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已经是第三次跟随路的牵引抵达这个地方。前几次，我从另一个方向而行，向着山坳的深处寻寻觅觅，其实，我不知道自己要寻找什么，似乎漫无目的，由着脚步向前，只需再绕过一道山弯，眼前便会豁然开朗，展现出一片令人叹为观止的桃花源。然而，我期待的仍未出现。要是，它能指使一个牧童，把那个“杏花村”指给我看，或者拜托幻化成老者的土地爷，暗授打开神秘之门的口诀，喊一声：“开！”那个令人怦然心动的喜悦，会紧随眼前壮美叮叮咚咚地撞击心壁……
然而，一切只能随缘——有缘即可相遇，无缘只能等待。这是一种真诚的考验，也是心念的煎熬。然而，我心中犹如竖立着一面明镜：待到时机成熟，一切自会到来；否则，无论如何寻觅，也终将是徒劳无功。毕竟春天已经回到大地上了，花会以最娇媚的姿态把小路、阡陌、田地、山野、村庄和人的心塬点缀得多彩和芬芳。你听：泥土下，草根处，树洞里的虫子，已经奏响了一场专供心有灵犀的人聆听的交响乐……
（二）
我知晓执意要寻找的，并非春天莅临的这方大地，而是寻找杜甫遗留在这片土地上一千二百六十六年的足迹。这串足迹，被钉在大地的肌肤上或者胸膛上，历经寒风吹彻、雨水浇淋和炎阳暴晒，历经时光之尘遮蔽、岁月之刀砍凿，反而更清晰地显影于一代又一代中华儿女满怀崇敬的心壁上。
这个人，每一个生活在我追寻的这片土地上的人们都铭刻于心——他的名字杜甫，不仅彪炳于历史的册页，闪耀于文学的典籍，更璀璨于诗意的时光之河。其中潜藏着民间的欢欣和更为突出的民间疾苦，使一个以写诗作为触摸内心的波澜和发出穿透历史时空呐喊的人，像一颗等级最亮的星星一样，照亮了深邃而久远的唐诗延展之路……
他于寒冬腊月踏入这片土地，短暂寓居数日，随即被饥寒交加的生活所迫，风尘仆仆，跋山涉水，翻越重重山岭，只为在除夕前夜，抵达梦寐以求的锦官城浣花溪边，搭建简陋茅屋，安顿家人，让漂泊已久的灵魂得以栖息……
这个人，就是让唐诗灿烂了一个时代，又折射出一个王朝苍茫背影的人。他，字子美，号少陵野老，乃唐代现实主义诗歌巨擘，与诗仙李白并称“李杜”，共耀文坛。他的籍贯河南巩县，祖籍湖北襄阳，约有一千五百首诗歌被保留传下来，大多集于《杜工部集》，被后世尊为“诗圣”，诗被称为“诗史”，居住过的房舍被称为“草堂”。唐乾元二年（公元759年）冬，他客居在我寻找的这个地方——栗亭（今徽县栗川镇）。他寓居的村庄，后来也浸润了诗意的光芒更名“杜公村”，建有缅怀他的“杜公祠”，更留有碑刻铭记着他。
也许，这片土地上当时和杜公相遇的人，由于太多的时空局限，并不知晓这位虚岁四十八岁的中年人，在唐代的天空下有着怎样的耀眼光辉，也不知晓这个人从都城长安辗转到偏僻的陇右之地，更不知晓他为了赴“佳主人”之约而美好愿景落空，继而于温饱无依、寝食难安中，无奈地踏上“一岁四行役”的漂泊之旅。在他们的眼里，杜公就是个面容清瘦、衣袍单薄，一个拖家带口的旅人，或许只是远行前的短暂驻足，筹备些干粮，晾晒衣物，让疲惫的双腿得以休憩，随后又踏上漫漫旅程，除此，肯定还向他们询问当地民风民俗、物产嘉禾，也曾对邻居中生病的人把脉问诊、开方寻药，博得了更多的尊重、感激。
在当地流传的传说中，杜公的形象更像无助的“乞讨者”。辞官之后，他囊中羞涩，暂居栗亭，口粮匮乏，生活艰难。为了不让妻子儿女忍饥挨饿，他只得冒着严寒风雪，随同狙公进山，捡拾橡栗，挖掘黄独，以此勉强糊口。橡栗味苦，毛栗味甜，黄独味辛，薯蓣味甘，凭借这些东西勉强充饥。有时，他累得腰酸背痛却所获寥寥无几。无奈之下，他还去距此不远的元观峡破冰垂钓，所得仍不如人意。那些日子，他的心中肯定五味杂陈——怎么把生活过到如此不堪的境地？
这年的盛夏，他曾在秦州东柯村居住过一段时间。他的侄子杜佐在那里，他奔着亲情而来，带着妻子、两个儿子、三个女儿和一个弟弟。在东柯村，有过较为舒适的生活，安居大约九十来天。后来，他从同谷“佳主人”邀约信中得知，“栗亭”是他最理想的“远方”，因为《发秦州》中难掩向往之情：“栗亭名更嘉，下有良田畴。充肠多薯蓣，崖蜜亦易求。密竹复冬笋，清池可方舟……”良田、薯蓣、崖蜜、清池，这些都是他需要的，也是他渴望得到的，有了这些生活必备之物，便可得到身体的无忧和心灵的无虑。可是，他的希望如同撞上了冰冷的石壁，“佳主人”所描绘的美好愿景瞬间化为乌有，他的旅途因此受阻，栗亭则成为深深刺痛他内心的荆棘……
这样，却幸运了栗亭这方土地——以宽厚之怀接纳了被后世称作“诗圣”的杜公。尽管栗亭给予杜甫的很少，杜甫也仅仅暂住过几日，但唐朝陇右的大地上，杜甫的足迹依然珍贵——他一生游历广泛，留下了许多著名的诗篇。除过秦州，除了同谷县青龙峡凤凰村，就只有栗亭了。杜公是重情重义之人，他把对栗亭的礼遇与恩德，记述在他兴笔写下的《栗亭十韵》中，令人深感惋惜的是，这组诗后来在历史的长河中失传。二百多年后，宋代诗人赵抃追寻而来，在栗亭寻找诗圣的踪迹，却不无遗憾地感喟：“杜甫栗亭诗，诗人多在口。悠悠二甲子，题记今何有？”
好在，栗亭还有杜公祠可供后来者对杜公顶礼膜拜！
（三）
1988年版《辞海》第842页词条：“栗亭，县名。北魏置，属广业郡。五代后唐复置，元又废。其地在甘肃成县东”。《中国历史地名词典》第711页载“栗亭县：北魏正始中置，置所即今甘肃徽县西北伏家镇。后废。五代唐清奉三年（936年）复置。元废。”由此判断，“栗亭”在杜甫客居的公元759年应该是“县”制，而非后来疆域逐渐缩小的一个“乡或镇”，甚至缩小为如今的一个村庄——栗亭村。也许不可知的原因，杜公当年暂留几日的村庄竟然易主了，如今的栗亭村与杜公并没有直接的关联，因为这片土地上现在的确有一个杜公村，也有一所杜公小学。可以肯定，杜公村是真正接纳过颠沛流离杜公一家人的村庄。
“栗亭”这个地方，因了杜公当年的造访萌生了无垠的诗意。《古代文化常识•地理》解释“亭”：“秦、汉时，乡以下的一种行政机构（相当于现在的行政村）”。该书《龚室篇》解释：“古代的亭，是一种建筑在路旁的公家房舍，有楼，既可以供旅客住宿，又可侦察盗贼”。从资料推断，“栗亭”始设于秦汉间是确信无疑的。在古代，栗亭位于陇蜀交界的战略要地，北可控制秦陇，南可通达巴蜀，西可接壤羌戎，自古以来便是攻防战守的关键要塞。正如街亭在军事上的重要性一样，栗亭的设置也凸显了其军事地理位置的重要性。至于“亭”前冠以“栗”字，想必是建“亭”后的水到渠成吧。从与此相邻的成县“红川”曾称“横川”推断，“栗亭”之“栗”或可视为“立”地音转，恰如“横川”与“栗亭”，一横一纵，暗合“经纬”之道，相辅相成，寓意深远。
姑且不去细论孰是孰非，仅从“栗亭”至今还存在着这个角度去考量，这片土地是有福的，生活在这片被“栗亭”庇佑的土地上的人们无疑也是幸福的。就在杜公告别帮助过自己的狙公，取道木皮道、青泥道，远徙锦官城的前夜，他感激在栗亭遇到养猕猴的老人对自己一家的恩情，便把所作《栗亭十韵》的诗稿交给老人，感慨地说：“我杜甫虽出身官僚之家，但半生漂泊，唯诗可传家，临别无以相赠，就用它留个念想吧！”数年后，狙公身患重病，临终时，他嘱托乡邻把他的房屋作为供奉杜甫的祠堂。他的遗愿得到当地乡亲们的支持，不多时日，一座气派的祠堂建成了，并在周围栽植翠柏青竹和黄菊红梅，寄托栗亭人对诗圣的怀念之情。这座祠堂之后，一千二百多年间，修建杜公祠也成了当地致敬杜公的独特方式，一个不需要定律却久远延续的传统。
相传，北宋中期栗亭乡绅百姓修建的杜公祠，在宋金交战中毁于一场战火。然而，当地对杜公的祭祀并没有中断。由官府倡令兴建杜公祠，始于明代正德年间。《徽县志》载：“栗亭川拾遗祠者，明御史潘公创建。”明万历中，徽州知府左之贞“慕其（指杜甫）芳踪，又为之重修”。此后一百多年间，杜公祠仅剩残垣断壁。康熙丁酉（1718年）冬，陕西按察使兼陇右督理童华祖亲临栗亭，目睹古迹破败，心生哀怜，徘徊不忍离去，召集当地士绅张思敬等人，说：“吾侪读书，讲书讲道，效法先贤，忍视少陵先生灵爽缥缈松桧而无凭依乎？”于是，乡绅纷纷慷慨解囊修复杜公祠，于康熙五十八年（1719年）冬完工。乾隆六年（1741年），徽县知县牛运震“按部之暇，控骖栗亭，穆然子美之高风”，再次维修扩建杜公祠，将祠址由山寨坡迁至杜公村，征地十亩，建祠堂两间，栽柏植篁，种梅点菊，矗碑立石，使杜公祠重焕生机。他特意自邻近村落迁来两户人家，使其耕作于祠堂之外田地，专职守护并管理杜公祠。嘉庆十一年（1806年），徽县知县张伯魁又一次扩建杜公祠，将占地扩大到二十亩，扩建正祠堂为三间，增修左右厢房，并在祠堂正南建筑木石结构戏楼，修缮回廊、围墙，安置大门，使得杜公祠焕然一新，展现出宏大的气势，其格调古朴而肃穆，堪称历代修建之典范。民国二十九年（1940年），当地县官员及士绅又一次集资，对杜公祠进行较大规模的修葺。十多年后，杜公祠彻底被毁。从清代童华祖《重建杜少陵先生祠堂记》、牛运震《杜公祠记》、张伯魁《重修杜少陵祠堂记》判断，自明代嘉靖五年（1526年)杜公祠首次建立以来，历经多次重建，包括明神宗万历五年（1577年)、康熙四十一年（1702年)、嘉庆九年（1804年)以及近现代的重建活动，不仅反映了后世对杜甫的持续崇敬，也见证了杜甫在文学史上不朽的地位。
（四）
除了对杜公祠的重修扩建，更多的文人骚客屡次踏上栗亭这方土地，凭吊诗圣，表达哀思。杜公从栗亭出发去成都浣花溪畔的二百多年后，宋代诗人赵抃在《过青泥岭》发出感叹：“老杜休嗟蜀道难，我闻天险不同山。”随后，宋代诗人宋贤在《瞻少陵祠》吟诵道：“九日成州道，千年杜甫祠。松留云覆屋，菊带雨垂篱，秋老归鸿急，山回去马迟。能无存萍藻，吟眺有余思。”他在一个深秋时节造访，目睹祠堂前的苍松、菊黄、雨帘、篱笆、鸿雁等景象，怀想杜公的人生困窘，心中涌出难以剪断的愁绪，而归途却横亘于崇山峻岭之间。稍晚的宋代诗人贺铸，在《寄题栗亭县名嘉亭》写道：“少陵昔避地，幽栖凤皇川。始愿获其所，赋诗此终焉。睠彼美林麓，荫膏腴上田。阳坡饶垂珠，阴谷繁玉延。长镵勤采劚，服食攀飞仙。兵祲夺和气，力耕无善年。林垧开冰雪，旬浃断庖烟。呜呼歌七章，暮节西南迁。环堵久芜没，斯亭名尚传。茂宰怆怀古，增崇殊过前……”诗中细腻地勾勒出杜甫栖息之地的秀美风光，以及战乱给黎民百姓带来的深重苦难，随后又生动展现了‘名嘉亭’的新颜：雕梁画栋间，长帘随风轻舞，游人络绎不绝地前来凭吊；环顾四周，抬头仰望云天，远眺南岭巍峨，近观绿水潺潺，宛如一幅情景交融、意境深远的诗意画卷。从“环堵乍芜没，斯亭名尚传，茂宰怆怀古，增崇殊过前”可知，“名嘉亭”在南宋绍兴前已经存在。如今，“名嘉亭”又在哪里呢？
明代诗人张鹏《杜子美祠》：“杜子祠登傍翠隗，西风日日上高台。光摇万丈诗千卷，迹寄殊乡酒一杯。瓦落空墙飞燕笑，苔封古砌草虫哀。思君丰采瑶池隔，擘雾穿云见月来。”他在杜公离开栗亭七百余年后，来到祠堂前瞻仰，仍是感怀颇多啊！明代诗人杨美溢《栗亭古里》：“少陵曾入蜀，憔悴此中过。寇至君谁守？诗留怨未磨。木皮凌诘屈，白峡引嵯峨。龙去知何地，宁同古挈戈。”他追忆杜公遗留在陇地的踪迹，也是心绪如波荡漾般久久难以平静。
要说对杜公写下缅怀诗最多的，当属清代任过徽州知县的张伯魁。他的《木皮岭》《铁山怀古》《兑山》《登青泥岭》《木皮岭吊杜少陵》《登青泥岭望华岳》《白水峡》《谒杜少陵祠》等诗，字里行间流露着对杜公的哀思与爱戴，尤其是《谒杜少陵祠》：“栗亭祠下一溪横，心不忘君死亦生。伊昔麻鞋见天子，而今麦饭荐名卿。青泥岭外崎岖路，白水江边风雨声。低首瓣香颓宇拜，草堂蕉叶满诗情。”他将满腔哀婉的情愫倾注于诗行间，流传了二百余年……
（五）
杜公挥别栗亭后，他携家人翻越木皮岭，过白沙渡、水会渡，走出崎岖的八度沟，一路亦有诗歌即兴而生，让大唐洪流般的诗意沿着古道一路奔流到浣花溪畔。那座简陋的草堂，却承载了无数人的敬仰与朝拜。人们每一次跪拜，是在向一个伟大的诗魂致敬，向心中装有民间疾苦声的良知致敬，向以诗为史把唐“安史之乱”造成地人们生存现状告知后世的诗坛巨笔致敬。
杜公高大的身影在历史的苍穹之路上渐行渐远，他的诗歌却深深地镂刻进更多人的脑海、心灵和血脉。虽然他的人生极其不幸，浩如烟海的唐诗却因为他璀璨了华夏大地，乃至全世界、全人类心空的广袤与博大！
于是，我在杜公远徙一千二百多年后被命运牵引来到栗亭，也许冥冥中有着上苍的眷顾。为此，我在这片春天重返的大地上的寻找还会继续，因为，我的心中同样充盈着对杜公的敬仰，对他足迹浸润诗意的土地的满怀热爱。在这方土地上寻找诗圣的足迹，我的心境宁静如无垠的天空，亦如草木在栗亭大地上自由生长。
诚然，我很期待这片土地上的春天明丽而美好，嘉禾顺延着杜公的期盼深扎沃土，向阳而生，茁壮拔节，开花结果……
浙公网安备 33010802003832 )
发表于 2025-3-20 14:5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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