁时发水痘,我也是这样整夜隐忍咳嗽,生怕惊醒她浅眠。
这次骨折疼醒了我。显然不只是毛手毛脚的问题,是我的骨头出了问题!我开始反思,骨头怎么就渣成这样?无非两个原因,营养没跟上,锻炼不到位。在我,缺乏营养占的比重可能更大一些。
从小缺钙,是这个这代人的共性。不止我们这代,包括我们的父母,我们的祖先。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国人大多处在半温饱状态下。有限的返销粮都在正长身体的我们兄妹嘴里,母亲顿顿只吃我们吃剩的煮土豆,奶奶吃了一辈子煮萝卜。奶奶说你妈活累,土豆比萝卜能扛饿点儿。父亲去世时五十二岁,爷爷五十七,二叔五十九。几十年来,一个巨大的死亡阴影一直笼罩在我们家人头上,族人都活不过六十!谁不想长命百岁?为了对抗这个魔咒,一代又一代人想了各种办法。爷爷时挪了坟茔地,父亲时在新坟茔地里埋下了一个长寿石……他们都是干重体力活的,却长年吃不饱肚子,怎么能长寿得了?
穷苦时也就罢了,活下来已经是幸运。到了上世纪末,日子终于好起来了。我们有能力给自己的身体注入真正有营养的物质了,可是,一出生就耳濡目染形成的节俭习惯早就结成了厚厚的茧,死死裹住了我这条蚕。
在东方文明的基因图谱里,"牺牲"二字是用朱砂写就的。北魏孝文帝迁都洛阳时,那些自愿留在平城看守祖陵的贵族,在风沙里啃着硬如铁石的胡饼,却将长安运来的新麦悉数供奉宗庙;《二十四孝》里的一个个吓人传说,把人性置于献祭的祭坛反复炙烤。这种集体无意识如同地下暗河,在当代依然汩汩流淌:菜市场总能看到攥着塑料袋的老人,在新鲜蔬菜与打折菜梆子间反复权衡,省下的药钱转眼变成孙辈的没有多大意义的补习费。社区义诊时,一双布满裂纹的脚后跟从磨破的布鞋里探出来,主人是位独居老人。他的存折上有六位数存款,却坚持每天晚上去超市抢购临期食品。"给闺女留着买房",他说这话时浑浊的眼睛发亮。
这种近乎宗教的苦行传统,在我的家族尤为根深蒂固。父亲生病后从哥哥手里夺过住院单撕掉说啥不肯治疗,他要把钱留给弟弟盖婚房,那年弟弟才十三岁。第一次带母亲去学校公共浴池洗澡时她说啥不肯脱衣服,她越不肯围观的人越多,最后在我的央求下她在众目睽睽之中脱下外衣时,我被定住了,她的衬衣上有十几块补丁。我们家族如同被诅咒的普罗米修斯,世代循环着自我献祭的悲剧,却将这种苦难美化成高尚的修行。
十九世纪伦敦的慈善晚宴上,那些戴着白手套分发救济面包的贵妇人或许不曾想过,她们的善行正在摧毁手工业者的最后生计。纯粹的利他主义如同无根之火,既可能温暖他人,也可能焚毁整个森林。就像西西里岛传说中那位圣人,为治愈麻风病人割尽自己的血肉,最终化作白骨的手指再也握不住药杵。听说过无数这样的案例:把高考志愿全部改成师范专业的女孩,因为"弟弟需要有人辅导功课";连续十年无偿加班的公司中层,抽屉里锁着五张没休的年假单。他们脖颈上无形的荆棘冠冕,在阳光下折射出令人眩晕的道德光芒,却让受助者在阴影里背负着沉重的亏欠感。让人震惊,结果与施与的初心背道而驰。
又过了半年,女儿安排我去医院做了全面体检时,肋骨的骨折才被发现。骨密度检测仪吐出-4.2的数值时,医生眼底的惊诧刺痛了我。诊室挂着的《黄帝内经》拓片突然活过来,"不治已病治未病"的篆字化成钢针扎进瞳孔。记忆翻出更多铁证:年头到年尾馒头就咸菜吃得岗香,一到月末就去储蓄所把工资存定期;那些年自己病了硬挺却非给女儿考前补汤,把单位疗养名额让给"更需要的人",体检时的贫血和缺钙结论都被我直接忽略并隐瞒...... 清晰地记得初尝奶粉是八十年代末怀孕时,丈夫给买的五包奶粉全让我送给了邻居,一个没有奶水的产妇。我每日舀半匙冲水,在办公室炫耀"奢侈"的早餐,却在两节课后饿得眼冒金星。事实上,到女儿出生时我家的存款已经上万,我舍不得花,舍不得往自己身上多花一分。
女儿评价我,纯粹没苦硬吃型的。被女儿逼着天天去康复科做理疗,仪器嗡嗡作响,理疗师突然开口:"日子这么好,怎么还把骨头弄成这样?大姐,自虐不是修行。你身上的伤病从来就不是勋章。知道吗?蚕要是作茧太厚,会把自己憋死在里头。"这话让我想起母亲,那个饿了一辈子肚子给我们当牛做马的女人,掌心的茧能刮下墙皮。她的信仰是苦自己,就能换来孩子的甜。岁月早早地捣空了她的躯体,到昨天她才八十八周岁,可她离开人间已经二十一年了。
早晨,女儿把蛋白粉罐子重重顿在桌上:"必须天天喝!"外孙适时发出咯咯笑声,奶嘴从他嘴里掉出,在阳光里划出银色弧线。我端起杯子,尝到几十年来第一口属于自己的甘甜。从此我不再坚持母亲的信仰,撕破束身之茧,做一个会爱惜自己的人。利他,不只是有心,还得有身。
复健室镜墙映出个陌生女人:她戴着护腰练习核心力量,给营养师看自己设计的三餐食谱,在泳池里舒展曾被认为"老骨头经不起折腾"的躯体。女儿拍下的视频里,我正教老人们做改良版八段锦:"这式不伤膝盖......"镜头外传来外孙含糊的"姥姥",比任何梵音都动听。此刻我方懂得《庄子·养生主》中庖丁解牛的真意:在利他的世界里游刃有余者,必先洞察生命的纹理。
明代《遵生八笺》记载的养生智慧,强调"善养人者先养己"。真正的慈悲应当如同钱塘江潮,既要有奔涌向前的力量,也要懂得定期退潮让滩涂呼吸。某次纪录片上看到,在青海湖畔转经的藏族老阿妈。她将糌粑分给饥饿的流浪狗,却不忘给自己留足翻越雪山的口粮。"度人先要度己",她布满皱纹的手指捻动佛珠,"酥油灯若连自己都照不亮,如何给迷途者指路?"这话让我想起特蕾莎修女在《活着就是爱》中的箴言:我们不能给予我们没有的东西。
昨夜梦见自己变成办公室里的那台老式打印机。这次,我给每个零件都上了油。醒来时晨光正吻着钙片包装上的"每日一次",突然明白真正的慈爱不该是单薄的牺牲,而是让自己活成一眼活泉——唯有自身丰沛,方能滋养所爱之人。就像老家门前那株沙果树,深根固本,才能岁岁年年结出甜果。当春风吹过新抽的嫩枝,我听见地底传来祖先们的絮语:莫把自虐当修行,破茧方能见众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