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的风铃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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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雪走到宠物医院时,正好陈子轩抱着狗推门出来,两个女孩儿一条狗立刻聚成一团,店面门口喧哗起来,麻雀忽啦啦飞,一些泥尘被带起又落下。秦雪掏出焐了一路的火腿肠嗑下小铁环,吸了下鼻子。她把火腿肠在狗狗面前晃了晃说,“风铃,我是影子姐。”风铃是条银白色的纯种贵宾犬,陈爸爸买给子轩的小生初礼物,一万二呢,眼前这个小东西比手机里看到的可爱多了。陈子轩在给狗拴绳,看了下说:“风铃只吃进口食品。”尴尬了,这可是三块钱一根的,平时自己馋了时也只买一块钱的。陈子轩用狗绳换下秦雪手里的火腿肠,撕开包装一掰两截,“咱们吃,馋它。”
风铃在前面跑,两个女孩儿一路笑着追,不一会儿到了江边。路面上的黄色不时粘人视线,柳叶从她们头上落下,有的粘在一处,有的到处飘,清洁工在远处挥着扫帚,秦雪看了眼赶紧转头说:“去桥下,那儿沙子厚。”秦雪向狗狗伸出双手,风铃噌地蹿到陈子轩怀里。“这么不给面儿呀。”
“可能是你的白衣服,刚才又打疫苗又驱虫,让大夫折腾怕了。”子轩抱着小狗亲了下。到了沙滩,小东西这闻闻那嗅嗅,选中一块大石头抬腿就尿,秦雪连忙捂上眼睛。从密闭的指缝往外看,这世界红彤彤的。秦雪没头没脑地问了句:“你说徐文英这会儿干啥呢?”
“学习呗,一考试就第一的女生还能干啥。别提她,麻痒。一想到她脑回路可能比我们深许多,我浑身就爬满蚯蚓。”
两个女孩儿转圈儿跑,风铃左叫右叫,惹得桥上行人趴在栏杆上看。深秋的太阳油饼一样瑟缩在水面上,她们要把这把饼弄碎,捡了些石子往水里投,蹲下投,跳起投。看秦雪又瞟了眼自己的新鞋,陈子轩说:“三百九十九。你说好玩吧,刚才在宠物医院花掉的也是这个数字。臭风铃一次干掉我一双鞋,我得找我爸报销。”陈子轩一屁股坐在长木椅上,两脚从鞋里抽出来:“你试试。”
两只脚进了天堂,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跟熨帖。熨帖,这个词是昨天语文课上新学的——天呐,这才是鞋!
“这款耐克不贵,你也来一双。张泓和李铭嘉天天穿一样的衣服气人,像谁没朋友似的。”秦雪稍一思量就点了头,可以有,必须有。那赶紧回家吧,表现好点儿说不定鞋子到手得就顺当。妈说过,要是能考出像徐文英那样成绩,要啥给啥。嘁,要个风铃,她买得起吗?夏天时自己拿了“新华书店杯”全市少儿组声乐大赛一等奖,一个评委老师当场要收她当学生,一学期只收一千妈都没同意,“学习要紧,孩子本来成绩就不好”。
这个星期天上午,成绩好的徐文英也没学习,路过煤场时秦雪看到她了。秦雪爸爸在广东一家瓷砖厂务工,常年不在家。为了她进三中妈妈在城市边缘租的小院,跟徐文英家隔了一条街。这段路有点儿小上坡,徐文英和她妈正跟满满一车煤较劲。徐文英的脸朝向地面,两只胳膊用力往前撑,脑袋顶在车的厢板上,人和车一步一步往前移动。见她没看见自己,秦雪快走了几步。这哪是蚯蚓,明明是女版阿童木。快走,妈妈回来前还能看一集动画片呢。
房门一响,秦雪兔子样儿跳出去。“妈,数学和物理作业都写完了。”妈妈眼睛一弯,急急地说:“好样的。妈给你做带鱼,七星市场的便宜八角呢,我一下子买了三斤。”妈妈换上厚厚的黄色高腰塑胶手套。“香煎还是红烧?”
“油炸吧。”秦雪鬼头鬼脑地看一眼厨房,说:“陈子轩让我买一双跟她一样的运动鞋。”
“跟她一样的,不得贵上天哪。”妈刷刷剪鱼,黄手套很灵活。
“人家都上初中了,今年的生日礼物总得像点儿样些吧?”
“三百九十九。”秦雪低下头。看到鞋面上又多了几条黑黝黝的折纹,心想,这才是陈子轩不能忍受的蚯蚓。
“天爷吔,都能买十双鞋了,够你穿上大学啦!”哧啦——刀鱼进锅,油烟瞬间占领屋子。秦雪默默回里屋,刀铲敲锅沿的声音还是追了来,她把头钻进被子里。
坐在饭桌边秦雪没动筷,直直地盯着妈妈:“期中考试我还前进四名呢,你不得奖励我一下呀。”妈妈给她碗里夹块鱼,爱抚地瞅着她,语声低得不能再低:“咱家啥条件呐。买双星的吧,也是正经牌子。”“不,我就要那双耐克!”谁也不说话,娘俩像似都被鱼刺卡了喉咙,厨房水龙头半天一下的滴哒声有点儿刺耳。“这样吧,要是徐文英也买这双鞋,咱就买。”妈妈放下筷子拎起无纺布袋子走了,秦雪夹块鱼大口吃起来,香。
妈妈在秦雪学校附近的一个大型小区做室外保洁,远着呢,中午只周日回来。秦雪把碗盘拿下去。要不今天帮妈妈刷出来?秦雪捏着盘子打开水笼头,呵,水那么凉,油那么粘,算了。出门之前秦雪还是干了点儿什么,给院子里的十几盆风铃草浇了水,妈妈捡来的。
秦雪一路小跑去徐文英家。院门没锁,她推开门大声喊徐文英的名字,半天没有动静。不会记错了吧,又看了下门牌号。秦雪东张西望着进了屋,右侧房间床上躺着一个盖被子的人,脸上没有一点儿血色,眉毛深黑,胡子很长。秦雪憋着气儿往门口挪了一步,那人用力向西扭下头,她小声问:“煤场?”
出来后秦雪捂着胸口深吸口气,丧尸一样,太吓人了。天天守着这样的爸爸,徐文英怎么还能考第一呢?煤场是热力公司的,院子里永远堆着黑色的山。徐文英她妈在山脚下挥镐头刨,徐文英一锹一锹往架子车上装,娘俩头上都冒热气。“跟小雪玩一会儿去吧,玩完回家写作业,不用过来了。”
徐文英搓搓两手又拍打几下衣服往外走,路过秦雪时脚步没停,浅笑一下。到了江边等徐文英坐稳,秦雪看了眼她脚上补过的运动鞋,把自己的鞋伸过去,慢慢开了口:“人家说没有鞋、穷半截。我试过陈子轩的新鞋,可好了,咱们也买一双呀?穷,咱不让人看出来!”徐文英没问多少钱直接摇头:“我妈得推多少车煤,才能换来那样一双鞋!”秦雪点了点头,不再说话。江里的饼不知被谁捞走了,拐了几道弯儿的水添了脾气,大声嚷嚷。徐文英又说:“我爸得吃很多种药,要不扛不住。”秦雪不知道说啥,又点了点头。几只白色水鸟从草丛里飞来又飞走,过了好一会儿,徐文英指着鸟飞去的方向问:“你说,它们是不是一点儿愁事儿也没有?”
陈子轩再问起鞋的事儿是三天以后。放学时她家保姆来送风铃,两个女孩儿跟风铃又粘在一起。她们躲开校门前乌泱乌泱的学生和家长,往北走了一段路。风铃走到秦雪跟前,嗅了嗅她的鞋旋即去电线杆下探险了。张泓和李铭嘉挎着胳膊在她们眼前飘过,陈子轩“呸”了下,说:“贱样,连体婴儿似的!”她回头问秦雪鞋买回来了没,秦雪抱起风铃,把脸贴了上去,说:“我忘跟我妈说了。”陈子轩嘴角一翘:“要不我给你买一双吧。我的压岁钱七千多呢,花不完。”
秦雪的心怦怦跳了两下。她闭上眼睛,身上的毛孔次第打开——不,不能要。要了她的鞋以后没法抬头,全学校都得知道。陈子轩是只呱呱鸟,嘴上没门。
“天啊,偏赶这个时候扫大道,呛死个人。风铃,咱们回家。”陈子轩接过风铃说:“我让保姆明天就买。”秦雪一抬头,一扫帚一扫帚扫过来的正是自己的妈妈,她一时反应不过来,不知该走还是该留,妈妈也看到了她,挥起手来。秦雪扭身就跑:“我妈不让我要别人的东西。小风铃,再见!”
秦雪态度强硬起来,“我的脚,也长着十个脚趾头!”妈妈说,徐文英也长着十个脚趾。她再不跟妈妈说话,早饭带着路上吃,晚饭时装哑巴。秦雪知道自己还有一个选择,就是考出像徐文英那样的成绩,可能用不上考第一妈妈就能松动。追上前面的三百多人?开什么玩笑!秦雪偷偷用了几天功,数学和物理的随堂小考都没及格,追什么追。
胖乎乎的陈子轩成了秦雪的心病,下课和放学她能躲就躲。不能跟她说妈不给买鞋,不能让她瞧不起自己。有了,直接去找小文英妈试试呀,或许她能更容易说服。嗯,有门儿。
秦雪一溜小跑到了煤场。还是那个小上坡,还是一车煤,还是徐文英妈妈。这个瘦瘦高高的女人把自己弯成犁,奋力往地里拱,两手紧握车辕,一条带子深深勒进肩膀,前腿弓,后腿绷……看到这一幕秦雪像似被催眠了,不自觉地伸出手来,跑了过去。好重啊,她不得不把身子斜靠上去,用左边肩膀使劲儿往前顶。向前,再向前,车子吱嘎半天才好不情愿地爬到坡顶。驾辕的女人回过头来,笑了:“是小雪啊,我还以为是俺家文英。”
“你家文英在这儿了。”徐文英跑上来,大声喘息着说:“秦雪,谢谢你!”
四只铁臂一起推送,再上坡时车轮的怨气渐渐消了,唱起欢快的歌儿。
下课铃一响,抡起书包秦雪去追徐文英,撵上后两人挎着胳膊往前走。“秦雪!”陈子轩的声音炸雷样滚了过来。秦雪摆下手示意徐文英先走,跟在子轩身后两人来到操场中间。“我咋得罪你了?不就是一双鞋吗,让你买你不买,送你你又不要,明摆着是不想跟我好呗。要断交就明说,离了你我也不是不能活。”陈子轩的长发被风吹起,那也挡不住她眼里的犀利和幽怨。秦雪迟疑了一下,“要不,你跟我去个地方吧。”小胖丫一跺脚:“去就去,还有我陈子轩不敢去的地方吗?”
一出校门两人同时打个冷颤,一早一晚天是真冷,头顶的乌云像一块块湿透的旧抹布,一拧就能出水。秦雪两手揣在衣兜里大步走在前头,陈子轩把帽子拉到头顶颠着碎步。“我妈把买鞋的钱给我了。”秦雪说话时没有回头,耳朵里还塞着妈妈的絮叨,妈说穷人的孩子要早当家,让她做人和学习都好好跟徐文英学。“好呀,那咱们现在去买鞋。”陈子轩紧跑两步。“可是,我不想买了。”帮着推了十几天车,秦雪鞋上的黑蚯蚓都数不过来。“为啥?咱俩步调一致多美呀,气死那俩浪货。”陈子轩把脚伸过来,耐克鞋白得离了谱。
像是要在冬天到来前搞场像模像样的谢幕演出,雨到底下起来,两人加快脚步。小上坡。煤车。冰冷的雨点噼哩啪啦砸在瘦犁的肩上,砸在阿童木的背上,车子犯了倔,说啥不肯向前……秦雪把书包往陈子轩手里一塞,迅速跑过去。陈子轩看呆了,不知不觉间眼泪从她冻得苹果似的圆脸上滑下来,她捂住嘴巴。她也想去帮忙,一个趔趄差点儿摔倒。陈子轩蹲了下来,她脑子有些乱,模模糊糊地只觉得自己欠了徐文英什么。欠了什么呢?
车到坡顶,徐文英抬起头撩起乱在眼前的头发。陈子轩颤声喊她的名字,徐文英一个愣神睁大眼睛,子轩不由分说就扑了上去,徐文英退了半步,转头吃惊地看着秦雪。秦雪默默拥上来,三个女孩儿抱在一起。陈子轩一再说“对不起,对不起”。抱在一起的一刻,秦雪第一次明确感觉得到身上的血是热的,很热。三个女孩子松开后直吐舌头,在被冷雨打湿的脸上划羞。秦雪说,“你闪开吧,小心你的耐克爬上黑蚯蚓。”陈子轩一抽鼻子,说:“多几条蚯蚓热闹。你俩那干巴样儿,加一起也没我有劲儿,看我的。”女孩子们又笑起来,徐文英妈妈也跟着笑。突如其来的雨和徐文英妈都没赶走孩子们,下一次爬坡小煤车跑起来,“啦啦啦,啦啦啦,我是推车的小行家……”
从那以后,三个女孩儿放学一起去煤场,在学校也形影不离,课上互相监督,课下徐文英给她们讲题。学习,对于秦雪不再那么吃力,对于陈子轩也不再那么枯燥,对徐文英来说变得更有意义。
“徐文英,今天怎么总皱眉头呀,小心长皱纹。”下课,三个女孩儿一起上厕所,陈子轩问。徐文英说“你见过十四岁就长皱纹的吗”?这个周日妈妈要带爸去做理疗,而推煤的活是一天也不能停的。陈子轩一拍胸脯:“机会来了,小将出马,三个顶不了俩也能顶一个半吧?咱们全力以赴,我给你们带菠菜汉堡,吃完变大力水手。”徐文英一叉腰,指着鼻子问她:“考考你,全力以赴的赴字怎么写。”小胖丫眨了眨眼睛,“走字旁加福字的右半边?”徐文英和秦雪对了个眼神,一起扑上来抓她的痒,笑声从厕所的花墙里飞了出来。
三个孩子到时煤场还没开门,她们蹲在一地轻霜的水泥地面上脸对脸吃热汉堡喝热奶茶。子轩把风铃也带了来,小家伙玩得不亦乐乎。徐文英说,“估计白风铃今天得变成黑风铃。干完活咱们去我家,一起给它洗澡。”秦雪说,“得啦,风铃洗澡得五星级标准。”陈子轩接过话茬,“没格外花钱就得到个黑风铃,划算。没事儿,晚上我要是累瘫了,就让保姆给它洗。对了,跟你们说个事儿,我爸昨晚打电话把我好顿夸,我不是千年倒第二么,这次月考前进了十八名。他说,他要请你俩吃饭,我说不用,直接拨钱吧,前进一名给一百,他给我转账了一千八,哈哈。咱们仨可以吃好几顿。”大餐好像已在眼前,三个孩子都咧着嘴。秦雪说其实咱们只须坚持一个小时,她妈跟同事调了早班,九点就能过来帮忙。
煤场的门打开了,三个孩子戴上大黄手套,开工。徐文英妈昨天提前把煤刨松了,三个孩子一起装车。徐文英是开拓之犁,两个阿童木伸出铁臂。“啦啦——啦,啦啦——啦,我是——推车的——小行家。”轮子吱嘎吱嘎叫着给她们助威,小上坡被三个唱歌孩子一寸一寸征服,路面现出两条新辙。
突然,一块小石子儿从轮下飞起,陈子轩一捂眼睛。车,翻了——风铃,没了——
秦雪妈到达时,孩子们抱在一起哭成了三花脸儿。秦雪妈啧了几声,摘下厚实的大围巾把风铃仔细包好,挨个摸摸她们的头:“别难过,风铃享足了福提前回汪星了,你们找个地方把它埋好。”
孩子们抱着狗来到江边,在向阳的河岸手刨脚踹地弄出个坑,风铃入了土。
三个女孩子坐成一排,身边是埋在土里的风铃,眼前是无语东流的江水。多日不见,这条江明显变瘦,水流得迟缓,也像是有了难心事。徐文英说话了,声音不大但是很用力:“风铃没了咱没法跟陈爸爸交待,那可是他给子轩的父爱呀。想办法弄钱吧,再买条一模一样的狗。”
“你知道这种狗多少钱吗?”秦雪深吸一口气,小心地问。
“多少?五百?”徐文英转过头问。徐文英是长眼睛,这会儿肿得只剩一条缝了。秦雪摇了摇头。徐文英的声音更小了,脖子缩了下:“还能一千?”
秦雪从外衣兜里掏出了钱,只有二十几块。又拉开衣服拉链,从里面兜里掏出那400,卷在一起塞给陈子轩,说:“这些你先拿着。加上你的压岁钱和你爸给的奖金还差二千多块,咱们一起想办法,一定不能让陈爸爸发现,不能伤他的心,其他的事儿以后再说。”听完秦雪的话,徐文英扑到风铃坟上放声大哭起来,好半天两人才把她拽起来。秦雪左手揽着徐文英右手揽起子轩,说:“办法总会有的。走,回去推煤,再把风铃推回来。”
“推煤不行,每天的需求量是有数的,挣不到额外的钱。”徐文英齉着鼻子。
沉默。沉默。秦雪心想,沉默要是能变成钱,她宁可不喘气。
“咱们去餐馆打工吧,我能刷盘子。”陈子轩举起一只胳膊,“我现在浑身是劲儿。”秦雪把头摇成拨啷鼓。“拉倒吧,咱们还都未成年,哪个餐馆敢用。”“要不——”徐文英刚想说什么,又摇摇头,“不行不行。”
太阳越升越高,晃得人睁不开眼。秦雪不理她俩,独自围着风铃的坟走圈,走啊走。突然,她像是踩了蛇,一高儿蹦起来。“有了!唱歌去,我是金嗓子呀。”徐文英眼睛随之一亮,说,“能行。”子轩跳起来。“我来打鼓,我有好几个非洲鼓呢。对了,俺家还有两个麦克风,我爸一回来俺俩就唱歌。”
三个女孩儿手拉手跳了一会儿,然后坐下来像大人那样讨论起事情,都抢话说。定下三支歌,子轩选了首记念风铃的,“你并没有离开我,是搬到天堂生活……”《大鱼》是徐文英选的,说一唱这支歌就要飞。秦雪选好唱还能带动气氛的《蜗牛和黄鹂鸟》。开练。三个孩子唱了起来,在风铃坟前,在夏日的江边。三支歌排练完都过了晌午,再一次跟风铃告别后她们往回走。“我家一些风铃草,明天搬来种在这里陪着风铃吧。”
走了几步,陈子轩回头瞅了一眼说道:“徐文英你不是学习好吗,这回我也考考你,你说水为啥都向东流呢?”徐文英也回头看了看,说:“东面有大海吧。”
“可是,西面也有大海,南面也有呀。”陈子轩的眼里长了雾。
“东面,是太阳升起的地方!”秦雪把手一挥,说得特别肯定。
“得了吧你。”徐文英拍她脑袋一下,三人一起笑了,笑着笑着就流了泪。
放学后,三个女孩儿一个跟一个跑出校门,到马路对面的小卖部取了早晨放在那儿的鼓和麦克风,直接向文化广场扑去,她们都跟家里说放学后有活动。文化广场在市中心,散步和带孩子的人不少,四面全是高楼大厦,广场周围商铺很多,旁边就是车水马龙的太平路。她们在广场鸽附近停下来,陈子轩坐在台阶上,秦雪和徐文英站在两侧。她们面前放着鞋盒子,盒子里放了几张五元和十元钞票,盒子外歪歪扭扭地写着大字:为了爱。陈子轩呗,字不咋地还抢着写。
三个人转圈看了看,眼睛掩藏不住心里的激动。嘭嘭——鼓点儿迸出来。秦雪手持麦克风想试试音,张了两下嘴都没发出声。“怎么了?”陈子轩问。秦雪揪着脖子咳了两声说:“我打不开喉咙。”人们回头回脑地看她们,一个阿姨直摇头,“谁家的孩子呢。也舍得!”秦雪咬咬牙,闭上眼睛仰起脑壳开了嗓:“海浪无声将夜幕深深淹没,漫过天空尽头的角落……”
鸽子呼啦啦飞起来,白的,灰的,在她们头上盘旋,沙沙的声音像是伴奏,也像喝彩。歌声在广场上半空中飞扬。闭着眼睛的秦雪觉得自己站在舞台上,追光灯把自己的黄色衣服照得格外明亮;唱中音的徐文英觉得自己变成了鱼,身上长出巨大的白色翅膀;多功能的子轩既是鼓手又是低音炮,她看到风铃正从什么地方向自己跑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一个拉着箱子的小哥哥在几步远的地方站下,掏出相机。卖糖葫芦的大爷推着小车往这边走,系围裙的姐姐从广场边上的饭店里朝这里看,牵了条黑狗的大妈也凑了过来,直问咋回事儿。孩子们的周围,结成了一圈五颜六色的厚厚人墙。“大鱼的翅膀已经太辽阔,我松开时间的绳索……”唱啊唱,星星听得直眨眼睛,盒子里的钱冒了尖儿。她们再三鞠躬,连声道谢。二百七十六,首战告捷。
第二天放学,正当她们想去火车站再干一场时,陈爸爸突然出现在校门口。三个孩子傻了眼,你看我我看你没了主意。陈子轩扫了他一眼,撅着嘴说:“你怎么回来了。”陈爸爸眯起眼睛,一只手把女儿揽在怀里,另一只手伸向另外两个女孩儿:“好孩子!”
星期天,推完最后一车煤陈子轩掏出个鼓鼓的信封往徐文英妈手里一塞,说完“给叔叔治病”,三个孩子拔腿就跑。一口气跑到江边,秦雪郑重宣布:“我要留长发啦。咱们仨扎一样的头绳,子轩买,要最漂亮的。”
女孩子们又去了江边。风铃草长得很好,纯白色的花朵在风中轻轻摇曳。秦雪蹲下身,轻轻抚摸花瓣。"你们看,"她突然说,"像不像小风铃的耳朵?"
三个女孩相视一笑。夕阳把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就像她们即将面对的漫长人生。但此刻她们知道,有些东西永远不会改变——就像这个夏天,三个女孩和一只小狗的故事,如同风铃草在风中永远清脆的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