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言泊远 于 2025-3-26 21:35 编辑
陶渊明(公元365——427年)是魏晋南北朝时期著名诗人。他寄托理想的《桃花源诗并记》,发展了他的田园诗,确立了他在文学史上不朽的地位。 《桃花源诗并记》是他晚年的作品,写成于晋宋易代时期。诗人经过官场和田园生活,从追求“大济于苍生”到追求“独善其身”,继而发展到追求淳朴安乐的桃花源,《桃花源诗并记》是诗人一生理想追求的结晶。就《桃花源诗并记》来研究陶渊明的理想追求,对研究陶渊明其人有重要作用。 一、桃源理想是作者追求的归宿 封建士大夫,一般都遵循“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孟子·尽心上》)的信条处事。陶渊明也是如此。他出身于没落官僚地主家庭,曾祖陶侃,以军功封长沙郡公,晋大司马。祖父陶茂,父亲陶逸,都做过太守。家庭的条件,使他自幼受到了传统儒家思想的熏陶和教育:“少年罕人事,游好在六经”(《饮酒》之十六)。心中充满了建功立业的幻想:“忆我少壮时,无乐自欣豫;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杂诗》其五)。陶渊明的壮志在《命子》诗里,通过颂扬陶侃,具体表达出来: 在我中晋,业融长沙。 桓桓长沙,伊勋伊德。 天子畴我,专征南国。 可见,辅佐君王,匡正天下,“大济于苍生”(《感士不遇赋》),这就是他的壮志和理想。 陶渊明怀着“大济于苍生”的理想出仕,他为实践自己的理想积极进取。最能显示这种心情的是元兴三年(公无四0四年)写的《荣木》一诗之四: 先师遗训,余岂之坠。 四十无闻,斯不足畏! 脂我名车,策我名骥。 千里虽遥,孰敢不至! 作者驾轻车,鞭快马,为平定桓玄叛乱而奔走驱驰,足以表现诗人急于建功立业的心情。 陶渊明“大济于苍生”的理想固然是为了巩固封建统治,但一个封建士大夫,尤其处在东晋那个萎靡不振的时代,能想到济苍生,应是难能可贵的。然而社会现实使他的理想无法实现。东晋王朝在南渡士族和吴姓士族的卵翼下,于激烈的民族矛盾中,依靠偏安江左苟延残喘。所以他是士族政治走向高潮的产物,具备了士族政权的一切腐朽性。大士族利用手中把持的“九品中正制”,所论必门户,所议莫贤能(《通考》第二十八卷引裴子野语),造成了“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高门华阀有世及之荣;庶姓寒人无寸进之路”(《中国政治史》)的局面。陶渊明虽出身于元勋贵族,但他八岁丧父,“弱冠逢家乏,老至更长饥”(《有会而作》),家境已经衰落。这使他同掌握实权专重门第的巨族之间,存在着一道鸿沟,成为他仕途上不可逾越的障碍。所以他虽有进取心,反反复复三次出仕,十三年宦海漂流,但只能做参军,县令一类的小官,而且还“求之靡途”。“虽欲腾九万,扶摇竟何力”(《联句》),他要在门阀制度森严的东晋社会实现“大济于苍生”的理想,根本不可能。 理想与现实的矛盾,使他认清了官场的黑暗。他痛恨“世俗久相欺”(《饮酒》之十二)的争权夺势,尔虞我诈;憎恶“密网裁而鱼骇,宏罗制而鸟惊……坦自公而无猜,卒蒙耻以受谤”(《感士不遇赋》)的罗织罪名,妒贤害能。在“真风告逝,大伪斯兴”的黑暗时代,正直之士倍受排挤,无立足之地;那些“居官无官官之事,处事无事事之心”(《晋书·刘惔传》)的行尸走肉,却凭籍门第而居高位;无耻之徒也扶摇直上,封官晋爵。这样的现实与他那“性刚才拙,与物多忤”(《与子俨等书》)的刚强性格是不相容的,因此,他不为五斗米折腰,愤然辞官归隐。 “兼济天下”的理想破灭了,作者追求“独善其身”,把理想寄托在田园,洁身自好。他追求长沮、桀溺之类的隐士:“遥谢荷蓧翁,聊得从君栖”(《丙辰岁八月中于下潠田舍获》);“长吟掩柴门,聊为陇亩民”(《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他要脱离尘俗 ,洁净自身:“息交游闲业,坐起弄书琴”,“舂秫作美酒,酒熟吾自斟”(和郭主簿》)。在《归去来兮辞》中说:” 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 怀良辰以孤往,或植杖而耘耔。 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 这全然是一个脱离官场樊笼的贤者,追求“独善其身”的达人。陶渊明用归隐反抗官场黑暗,把自己洁身自好的理想寄托在美好的田园,以此反抗官场的丑恶。从这个意义上说,他追求“穷则独善其身”,是有一定积极意义的。 马克思说:“人的观念,观点和概念,一句话,人们的意识,随着人们的生活条件,人们的社会关系,人们的社会存在改变而改变。”(《共产党宣言》众民出版社1970年版)。陶渊明退隐田园,仅凭中小地主的经济条件于乱世之中,他一方面可以保持封建士大夫的清高;另一方面生活又使他不得不过问农事。因此,陶渊明重视农业劳动,主张人人劳动:“舜既躬耕,禹亦稼穑,远若周典,入政始食”(《劝农》之二)。他参加劳动:“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道狭草木长,夕露沾我衣”(归园田居》其三)。《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早稻》一诗表明,他对劳动的艰辛,有了更深切的体验:
开春理常业,岁功聊可观。
晨出肆微勤,日入负耒还。
山中饶霜露,风气亦先寒。
田家岂不苦?弗获辞此难。
四体诚乃疲,庶无异患干。
在劳动中与农民有了共同的语言:“时复墟曲中,披草共来往;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归园田居》其二)。并且与农民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农务各自归,闲暇辄相思;相思则披衣,言笑无厌时”(《移居》之二)。耕田灌园之外,作者还织过蓆,打过草鞋,卖过蔬菜:“灌畦鬻蔬,为供鱼菽之祭,织絇纬萧,以充粮粒之费”(《颜延之《陶征士诔》)。从事农业劳动,他广泛接触了下层社会生活,头脑也随之发生了变化。这是陶渊明突破儒家鄙视劳动人民和劳动的观念,接近劳动人民迈出了有进步意义的一步。这一步确定了陶渊明固贫守道,不与统治者同流合污能成为现实。同时这也是他幻想人人劳动的桃源生活的实践基础。
应该看到,陶渊明躬耕劳动,本质上不同于农民的劳动,而且对劳动的认识和劳动强度的感受,是随着他的生活条件而变化。这个条件就是天灾人祸,使他的家境每况愈下。他四十四岁的夏天,家里遭了一场大火:“正夏长风急,林室顿烧燔。一宅无遗宇,舫舟荫门前”(《戊申岁六月中遇火》)。大火烧尽了园林房舍,他不得不到船上居住。此后,各种自然灾害接踵而来:“炎火屡焚如,螟蜮恣中田。风雨纵横至,收敛不盈廛”(《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因而他的家庭越来越贫穷:“倾壶绝余粒,闚灶不见烟;诗书塞座外,日昃不遑研”(《咏贫士》之二)。“夏日长抱饥,寒夜无被眠。造夕思鸡鸣,及晨愿鸟迁”(《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到这时,饥寒饱暖,是他生活中需要注意的重大课题了。
“躬耕未曾替,寒馁常糟糠”(《杂诗》之八)。劳动不免于挨饿受冻,使他对黑暗社会有了更进一步的认识,坚定了不与统治阶级合作的决心:“竞抱固穷节,饥寒饱所更”(《饮酒》之十六)。“宁固穷以济意,不委曲而累已”(《感士不遇赋》)。所以晋末征他为著作佐郎不就。宋元嘉三年江州刺史檀道济在他“僵卧瘠馁有日矣”的情况下去看他,“馈以粱肉,挥而去之”(萧统《陶渊明传》)。这足以见出他“怀此贞秀姿,卓为霜下杰”(《和郭主簿》之二)的节操。
躬耕劳动还要乞食充饥,退隐时的“方宅十几亩,草屋**间”(《归园田居》之一)的生活越来越难维持,他不能不考虑如何解决饥寒问题。至此,幻想在农村“独善其身”的理相破灭。于是他想到了桃花源。可见,桃源理想是陶渊明一生理想追求的归宿。
二、桃源理想是作者和农民的憧憬
陶渊明追求桃源理想,桃源是什么样的社会呢?从《桃花源诗并记》里可以看出,这是一个人人劳动,自给自足,人人平等,安定淳朴的乐园。这个理想的乐园,实际上是隐士和农民的“乌托邦”,表现了作者和农民对理想生活的憧憬。首先,桃源理想是作者的憧憬桃源社会是隐士的理想社会,那里生活着一群逃避社会的隐士:“赢氏乱天纪,贤者避其世,黄绮之商山,伊人亦云逝。”桃源人与“四皓”,和诗人一样,都是“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归园田居》其一)的遁世者。
桃源生活恬静,风物优美,是陶渊明一类隐士洁身自好的乐园。桃源之源是“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的桃林;桃源之内是“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的村庄。桃林、桑竹、良田、房屋构成了桃源的恬美静穆。作者归隐田园追求“方宅十几亩,草屋**间。榆柳荫后檐,桃李罗堂前。暧暧远人村,依依墟里烟”(《归园田居》其一)的洁身之地,桃源正是作者追求的理想境界。
桃花源超凡脱俗,一尘不染,是作者追求的“绝境”。这里和世俗无路相通:“往迹浸复湮,来迳遂芜废”,所以桃源里的人就成了俗世的局外人:“男女衣着,悉如外人”。因此桃源社会“隐五百”年而不受汉和魏晋的滋扰,是真正的“绝境”。陶渊明憎恶官场的黑暗,退隐田园,力图寻求一个与世隔绝的天地。但农村也在尘世上,这样的地方并不存在,他只能心造一个“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的境界。而他描绘的桃花源,才是一个理想的至纯至洁的隐士天地,寄托了他那与尘世格格不入的思想。
桃花源与世相隔,过的是隐士的快乐生活:“黄发垂髻,并怡然自乐”,“童孺纵行歌,斑白欢游诣”。这里没有官场的尔虞我诈,设计陷害,没有“密纲裁而鱼骇,宏罗制而鸟惊”的黑暗,“怡然有余乐,于何劳智慧”,当然用不着计谋和智慧。桃源里人与人的关系是隐士追求的真正的“仁爱”之乐。。诗人在《和郭主簿》之一里写道:
舂秫作美酒,酒熟吾自斟。
弱子戏我侧,学语未成音。
此事真复乐,聊用忘华簪。
这种理想的生活,和桃源人的生活,二者是一种基调,隐士们共同的情趣。
其次,桃源理想又是农民的憧憬
幽僻的桃花源里,生活着千千万万个避开尘世的隐士。整个社会的人都是隐士,那么这些人又都不是隐士,是过着隐士生活的农民。
桃源人是古代农民的后裔。诗人在《桃花源记》里写道:先世避秦时乱,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不复出焉,遂与外人间隔”。他们是五百年前古代农民的子孙,习俗是古代的:“俎豆犹古法,衣裳无新制”。他们淳朴好客:“见渔人……便要还家,设酒杀鸡作食”。“余人各复延至其家,皆出酒食”。以鸡酒待客,是淳朴、厚道的农民待客礼节和风俗。桃源人都用酒食邀请渔人,可见桃源人没有世俗人的虚伪做作,是一群保持了古老淳朴风俗的农民。
桃花源是充满了勃勃生机的农村:“鸡犬相闻”,“鸡犬互鸣吠”,衬之以良田美池,桑竹余荫,菽稷时艺,春蚕长丝,往来种作的素描,绘出了一幅美丽的农村耕作图。尤其是鸡鸣犬吠的描写,不但画出了农村的典型特征,而且以动衬静,把桃源里和平、宁静的生活用动物的自然情态烘托出来了。用鸡犬点缀农村景象,是文学史上传统的手法。诗人在《归园田居》其一中就曾写道“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有了鸡犬之声,桃花源就是富于生活气息的农村了。
桃花源是农民们向往的、建立在原始共耕制基础上的农村。“相命肆农耕,日入从所憩”。男耕女织,共同劳动,桃源人有了幸福生活的基础。“春蚕收长丝,秋熟靡王税”。没有君臣,没有剥削,这是桃源人幸福生活的关键。正因为桃源里没有剥削,人人劳动,桃源才成了“童稚纵行歌,斑白欢游诣”的农民乐园。两晋之际,鲍敬言反对门阀士族的统治,提出公平合理的社会。他的“无君论”认为,“曩古之世,无君无臣”,农民过着“穿井而饮,耕田而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身无在公之役,家无输调之费,安土乐业”(《中国古代政治思想史》)的生活。鲍敬言理想的生活,和桃源生活是同一的类型:农民们憧憬的人人平等、人人劳动,自食其力、安足乐业的原始共耕制生活。
桃源理想是社会的产物。晋末,政治腐败。大地主疯狂地兼并土地、封山锢泽,残酷地剥削农民;统治者为满足纵欲的糜烂生活,横征暴敛,巧取豪夺,压迫人民。统治阶级内部,勾心斗角,争权夺势,火并争雄。淝水战后,先后有王恭的叛乱、桓玄的篡立、刘裕的讨逆、奠基刘宋王朝的武略。阶级矛盾和统治阶级内部矛盾交织在一起,使晋室的江南一隅,沸沸扬扬,象开锅一样。“百姓涂炭……所在凋敝。下民侵削,流亡相属。略计户口,但咸和以来,十去其三”(《晋书·刘波传》)。下民受宰割,遭涂炭,而强食中之弱肉,处于中小地主阶级地位的陶渊明,也是“长抱饥”而“无被眠”,这样的生活,洁身自好当然只能是空想。“惄如亚九饭,当暑厌寒衣”(《有会而作》)的生活,他只能到精神世界去寻求解脱。没落贵族的阶级地位,传统的儒家教育,老庄玄学和鲍敬言的“无君论”的影响,使他把原始共耕制的生活和现实生活的感受相整合,形成桃源理想。桃源理想实际上就是作者代表的阶层对理想生活的憧憬。
同时,作者对于桃源理想的追求,反映了农民希望用自己的劳动,创造和平、幸福生活的愿望。所以桃源理想又是处于水深火热之中、挣扎在死亡线上的农民对于美好生活的憧憬。因此,陶渊明一类岌岌可危的中小地主阶级,衣牛马衣,食猪狗食的广大农民,成了桃花源里的劳动农民。显然,对桃源理想的憧憬,打上了陶渊明的阶级烙印:农民理想和他的隐逸思想融合在一起,桃源中的农民也变成和他类似的隐士了。
桃源理想“是对现实的极端不满,而显然宁肯弃现实而取幻想与梦想”(《文学概论四十讲》);是作者从仕途到田园,田园到桃源,在理想与现实的矛盾中对理想的进一步探求。因此,对桃源理想的憧憬,具有时代的进步性。虽然诗人并不能指出达到桃源的途径,但作为对新生活的憧憬,这种理想是闪烁着时代光辉的。
三、桃源理想是作者遁世的反抗
鲁迅先生说:“再至晋末,乱也看惯了,篡也看惯了,文章便更和平”。《桃花源诗并记》就是作者用平和的文字,描绘出一个优美的隐士和农民的理相乐园。然而“陶潜之在晋末,是和孔融于汉末与嵇康于魏末略同,又是将近易代的时候”,“他于世事也并没有遗忘和冷淡”(《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桃花源诗并记》平和的文字,充满着浓烈的感情;恬静的乐园,隐含着深沉的愤怒。追求桃源理想,曲折地表达了诗人对社会的不满和反抗。
陶渊明描绘桃源理想生活,是用美好衬托丑恶,以此表达作者的愤世嫉俗。据《晋书·刘毅传》,义熙八年(公元四一二年),刘毅上表称“江州以一隅之地,当逆顺之冲。自桓玄以来,驱蹙残败,至乃男不被养,女无匹对,逃亡去就,不避幽深”。又如荆州,义熙十一年,刘裕《下书》说:“此州积弊,事故相仍。民疲田芜,杼轴空匮。加以旧章乖昧,事役繁苦,童耄夺养,老稚服戎,空户从役,或越绋应召”(《宋书·武帝纪》)。江州是陶渊明的家乡,《桃花源记》中的武陵在荆州辖内。作为陶渊明耳目所及的东晋王朝的缩影——荆、江二州的社会生活,是陶渊明幻想桃源理想的源泉。显然,陶渊明讴歌桃源“童稚纵行歌,斑白欢游诣”的欢乐安定的生活,就是抨击社会上“男不被养,女无匹对”,“童耄夺养,老稚服戎”的痛苦生活。作者通过对桃源理想的歌颂,表达了对罪恶社会的愤怒和不满。这就是平和文字下的反抗情绪。
陶渊明诗中直接描写农村荒凉和凋敝的诗是《归园田居》其四:
试携子侄辈,披榛步荒墟。
徘徊丘垄间,依依昔人居。
井灶有遗处,桑竹残杇株。
借问采薪者,此人皆焉如?
薪者向我言,死没无复余。
这是诗人对动荡社会的直接写实。对比之下,桃源内生活自在安乐,五百年无变化;现实社会上人死家亡,田园变为废墟,三十年朝市变迁。一扬一抑之中,透过“芳草鲜美,落英缤纷的桃花林,可以看出诗人对罪恶社会的极大愤慨。
陶渊明追求桃源没有压迫、剥削的理想生活,是对现实社会中压在人民头上沉重的赋税制度的否定。晋自太元元年(公无三七六年)废除度田收税制,改为丁税制。即百姓无论有无土地或土地多少,每人纳税米三斛,以后又增至五斛。这样不税田而税人的制度,对于田连阡陌的大地主非常有利;对于无田、少田的广大劳动者,乃至陶渊明之类的破落户,则十分有害。东晋的徭役重,名目多,达到惊人的程度。《晋书》记载,范宁上皇帝书说:“今之劳扰殆无三日休停,至有残形、剪发,要求复除。生儿不复举养,鳏寡不敢妻娶”(中国通史讲稿》)。农民为了逃避劳役,宁肯残损自己肢体,可见生活痛苦到什么程度。陶渊明歌颂桃源“春蚕收长丝,秋熟靡王税”,把桃源描绘成没有王税徭役的理想社会,就是对统治阶级的赋税徭役制度的否定和反对,表现了诗人对这一制度带给劳动人民的苦难生活的深刻同情。
陶渊明追求桃源理想的形式,是避“秦乱”遁入桃源“绝境”,这种遁世避乱是反抗社会的行为。晋宋易代时期,孙恩、卢循起义失败,农民武力反抗处于低潮。陶渊明的家乡地带荆、江二州,有大批农民不堪忍受剥削压迫,用逃亡手段反抗统治者。《宋书·荆州蛮传》载,宋初荆州人民逃亡情况:“宋民赋役严苦,贫者不复堪命,多逃亡入蛮”。联系晋义熙十一年刘裕《下书》中说过的,荆州民疲田荒,杼轴空匮……童耄夺养,老稚服戎”的情况,和《晋书·刘毅传》载,江州人民自桓玄乱后,“逃亡去就,不避幽深”的情况,可以看出,荆、江人民不堪忍受战乱和统治者宰割,向荒僻地区逃亡,贯穿于晋末宋初。以上情况是《桃花源诗并记》产生的社会背景。那么作为源于客观实际生活的文学作品,借写桃源人追求桃源安定生活的群体遁世,应本于荆、江人民寻找“蛮无徭役,强者又不供官税”(《宋书·荆州蛮传》)的逃亡。这是用追求理想对社会进行的反抗行为,与《诗经·魏风·硕鼠》中写的“誓将去汝,适彼乐土”的奴隶逃亡,都是反抗社会的行为。
同时,应该指出,陶渊明追求桃源理想的反抗,是封建士大夫的反抗行为。《桃花源诗并记》产生于刘宋代晋时期,他追求桃源理想的思想契机如“明黄文焕《陶诗析疑》说:‘以避宋之怀避秦也’”(逯钦立《关于陶渊明》)。刘裕代晋,是王朝的更替。但在伯夷、叔齐之德盛称于世的封建社会,士大夫是反对僭越的。陶渊明虽痛恨晋朝黑暗,但儒家忠君思想,使他“自以曾祖晋室宰辅,耻复屈身后代”(萧统《陶渊明传》)。《桃花源记》里说的“不知有汉,无论魏晋”,已暗寓着对换代的不满。因此,对腐朽的晋室的绝望,作为遗民对刘宋的怨愤,促使诗人遁世追求桃源理想,借以表达对社会的反抗情绪。
大批隐士的遁世,放在农民逃亡的背景下,陶渊明遁世追求桃源理想的反抗社会行为,又有着时代的进步性。
这种行为虽是消极的反抗,表现着陶渊明复杂的思想,但客观上体现了诗人对动乱社会中农民逃亡的同情;同时诗人通过作品在乱世说逃亡,也具有一定的鼓动性。
陶渊明的《桃花源诗并记》具有深刻的社会内容,和极为复杂的思想。本文仅就《桃花源诗并记》来探讨他的理相追求。从中可以看出,在理想与现实、社会与个人的矛盾中,他的理想追求虽然没有超出封建士大夫的局限,有时又流露出消极的虚无主义思想,但却表现了在士族门阀制度压抑下的那种热烈的感情,和极向上的精神,在贫穷面前坚持气节的高尚情操。正是这一理想追求,构成他政治思想活动的基本核心;也是贯穿他诗歌体系的一条闪光的纵线。而这一纵线上炫人眼目的珍珠,即他一生理想追求的归宿与结晶——《桃花源诗并记》,展现了具有时代进步性的桃源理想,反映了作者对社会的反抗情绪;给乌烟瘴气、今人窒息的封建专制主义社会带来了一股清新的民主气息,在我国文学史和思想史上焕发出了奇异的光彩。
(此文为笔者1985年在省委党校所办党政干部脱产班大专中文系学习时的毕业论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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